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一切不开心的事,忘记弗吉尼亚……”马丁把头从窗户那边转过来,诚恳地看着我,带着一种忧伤说。
“弗吉尼亚是我开心的源泉。”我反驳道。
“但是……”马丁继续说,但因为怕对我的情绪产生不好的影响,所以没把话说完。
“你知道弗吉尼亚怎么想的,我已经告诉了你。你现在这么想对自己只能是一种折磨,不止我和马丁医生,所有人都希望你能安心治疗,包括弗吉尼亚。”菲利普接过话,他又用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朋友语气对我说。
我问:“你们的意思是什么?”
这样的涉及我健康的问题需要由一名权威来解答,菲利普也许认识到自己对设计治疗方案并不在行,所以我们俩的目光都投向了马丁医生。
“在治疗这个环节上,医院才是主导,医生才是主体。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公平,但每个人都希望把病人治好。要把病治好,你就得乖乖听医生的话。我不想我们为你量身定做的治疗方案付诸东流,照你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这个不好的结果可能会成真。但我们终究是服务者,你给了钱,是来换取健康的,所以我们也不能强求你什么,只要你配合治疗。”马丁无奈地说,边说边饶有兴致地用手指敲着桌面。
手敲打桌面的节奏随着马丁说话的音调变化忽快忽慢,时而刺耳时而又缓和下去,像是一首充满感情色彩的曲子。原本马丁想以一个强硬的姿态面对我,但他似乎把力气都用在了敲桌子的这个怪癖上,敲桌子的声音几乎掩盖掉马丁对我不客气的忠告,弱化他了语气。
我点点头,对他说的表示赞成。
马丁医生看上去有点惊讶,他赶紧问我:“你决定配合我们了?你要配合我们的治疗了?”
他的反应在我看来过激了。他不知道,如果我不配合治疗,我就不会来医院了。我很不理解他们现在把重点放在我的对病情和治疗的接受程度上,菲利普说的没错,我知道了弗吉尼亚是怎么想的,他在谈话中都告诉我了。我丧失了所有希望,来到这里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这时,菲利普冷笑了一声,略带嘲讽地说:“尽管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自杀,但我想他们没一个人真正想死。傻子才不去配合治疗呢,为了健康应该放弃一切才对。”因为他是站在我背后的,所以我不知道这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马丁说的。
说完这话,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他们好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似的。对他们排山倒海似的心理压迫,我只能这么理解:医院很重视病人对治疗的态度是否端正,心理原因很影响治疗效果。
我一直在受着恶性肿瘤的折磨,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为了让他们理解到我的意思,我点了点头,只是一言未发。
马丁医生好像仍然不对我放心,他问:“你知道配合治疗是什么意思吗?”
我费力地说:“当然知道,医生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不大吵大闹,不嚷着离开,不拒绝吃药和做检查,忍住一切痛苦。这就是我要做的事,这么苟且偷生地活着。”
“不愧是文学教授,你知道所有细节,”马丁说,但他不无失望,“但你说的要求里缺了一项,而这一项我认为恰恰是最重要的。”
“哪一项?”我有点恼怒,“医生已经成为主导了,还想怎么样?”我没有指名道姓地把矛头对向马丁医生。
“让我猜猜……是病人的病情好坏?还是医疗器材的先进与否?”菲利普说。
马丁摇了摇头,他打量了房间一番,示意菲利普看看周围,“我们的器材已经够先进了,你大可放心。”然后他凝神细视地看着我,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我是个精神病患者。
“你忘了,李教授。你忘了对一个病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保持乐观。”他补充道。
相信正在看着我的你和我一样,突然间都缓了一口气。这本来就是一名接受治疗的病人的固有要求,我为什么还要把它单独提出来?菲利普也笑出了声。我们都对马丁医生的锱铢必较产生了没有恶意的嘲讽,他只是太较真了。
“那是当然的,医生,这有必要特别说出来吗?”我的意思是,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把这条说到要求里去。
“你知不知道怎样做到保持乐观?”
