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昭南。
莫九知道自己病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会对着寂空中的月亮叹气,对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呆,对着半夜开始下的碎雪傻笑。
当地上的雪积攒到薄薄一层的时候,他甚至还会突发奇想,冬天万物凋零,没有叶落,少了花开,这冷冰冰的雪地,该多么寂寞啊。
莫九病的不轻,这病曾发过数次,每次都以伤心而收场,所以他深知此病的危害——它能把聪明人变得愚蠢,愚蠢人变成痴呆,把一切不可能变得可能。
哎,这万恶的“病”呐!
“你知不知道,富贵楼的梅花簪要十两银子,这简直就是抢啊。”莫九一拍桌子,愤愤道。
“这算什么,富贵楼的梅花簪簪头虽说是足金打造,富贵逼人,可惜这些金银铜臭未免太过俗气,要说起来,还是金玉楼的玉梅簪水色莹润,手工精湛,城里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都上他家买。”与莫九拼桌的那人摇头晃脑,不屑的看了莫九一眼,大约是心底瞧不上这个穷酸的。
“这女人的东西你倒是了解,那么……价钱几何?”
“至少二十两。”那人瞥了莫九一眼。
“嘶——”
“你有二十两吗?”
“……没有,这几天下来,浑身上下只剩纹银六、七两。”莫九如实说。
“没钱还学人家泡妞。”那人更加轻蔑了。
“但是……”
“嗯?”
“但是多亏了你。”莫九憨厚一笑,摸摸脑袋,颇不好意思。
“啥?”
“你**妇女,犯案多起,官府缉拿榜上,悬赏正好二十两……”
那人一听不对立马就逃,想他号称“摘花不落”,能犯案多年不落网,多亏了一身卓绝的轻功,只可惜,他快,莫九的刀却更快——
就连说手起刀落都慢了。
他的刀,快得就像一个念头。一个念头一闪,就已经过去了。
那人的脑袋飞起来的时候,身子还在向前奔,奔了足有七八步才倒下。
“‘摘花不落’的轻功果然不俗啊,头身分离都还能跑那么远。”莫九一边感叹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布巾把滚在地上的脑袋小心翼翼的装好。
一旁端茶送上来的店小二眼睁睁的看着刚刚那一幕,腿都吓软了。
“别怕,我不是江洋大盗,刚刚那人是个采花贼。”莫九心情甚好,安慰那店小二道:“还愣着干嘛,赶紧去报官吧。”
莫九是个江湖人,江湖人也要吃饭,所以他什么都干,杀猪跑镖倒卖私货、看家护院兼职打手,最近他刚刚转行,转到了赏金猎人这一行当。
赏金猎人没什么不好,不过常常要出远门,二十两虽然不算少,但扣除路上的开销,也不算很多了,尤其这年头,那些当官的宁可花一百两来置办一桌好酒好菜,也不会轻易把缉凶悬赏提到这个价码。
莫九从官衙领了赏钱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雪下大了,一粒一粒的碎雪,变成了雪片儿。
往年这个时候,他首先会想,该囤大白菜了,下雪了菜价要涨起来了。
但是今年不同,今年他“病”了,所以他看到下雪居然很愉悦。
走在飞雪之中,雪簪在他头发上,落在他肩头,袭在他的脸上,冻红了他的面颊,让他体会到了一种冰天雪地的寂寞。
这让他的皮肤更有感知,血脉仿佛更喷张,心潮也更加起伏,就连想回家的感觉也更强了一些。
“这次出来比预期的多了一天呢。”他喃喃着,仰起头来看雪落,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
通州城,庙山街。
庙山街有一座三层高的酒楼,叫做千醉阁。
千醉阁窖藏自酿的名酒,叫做醉生梦死,据说每个喝这个酒的人,喝完都能够醉生梦死,但愿长醉不愿醒。
不过最近天气不好,楼上没什么客人。
在千醉楼的东边,有一道内城河,河上架着一座小石桥。
