有风吹过,还带着淡淡的香味。
并不甜腻,而是像一棵树一般的味道。
小花不爱熏香,所以那棵树是花渐离。
“殷将军回来了,你们失败了。”花渐离看着远方狰狞的宫殿飞檐,难得的是他的脸上居然也有一种不再故作的惋惜。
“皇上连颁七道圣旨,八百里加急……你们这次非是输给明月楼,而是输给了皇上,是以……”
花渐离转过头来,以手扶着雕花窗栏,指尖轻轻的拨弄着木纹,道:“明月楼对张家园的布防已经撤了,所留下看守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因为殷老夫人已经没有了价值。”
小花微微的张着嘴巴,脑袋中迅速的转了一圈,问:“为什么?皇上是个糊涂蛋吗?他不知道这样会害死殷将军吗?”
连她都知道,殷将军忠君爱国,是大大的忠臣。
连她都知道,殷将军不能回,回来有天罗地网十面埋伏道道杀机等着他。
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拼了命阻止他回?
皇上是个糊涂蛋?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就只有小花会毫无防备的说出来。
可不是吗,信奸臣,杀忠良,可不就是糊涂蛋会做的事?
“皇上糊涂不糊涂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皇上如果太聪慧决断,也当不上皇上。”
若论大逆不道,花渐离不比小花差,而且他说出的话要切实的多,他不光是明月楼的风公子,早在李相爷的恩赐下,获封六品红衣羽郎将,并得到面圣谢恩的殊荣。
他见过皇上,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人,或者……孩子。
一个长不大,也不敢长大的孩子。
当年先帝驾崩,未留遗诏,而先帝有七子,为什么偏偏李郁风和尹宗政这些大臣却拥护当今圣上登基?自然是因为一个母族势弱,资质平庸,年少无知的皇帝是最好控制的。
“殷将军忠君爱国,他只忠于皇上,可是出卖他的正是皇上。”花渐离睇了小花一眼,只见小花面色逐渐深沉。
“当今朝廷,臣强而主弱,李相与尹太尉有拥立之功,相互斗得是如火如荼,外还有昭南王虎视眈眈,而不管是李相、尹太尉或者昭南王都想要得到边关三十万的军力,也都想要得到殷将军的效忠,然而他,偏偏效忠的是皇上。”
如果他效忠于李相,李相千方百计也会保他。
如果他投靠与尹太尉,尹太尉宁可断自己一臂也不会让他死。
如果他和昭南暗通款曲,昭南早就与之呼应,挥军入京,也不至于到如斯惨境。
可是他偏偏,效忠的是皇上,一个除了血脉强大,其他都不强大的皇上。
所以,谁都容不下他。
每个人一生下来,就被教育要忠君爱国,殷将军杀敌保国是民族英雄,他也做到了忠君,可是“君”却保护不了他,甚至于反而要靠出卖掉他还保全自己,也不知这是不是太讽刺。
小花低着头,流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嘴角泛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道:“饮鸩止渴……皇帝真傻,真傻,当今朝廷,杀一个忠良就少一个忠良,等他杀完了,岂不是只剩满朝豺狼与他为伍?”
看来小花是听明白了,也会过意来。
“如果皇上是真的想要殷将军的命,也不会挨到如今,不过是形势比人强罢了。”花渐离淡淡的道,对小皇帝有几分怜悯。
“殷将军也傻,为什么要效忠那样的人,他一生为国,军功显赫,坐拥三十万兵力,若是我要不就投靠一方,要不就……”就反了!
花渐离是看出来了,果然是身体里流着一样血脉的人,骨子里对皇权就是天生少了那么一分尊重。
“你不是他,所以他是英雄,而你不是。”
“什么时候,英雄成了被用来糟践的?”小花抬起头来,她的眼中流动着一些隐怒:“如果这就是英雄的下场,谁还来当这个英雄?!”
“可这偏偏就是英雄的下场,所以你见过几个活着的英雄?”花渐离冷冷的笑了起来,道:“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生都不愿意做英雄的原因,对了……”
花渐离又想起什么,问道:“我记得殷老夫人原本是打算躲到昭南王府的,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
“昭南王早就知道被送去的殷老夫人是假的了。”
“嗯?!”
“昭南王老奸巨猾,并不逊于明月楼,明月楼里面早就有昭南的奸细,所以只怕他早就知道真的老夫人一直囚禁于明月楼,却故作姿态……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说!”小花不愿意和花渐离打哑谜。
“一方面做出营救的姿态卖好,一方面是借着明月楼的手来逼殷将军,若明月楼杀了老夫人,殷将军是个孝子,说不定就会一怒之下叛出投靠昭南,如果他实在不愿意叛,一个不愿意与昭南暗通款曲的大将军,昭南王虽不舍,也只能看着他去死。”
既然狄惊雪的真实身份是昭南世子的二公子,那么昭南王就不可能不知道送过去的老夫人是假的,却还是故作姿态,昭告天下营救老夫人,还着手安排牺牲掉的武林人士的抚恤金,论起来收买人心,还真是无人能出其右。
都说夜凉如水……
而此刻,小花的手很凉,比凉水还凉。
她的心更凉,比夜色还凉。
花渐离站在那里,背后是一片黯淡的夜空,他的身影仿佛溶于夜色之中,感觉上比小花的手,小花的心更要凉上几分,就像是晚空中的一抹凉气。
就是这道凉气,让小花牙齿都开始打颤了。
在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被这股寒凉之气袭倒的时候,突然,她听到了一声悲呼。
悲呼传出的是一种穿墙破瓦,直上云霄的哀恸。
是莫九,他那边一定发生了什么痛心疾首的变故!