“对我的身体有信心,想着自己的身体和健康时没有区别。”然而我悲观地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体与过去相差太远,尽管过去的我也远称不上体魄强壮。
“很好,但我知道你不能用这个来说服自己,让你保持健康。”我本想反驳,但不幸的是,他说的很正确,让我无从反对。
“我做得到。”
“我和菲利普都知道,问题的实质不在这里,而是关于弗吉尼亚的。但你的心智由你控制——除非我们摘除你的额前叶,但这是非法的,你也没有精神疾病。你要尽可能地开心,忘记悲伤,特别是忘记制造出这个悲伤的弗吉尼亚,如果实在做不到,我们能够帮你。”马丁态度诚恳地说,他好像已经深入了我的内心。
“我该怎么做?”我坦诚地问。
菲利普笑了:“你果然需要帮助。”但我没理睬他,菲利普在这次三人会面中的作用,就像一个暖场的小丑一样。
马丁摊了摊手,说:“没办法,你继续这样下去是没法康复的。你活在抑郁之中,迟早要被逼疯,最终归宿就是死。所以我们得采取强制措施,就像戒毒一样,你现在的状况跟吸毒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的出行要受到限制——事实上每一个重病之中的人都是这样的——你只能呆在病房里面,除了每天的散步。大脑接收到的信息也要严格限制,你不能看报纸,不能看电视,也不能打电话,所有的一切都由医护人员打点,这是为了避免大脑受到可能的刺激,加重心里的悲伤。在你治疗期间,不能有人来探望你,以免影响你治疗的心情。最后,就是接受治疗了,我会给你安排几个疗程的化疗,你现在身体虚弱,还不能做手术。”
“这是监狱吗?”听完他的讲解,我愤慨地问道。
“这里是把生命从地狱拉回来的场所,”他耸了耸肩,“得付出代价。”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回家等死。”我说。
一阵沉默。接着,马丁说:“这是为了你好。”好像没有什么足够好的理由似的。
“我要马上回去,我放弃治疗。”说着,我站起了身,椅子在地上拖出了很刺耳的噪声。
这时,马丁医生也站了起来,但菲利普却不为所动,仍然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我背后,神态轻松,好像预料到了这一切的发生似的。我开始向门口走去,大概只有两三米的距离,我只需跨几步就能离开这里。马丁神情紧张,表情也不再嬉笑。
“这么说,你不愿接受治疗了?”
“是的。”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我果断地答。
然而,我还没有挪动步子,马丁医生就窜到了我的身边。他身体比我壮,身材也比我高大,我在他面前完全处于劣势。他一把扯过我的左胳膊,往肌肉里打了一针药剂。因为没有作任何心理准备,我感觉左臂一阵酸痛,流动的血液在手臂里像要决堤似的。我这时才发现他右手还握着针管,可能他进房间前就把针管放进了衣服口袋里,以防我情绪失控,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掏出来的。也许在桌子底下,他的手就一直在摆弄针管,他面对的是一个危险人物。
“这是什么?”我惊慌地问道,一边说一边拼命挣扎。最后,我终于挣脱了马丁,但药水已经注射得一滴不剩了。针头因为我的挣扎划伤了我的左臂,上面渗出了血斑。
“麻醉剂。你情绪失控了,这对控制你的病情不好,”看到针管里的麻醉剂已经空了,马丁轻松地说,他又绽放起了一张笑脸,“不过不好意思,把你划伤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感到了绝望,我无力地坐到了椅子上,看样子我是回不去了。
“因为我们都知道,放弃治疗不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是你内心的恶魔在作祟。”
“我不是在治疗!”我用尽力气地喊道,但感觉声音还是没有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平静下来。”马丁完全无视我的申诉,仿佛我只是个胡乱说话的精神病人。
于是,我也放弃了垂死的挣扎,我说:“我会怎么样?”
“昏过去而已,”他笑了,“不会怎么样。”
“然后呢?”
“你就不能离开医院了。等你变回原来那个理性的教授,你会发现这是个天堂,你能喜欢上这里,不会有偏见。”
“该死……”我嘟囔道,拳头在腿上狠狠捶了一拳,但没有任何感觉。在我昏倒的时刻越来越临近之际,我越来越感到我正在踏上一条不归路,在这条飞舞着秃鹫、满地都是尸骨的恐惧之路上,死亡是最后的终点。我仍然是在等死,而且比起在家中等死,我还丧失了自由,甚至连最后见到弗吉尼亚的希望都消失殆尽了。
我看到了菲利普,他和马丁站到了一起,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原以为他又会像个小丑一样说话,但他没有,只是对着我微笑,有些阴险色彩的微笑。这完全不像是出自于一个朋友的笑容。
“你不用紧张,只是睡着而已。”马丁说,他的五官已经开始模糊。
我又将接受一次昏倒,但这是在我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而且没有任何痛苦。相反,我的身体因为麻醉而升腾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愉悦,这愉悦让我内心的煎熬缓和了一些。欣喜在一点点蚕食我的痛苦,在这场麻醉中,我仿佛回到了以前快乐的生活中。我很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因为我正在失去意识,痛苦也失去了扩散的意识,癌细胞也停止了分裂,身体都沉睡了。我将陷入梦境,而这个梦充满了快乐的事物,弗吉尼亚会回到我身边,我会没有疾病的困扰。于是,带着欣喜,我闭上了眼,等待黑暗的降临。
其实,我没有闭眼,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瞪着菲利普和马丁。但我感觉眼眶在逐渐缩小,视线变得模糊,我明白我正在昏迷,意识在驱使我闭眼。麻醉剂作用得很快,这一次我是在极其安宁的情况下昏过去的,我甚至都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坐在椅子上,仅仅耷拉下了脑袋,旁人会以为我可爱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