小石桥上,现下,正站着一位姑娘。
那姑娘站在风雪之中,身穿一身水青色右襟藏花袄,腰身收得紧俏,正腰间系着一方长巾,下着同色散腿裤,脚下踏着一双小靴,身上裹着一件斗篷,打着一把红梅伞,站在桥上看雪景。
若说飞雪的桥头已经可以如画,那么这个年轻的姑娘,便可谓是这幅画着色之笔,只见她娟丽的面容仿若含笑,卷睫微颤,修长的手指正轻轻的弹着飘落在指尖上雪花片儿,光只看这弹指间似有似无的风情,便仿佛消了天地间的三分寒意。
好一道冬日雪景,又好一个看冬日雪景的姑娘。
片片飞雪,又或是片片飞血。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共七个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正斗得不可开交,而且,正在那看雪姑娘的身边。那姑娘却依然仰着头在看雪,就好像和这些人并不身处于同一个世界一样……委实好胆色。
事实上,只要她不动,就不会有人伤到她,这些人的目标不是他,而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少年,少年的名字叫百里连战,绰号剜心小刀。
百里连战被那六个人围攻在中间,居然还有空说闲话,他朝着那姑娘呀哇哇的叫道:“好你个霸王花,只顾着看雪,偏偏见死不救,真不够朋友!”说着,险险避开一击流星锤。
小花连眼皮子都没有多抬一下,只是轻轻拨弄了一下发凉的指尖,笑着道:“大胡子说了,好姑娘不和人打架动手,何况你我不过酒肉朋友,我干嘛要帮你。”
“那好姑娘还不逮麻雀,捣兔子窝,杀狗剥皮炖肉呢,成天上蹿下跳的啥事没干过呀你,前两天泼皮赖二还被你摁地上捶烂了后背,这会儿怎么就装矜持啦。”
“那不一样。”小花摇了摇头,浅笑道:“大胡子这两天就该回啦。”
“大胡子大胡子,他是你亲爹啊还是你亲老公,你这样听他的话。”百里连战调侃道。
“大胡子是我大叔。”小花白了百里连战一眼:“大叔他也不容易,为了养家糊口这么冷的天都要出去找活干,我吃他的用他的自然也该听他的话。”
百里连战虽然是在和小花说笑,手下功夫却不曾慢半分,他乃是千秀山小无情门“白衣无情刀”李白衣的弟子,江湖人称“剜心小刀”。
李白衣成名江湖二十余载,早将无情刀练到了“无情却似多情”的境界,百里连战乃是其得意弟子,尽得真传,他的刀法每一刀看似无情,却又偏偏多情的要命,刀刀缠绵,像一股割舍不去的情怀,或者是年少轻狂时藏在心里头的一首诗。
简直无处不多情,多情到了伤情的地步。
而伤情的极致,就成了剜心之痛。
这一次,百里连战到通州来,是来寻仇的,他的仇家是飘红庄的少庄主慕雪成。
这个仇若说是如何结上的,还得从百里连战的“多情”说起,百里连战虽然年不过十八九岁,相貌也甚是寻常,却是一个极多情的小伙子,他从小到大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替门里的女孩儿们出头打架,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的师妹行走江湖的时候被飘红庄少庄主慕雪成花言巧语哄骗,而后始乱终弃,所以他这一次来是要教训教训这个慕雪成。
然而他还没教训到慕雪成,就被他带人伏击了。
百里连战以一战六,情况并不容乐观,慕雪成却始终站在一边,并未动手。
所以小花也才没有动手。
她和百里连战认识的虽然时间不长,但两人一个爱热闹,一个爱惹事,也算臭味相投的很,不尽然只是狗肉朋友,之所以迟迟不动手,就是因为她防着慕雪成偷袭。
慕雪成的袖子里不知藏了什么,小花看风看云看雪,其实看着的始终是他。
果然,在百里连战连连躲过了两击致命一击的当下,一旁的慕雪成终于动手了,但见他袖子一抖,向百里连战射出一道锐光!
小花秀眉一动,无声冷笑,右手依旧举伞,左手极快的一挥,也射出一物,居然是伞骨!
