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尽可能低地把头埋向竖起的衣领里,为了不让周围行走的人们觉得我有所异样。一个快死的人看见身边全是生命力旺盛的人们,这种滋味是不好受的,嫉妒会蔓延,而且也会招致人们的轻视。因此我只顾低着头行走,我病态的眼神盯着地上,路人丝毫没有觉察到死亡对我的临近。也就是说,我还是个正常人,这减轻了我的自卑感。
我以为上次我出来了,就永远也不会再进去,但事实是,我还是踏着昨天回来的脚步,拖着愈加沉重的身躯,到那所医院里去。那儿是个洁白的世界,什么东西都是白色的,仿佛白色就是生命的本真,生命最初的意义就是空白,任人在上面作画。那里是生命诞生的地方,也往往是生命的归宿。上一次,也就是我第一次进医院,是对生命的审判。那这一次呢?是诞生还是归宿?我不知道,我们总是抱着希望去一个可怕的地方,实际上就是这个希望支撑我们这个疯狂的举动,然而现在我没有希望。我所有的希望都被已弗吉尼亚冲散,我似乎已经看到我会带着绝望死去,但是我没有在家等死。我有多个选择,我选择了遵守和菲利普的约定前往医院。因为我还抱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找到弗吉尼亚,不管结果如何。
这段路程就在沉思中过去,但来得并不顺利:我不小心闯了红灯,在我患上病的漫漫几个月中,我的听力出现了衰退,于是现在把一名粗暴的私家车车主的警告忽略了,他的车差点撞上了我。我落荒而逃,尽管我的身体不支持我这样做,但我还是一路小跑来到医院门口。医院一直是一副公正而爱憎分明的模样,人们没办法掩饰自己,还有无数旁观者,因此那里面充满了同情。
走进了医院,我没有像那些病人在大厅里茫然地转圈,而是按照我们约定的地方,来到了这栋建筑一楼最偏僻的办公室。它在一条狭长的走廊尽头,被阴森的白光包围,估计是某位值班的主任呆的地方。办公室的门没有关,露出了一丝门缝,里面有刺眼的白光渗出,明显比走廊里的灯光要亮。我推门而入,发现里面没有人,只是摆满了各种仪器。这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充斥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它们的外壳花花绿绿,让我误以为来到了一个实验室。除此之外,跟所有医生诊断病人的房间一样,这里紧贴着墙摆放了一张小号的病床,供病人躺在上面让医生检查。现在上面虽然没有躺着人,但堆了很多长短不一的管子。我见过它们,当病人无法自主呼吸时,他们把它一头连接着呼吸机,另一头插进病人的鼻子里,或是接上面罩戴在他们嘴上;当病人不能进食时,他们把管子插进食道,甚至直接深入到胃里面。总之,它们是辅助病重的人们生存的,也可能用于检查病人。但它们出现在这里,平添了房间的恐怖感。对医院的恐惧,往往是出于对仪器和工具的害怕,那些手术刀、镊子、钳子,还有粗细不一的针管,在手术室灯光下闪烁寒光,而那些构造复杂,又在屏幕上显示费解的曲线的仪器,则负责全盘托出病人的病情,不论是严重还是轻微。
另外,我看到了一些摆设,比起刚刚看到的仪器和管子,它们都是常规摆设了。简陋的白色木制办公桌,办公桌上有几个药瓶;两把一模一样的灰色椅子,一把塞在办公桌下,另一把放在桌子对面,如果没猜错,这是病人诊疗的时候坐的。要是剔除周围的仪器和管子,这儿也许就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你甚至不能认出这里是医院一角。正是因为在这么平常的地方突然多出了这些复杂而难以言喻的医疗器械,所以恐惧充斥这个狭小的空间,好像是富有野心的科学家进行疯狂实验的地方。
办公室的墙壁被一大片的雪白覆盖,夹杂着白漆脱落后露出来的灰色水泥。灯光照在墙上,反射到我的眼睛里,一时间无法适应黑暗到光亮的突变,我只能艰难地睁着眼。这是个信息有限的空间,很快,我就把它们阅览了个遍,再后来,我就没事可做了。我本想操作一下那些仪器,但是不知道怎样打开它们,也对那些不时发出怪异噪声的机器抱有敬畏的心态,所以只好眼睁睁看着时间流走:菲利普还没有来,而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
但我表现得却出乎意料的冷静。我剩下的时间很有限,尽管我会接受治疗,但我能料到结果不会好多少,我不奢望还能干出什么大事。我要做的事情很少,只能按部就班地进行,而且我也不能控制别人。带着一种弥漫全身的无奈,我坐了下来,坐到了为病人准备的那张椅子上。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个病人了,我告诉自己。我进了医院,就代表我已经妥协了,内心还有多少地方在挣扎抗争,我不知道,也许我还存有一丝希望,指望弗吉尼亚自己出来,但阳光很难从阴霾中窜出来。
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了(我进来后没关门,门依旧是我来的时候的样子)。我本能地转过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还有熟悉的衣着和举止。菲利普带着绅士般的微笑,对我点了点头,这一刻我明白他永远不可能把我像朋友一样对待,他习惯了高高在上的那一方。“很高兴你能准时来,我们来时遇到了点麻烦,所以迟到了,还请你见谅。”他对我客套了几句,但我没有作任何回复。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背后,他进来后,还有一个人也跟着进来了,他穿着白色长袍。他进了房间后,就小心翼翼把门拉上了,好像要实施一个不可告人的计划。菲利普进来后就没有再移动,而是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站在我的身后。后面进来的那个人,关了门后就径直走到桌子的另一面,抽出椅子坐下了,看样子是一名医生。等他们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我才看清楚我对面的那个医生就是马丁,我的主治医生。想到这里,我对他友善地笑了笑,他是个有趣的人,但实际上我一点也不想笑。窗户上挂着的蓝色窗帘挡住了外面大部分的光线,虽然外面也是阴天,大家都保持沉默,让房间里的时刻仿佛来到了深夜。
“拿来了吗?”菲利普拍了拍我的肩,他说的这话有点像我们在进行一场黑市交易,但这是在交易什么呢?