那撕裂的声音,让小花的喉咙发梗,让她想哭,却哭不出来,或者说她一直在这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状态里,只是莫九这一声悲呼,帮她抒发了出来。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做成一件事。”小花垂下头,低声若喃喃一般的道:“只是想要救一个人……”
“……做一件好事。”
“当一个好人。”
“然而你却告诉我,这注定是一场悲剧,死掉的人是白死的,牺牲掉的人是白牺牲的,张铁嘴废了一只胳膊也是白白废掉的,一切不过是几个人策划的一个局,我们拼了命,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场戏,而且还是注定了结局的戏……”
“真好笑啊,呵,呵呵……”
小花果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一腔怨愤,她只是不值,为了死去的人不值,为了张铁嘴和莫九不值,也为了自己不值,如果这是真相,她情愿不知道。
花渐离叹了一声,他从不曾让自己深陷其中,就是因为他太明白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花渐离短暂的默了默,眼睛盯着小花,像是在看她,又不似在看她,然后莞尔一笑,侧过头去。
“……有一匹狼,披着羊皮生活在羊群里,时间久了就把自己当成羊了……我只是惋惜而已。”
花渐离到底惋惜什么,小花不会知道,但她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谁说过类似的话,只是猛然间又想不起来。
——你是羊,就该吃草,你是狼,就该吃肉……
——到底,你是狼还是羊?
是谁?
谁曾经说过?
小花突然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
当莫九用刀劈开了石板,顺着小花走过的楼梯到达塔顶的时候,花渐离已经离开了。
他和小花当时一样,一眼就看到了那一扇衬着夜幕的大窗户。
已黎明时分,这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天空,仿佛更加黑暗压抑。
然后,他看到了小花。
小花扶着栏杆,身影投在暮色中,略显单薄。
“你……没事吧。”
小花回过头来,她面色苍白,看着莫九的目光微微带着茫然,想要勉强撑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也只是嘴角抖了抖。
“发生了什么事?”
“大胡子……”小花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只道:“……看到那边的小门没有,老夫人就在里面,你去带她出来好吗?”
“你没事吧?”
小花摇摇头,有些急的道:“你快去看看,看她到底在不在。”
莫九便去了,不一会背出一个老妇人出来,那老妇人的模样便和当初孟辛所易容的一模一样,小花死死的盯着她。
“是真的老夫人,虽然有些失礼,但莫某探查过,并非易容。”
老夫人囚禁多时,很是虚弱,只是勉强撑着身子表达了感谢,而小花愣愣的,似乎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没有人知道,小花此时多么希望这个老夫人是假的,如果是假的,那么花渐离的话就是假的,如果是真的,那么也只能是他说的是真的了——果然老夫人已经失去作用了,被弃了。
小花惨然的将目光转向用疑问目光盯着她的莫九。
她该怎么说?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莫九是怎么样努力,她到底要如何告诉他真相?
不知道该怎么说 ,于是就不说了。
小花毅然将手拍击在窗栏之上,一跃而起,纵身翻出窗外,跳进了夜色当中。
“花?!”
眼见小花的不对劲,莫九心中一慌,冲过去趴在窗栏上,伸出的手连小花衣角都没有捞到,就只见小花如落叶一般轻盈的飘了下去,以单膝的姿势落地后她抬起了头,深深的看了莫九一眼。
是不是夜色太浓?
还是因为到了最黑暗的时刻?
莫九分辨不出小花流露的情绪,只看到她站起来,翻过院墙,向着某个方向奔去,最终消失在迷雾一般的街头。
街上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与白天的繁华不一样,此时的街道冷清萧索,向着未知的方向延伸,仿佛另一头是一个张着大嘴的怪兽,正等着享用它的美食。
这个夜晚实在太漫长,漫长到让人怀疑太阳究竟还会不会升起。
小花奔跑着,脑中回荡着花渐离离去时候的话。
——今晨……送君亭……圣旨还有毒酒……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头发被薄薄的雾气打湿,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一只绣花鞋,便一只脚穿着沾着泥泞的鞋,一只脚赤足,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奔跑,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在跑,多么希望奇迹会发生,她能及时赶到送君亭。
能在将军饮下那杯酒之前赶到。
然后她会说,将军,虽然你不认识我,但你不能死。
为了我们,请一定不要喝下那杯毒酒……
小花抹去眼角的泪。
清晨未至,大气磅礴的京城笼罩在一层迷雾之中,迷宫似的街巷如叶脉一般延伸,有一个披头散发,光着脚丫如疯似癫的女子带着绝望和希望不断的奔跑……
天边第一抹阳光,从云的缝隙中透了出来。
从魏北坡的密林居高临下,正好可以俯视送君亭的一切动静。
送君亭里,有一高巍的铠甲男子,正跪在地上接旨。
而魏北坡上,另有一人站在寒雾之中静静注视着这一幕的发生。
青衫,华发。
身影很淡,姿态更孤寒。
那人立在那里,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错觉,似乎魏北坡上的树木草影全不见了,一切都不见了,只剩下那么一道淡青色的影子。
如一抹挥之不去的愁绪。
“楼主。”周方恭敬的端来一方木盘,木盘里放着一盅白瓷的酒盅,及一个小小的酒杯。
那人转过身来,虽是一头华发,却意外的年轻。
不仅年轻,简直俊美之极。
就像是罪过。
(罪过?!)