原来她偷偷折了一截伞骨藏在手中。
伞骨打偏了袖箭的势头,接下来,小花便迅速的收了伞,以伞为剑,向慕雪成刺过去。
于是,终于,在场所有人都打成了一团。
形势,就更不容乐观了。
小花的伞,终究只是伞,纸为面,木为骨,而慕雪成是有剑的,而且是宝剑,他的剑一削,便削去了纸伞的一半。
然后他阴险的挨着伞架往下一划,要斩断小花握伞的手。
小花只能弃伞。
弃了伞,她也没带其他兵器,而且,她的内力不够,因此,就算能看到对方的破绽,轻易也制不住对方的剑势,毕竟真正的江湖中人和街头的泼皮无赖是不一样的。
无奈,就只能拼轻功了。
“抓不住我,就是抓不住我,就是怎么也抓不住我,就算你累的肝肠寸断你还是抓不住我。”小花开始耍无赖了。
慕雪成还真抓不住她,只好开始玩你追我跑。
正在乱成一团之际,突然在场所有人都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逼近,众人一抬头,只见一架木板车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于是连忙躲避。
这样,胶着的场面就给这一架木板车冲散了。
那木板车也不只是木板车,车上还装着大半车的大白菜,还有两尾活鱼,停下来的时候不少大白菜都滚落了下来,有一颗正好滚在小花脚边。
小花捡起大白菜在手上颠了颠,抬眼看清了来人。
来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生的高大魁梧,相貌英伟,一身粗犷的气息,下巴上冒出的青茬给来人平添了一抹沧桑之感觉。
原来,这架木板车就是他推来的,而最奇特的是,他手上居然端着一个粗瓷碗,瓷碗里装着两块豆腐。
“大胡子,你回来啦。”小花惊喜。
见此状况,连百里连战都忍不住仔细的看那人,因为听小花所说,他一直以为传说中的大胡子,是个四十多岁满脸大胡子的落魄大叔,没想到居然这么年轻。
“霸王花,这就是你大叔?”
“嗯啊。”小花应了,看了看木板车上的两尾活鱼,再看莫九手上端的豆腐,会心一笑。
“大胡子,豆腐鱼头汤可鲜着哩,你帮我把这群人摆平,回家我煮给你喝,好不好?”
“好”莫九的声音有点哑,大约是路上疲累的原因,而且雪天赶路,他的头发上,肩头都积着雪,连眉毛上也是冰渣子。
因为百里连战离得比较近,他的鼻子又很尖,寒风吹过,他闻到这人身上有股子血腥味,是真正杀人的味道。
百里连战打量莫九的时候,莫九也打量了一下百里连战,看样子他是小花的朋友。
“喏,小子,拿好。”莫九把碗往百里连战的怀里一塞,百里连战被他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半步才站稳。
莫九转身,一边大步迈前,一边抽出了系在腰间的刀。
铮铮——
“我说过,好姑娘不要打架……”莫九笑了笑,也许是因为才杀过人不久,血气未褪尽,因而笑容略显狰狞,又扭了扭脖子,颈部的骨骼顿时发出咯咯的声音。
“……如果一定要打,就往死里打。”
……
雪未停,人也未停。
小石桥那边好似很热闹。
千醉阁的那人凝望着,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白,好像很冷,很冷。
冷得身体里的血,都可以凝成了冰。
店小二端着热水和酒盅上楼来,重新给这位客人将酒温好,临走之前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客人一眼。
青衣,华发,若从背后看,一定以为是一个垂垂老者,却不想,其实很年轻,不仅年轻,而且俊美之极。
可不知为何一眼看去,最令人深刻的并不是那一张脸,而是眉宇间的那股消散不去的……冷愁。
就像是一娓凉凉的寂寞,伴着淡淡的心伤,言语不能表露的眷恋……
最后至了极,在心上钻出了洞,扎上根,落地成了愁。
店小二描绘不出那么复杂的情感,只觉得,如果一个人在不经意间露出这样的表情,那么他一定会少活上许多年。
太苦了,这是个失意人吧,店小二心想,正要收回目光,那人已经察觉,回头看了他一眼。
一瞬间,意味已全然改变。
仿佛被触碰了禁忌,那人目光里的所有情绪褪尽,闪动着凌厉狠绝,不需要面目狰狞,就让人从心里寒到脚底,那店小二在这样的逼视之下不禁身子一僵,不知该如何行动,双腿战栗,险些跌倒。
“滚。”
店小二闻言如临大赦,赶忙离去。
等那人再转过头,小石桥上,飞雪依旧,人却已经不再了。
“醉生梦死……”
酒杯里的酒早就冷了,那人用另一只手拢着杯壁,眨眼之间,杯子里的酒居然被他的内力熨热冒出了徐徐热气。
“难道,真的就能醉生梦死?”低喃着,那人举杯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