“这本来就是我应该拿的,我决定要接受治疗,当然要付钱给医院,医院不是慈善机构。”我说,但我没有示威似的把银行卡和现金拿出来在他眼前晃。我遵守了和菲利普的约定,拿出了家中积蓄当作治疗费用。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误解了他们的意思,这不是医院和学校对我伸出的援助之手,在善意的背后,可能还有什么阴谋,但这没有任何依据,只是我一时头脑发热的妄想。我在开会时昏倒,他们完全有理由关心我的健康状况,他们也是公私分明的,绝不会挪用公共财产为我治疗。但现在我的感觉,就好像我是一颗棋子,没得选择,棋盘的操纵者在每一个岔路口都为我指引了方向,或者不如说是操纵者在控制着我的行动。现在我们就像在进行一场交易,这是不公平的交易。我拿出钱,换回健康,又可能换不回。但苦于局势的走投无路,我只能回到医院,盼望获得多一点的时间去寻找弗吉尼亚。我不知道弗吉尼亚会不会现身,也不知道当我发现她后,她会不会回避我。菲利普呢?比起把他看作学校的代表,我觉得他更像是代表他个人。这一系列后续动作更像是他自己的策划,学校没有理由这样做。学校尊重我的意愿,我愿意在家里等死,他们除了表示悲伤,不会苦口婆心来劝解我,也不会抖露出这么多的秘密。而这些菲利普全做了,他告诉我这是学校的意思。如果菲利普自己来劝我到医院治疗,毫无疑问,这肯定是一场交易。除了钱,我想不出我交出了什么,但这是交给医院的,是我的治疗费用,所有的花费我都可以在清单上查到,他没法作假。但我怎么也想不出菲利普想得到的是什么,钱最终不会到他手里。我也明白,他这样是在帮我,是在延长我的寿命,时间多一点,找到弗吉尼亚的希望就大一点。但他为什么要这样?
“需要我帮你去交钱吗?这种事不该病人去做。”他带着哀伤的神色说。
我没有采纳他的建议。从这句话来看,他似乎是对我的钱感兴趣,但听到我说“谢谢,不用”时,他没有任何慌张,脸上也没有失望的影子。再说了,我只是一名教授,而他是校长,我相信他不缺那一点钱。
“还在想弗吉尼亚吗,李教授?我觉得你应该安心治疗,很多病人死去就是因为精神状况不好。才十月份,天气就这么阴冷了,乌云像散不去似的,天气也是人们抑郁的原因之一!你肯定听过,很多癌症患者都是被这个病给吓死的!我有一份很有说服力的数据,但我想我不用把它念给你听,你知道这个道理。你要保持乐观,可别像这天气一样。”马丁医生说,为了证实他的说法,他还把窗帘拉开了一点,探头往外面瞧了瞧。随后,他又拉紧了窗帘,房间里只剩刺眼的白光了,又回到了夜晚状态。
我想一定是菲利普把弗吉尼亚的事告诉了马丁,所以他断定我无精打采的原因,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失去了深爱的未婚妻,她现在下落不明。如果我是一个医生,我也认为了解病人的情绪是对的,所以我没有对他们的做法产生反感。
“医生,你认为该怎么调整心态。”这话不是我问的,而是菲利普,他就站在我身后,我能感到声音在他胸腔中振动。同样,这句话的语气饱含了朋友般的关怀,但这关怀始终无法穿透菲利普自身那冷漠的薄膜,不论是不是出自他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