如果不是罪过,为何这样的人,偏偏被催生了一头如六七十岁老者一般的华发?
那人只看了周方一眼,就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节修长,指骨分明,秀美如处子……只是,未免过于苍白,连皮肤下暗青色的血脉都能看见,不止是手,他的面容、颈项,都泛着一股病态的苍白,就是嘴唇,也仿佛没有血色一般。
他的手握起了酒盅。
一手拢住衣袖,一手轻抬,将酒杯注满。
“周方……你知道殷将军为什么会死吗?”那人的声音也是淡淡的,仿若漫不经心。
“因为不合时宜。”周方闻声往前一挺,颔首道。
“错。”
“因为……跟错了主子。”
“错。”
“……因为,他的对手太强。”
“错。”
每一声错,都让周方的底气越来越弱,明明眼前这个人看上去清瘦而病态,连说话都是漫不经心的,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就好像有什么震摄着你,让你的神经紧张,毛孔战栗。
“……是因为他想死啊。”那人一叹。
随着这幽幽而无奈的一叹,四周的空气仿佛松弛了下来,周方也略松弛了下来,眼见那人似有说下去的意思,忙躬身道:“属下不明,殷将军位高权重,坐拥边关三十万兵力,怎么会想死?”
那人又看了周方一眼,似看穿了周方的想法,周方只觉那目光盯在自己身上像针扎似地难受。
那人没有点破,放下酒盅而端起酒杯,转身遥望送君亭那边。
送君亭里,铠甲男子正好也端起了酒杯,端着酒杯的手,隐隐在颤抖。
“殷将军一生功高,如今奸臣当道,皇帝昏庸,若他肯拥兵自立,不说改朝换代,称霸一方绝无差错……就算他不肯反叛,他乃是少林俗家‘惠’字辈弟子,后又随‘铁拳三公’赵老爷子习武,一身内家功夫精湛,多年来纵横沙场莫逢敌手,若他不肯喝这毒酒,谁也拦不住他。”
周方随着那人,也看向送君亭那边,只见送君亭里,铠甲男子举着酒杯一饮而尽,看得周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可是他情愿死……这是他的选择。”那人收敛神色,一脸肃容,将手中的酒杯慢慢倾倒,便将酒撒在地上,权当为将军送行。
“他不愿投靠任何人,一旦他有所倾向,李相一系、尹太尉一系、昭南王一系,三方胶合的局面便要打破,那么天下必将大乱,兵祸将至,民不聊生……他固然忠于君主,可是他的死,其实是为万民而死,他想要用他的死,再换几年天下太平……他是真正的英雄。”
送君亭,铠甲男子呕出鲜血,终于倒下。
这一幕看在周方眼里,也有所不忍。
这时候,那人重新倒了酒,只是这一次,他是倒给自己喝。
“只可惜……又是何必,有些事是天注定,人力无可挽回,纵然……咳咳,咳咳咳……”酒入愁肠,却化为阵阵咳嗽,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那人病态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晨间露重,寒气未散,实在不宜饮酒,还望楼主保重身体。”周方劝慰道。
周方跟着那人多年,知他经逢大难,九死一生,却意外在武学上冲破桎梏,已是神功大成,当今世上难逢敌手,不过这世上的事,总难有完美,那人虽然武功已达顶峰,却偏偏体内余有寒毒无法根治,这酒水本是寒凉之物,入体只怕要勾起旧患。
那人听了只是摇手,示意无碍。
等那人略强了一些,周方见送君亭那边也有人清理了尸体,再无痕迹,压下心头的惋惜,他才犹犹豫豫,不知该说不该说。
“咳咳,什么事,说吧。”
“是……”周方深吸了口气,才硬着头皮道:“回禀楼主,是……收到消息,找到‘她’了。”
那人本在咳嗽,闻言居然止住了,或者应该说,整个人都僵住了。
“但是,但是‘她’吃了活菩萨的忘忧散,已经……失去了记忆。”周方说得小心翼翼,连看都不敢看那人。
只觉得喉咙一阵腥痒,那人作势要咳,却不想噗的一声,竟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周方见到地上洒若红梅一般的血迹,赫了一跳,忙抬起头来,只见那人捂着嘴,鲜血从指缝之间流出。
却是,发出低吟的声音。
在笑?
那人捂着嘴,一边不住的咳,一边不住的笑,就像是……恨不得断了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