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四个人的动作停滞了几秒钟,弗吉尼亚的头突然朝我这边转了过来。也许是获得了一段缓冲的时间,她的红眼眶颜色变淡了,但从她小心翼翼的举止上看,她低落的情绪没有太大好转。看到浮现在她脸上的淡淡的哀愁,我却没有感受到相应的情绪,也许是因为再一次和她充满柔情的眼神交汇了。这一次,她的眼神中还充满了关切,身子向前倾的幅度很大,几乎就要紧贴着我了。我感觉她的目光把我全身上下扫描了一遍。
“不能说话?”话语的神态顿时让弗吉尼亚的形象鲜活了起来。她说的词语、说话的习惯、音调的升降和身体为她说话时附加的动作,都让我浮出了只有亲人才会带来的感觉。无疑,面前这个人就是弗吉尼亚。
她说中了我的痛处,没有什么事比在这个紧要关头不能说话更让人懊恼了。我用力挪动深深陷入枕头里的头,想让它上下动动,意即“是的,我不能说话”。
我也不知道头部微微的移动是否准确传达了它本身所指的意思,但从站在床两边的布莱克先生和菲利普看来,虽然他们脸型各不相同,五官的构造也完全不同,但都是一脸的困惑,这给我了他们此刻是同一个人的错觉。还好,弗吉尼亚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把头扭向了布莱克先生那边,尽管给我的只是个侧面,但我仍从她的眼角感受到了溢出来的力量,这力量里充满憎恨。
“我不想讲。”她对布莱克先生说,语气平淡,如果仔细品味,其中还蕴含着一丝冷漠。
她不想讲什么?难不成是这几天她的经历?很有可能。也许她把这段经历视为耻辱,想把它永远遗忘。我闭目思索,过了几秒,又睁开了眼。
趁着他们之间沉默的这段时间,我任凭思绪任意扩散,让其漂浮到脑海的每一个阴暗角落。我原以为时隔十年,一对这期间近乎断绝关系的父女在重逢时会让人感到温馨,更何况是父亲亲手把女儿从险境中救了出来。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个场景,也许会以为这只是对发生了小摩擦的父女,女儿对父亲的某些行为还是无法释怀。总的来说,他们之间不是过度憎恨,就是过于亲密。我是他们的关系的见证者,这层关系,显然是前者。
十年期间,弗吉尼亚只是为了和我结婚的事宜去见了布莱克先生几次,他们像陌生人一样交谈,仿佛弗吉尼亚只是个上门推销产品的销售员。我想不通,既然是父亲救了女儿,那女儿为什么还是那么憎恨父亲呢?对弗吉尼亚来说,不大可能是因为对以前父亲的行为怀恨在心,她不是习惯于记仇的人。
沉默之后,仿佛顿时没了底气一般,布莱克先生颇为无奈地说:“没关系,那就由我来讲吧。”说罢看了弗吉尼亚一眼,但弗吉尼亚这时已经把头转回我这边了,他只好带着一种微妙的神情看了看我。我们下午才见了面,那时生出的感觉仿佛残留到了现在。
我咽了一口唾液,把注意力完全放在耳朵上,不时缓缓地闭上眼,又缓缓地睁开。
“看看这张照片。”布莱克先生说,语气略有一点严肃。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发皱的相片,朝我晃了晃。我注意到弗吉尼亚抬起右手弄了弄蓬乱的头发,似乎有点无奈。
我差点惊叫出来,刹那间,我脑海里为这张照片腾出的昏暗空间忽然又明亮起来。这张照片,就是我从玛丽那里拿走的那张,拍的是站在西敏寺桥上的弗吉尼亚,背后的景色是国会大厦和大本钟。当时我一度思索起这张照片为何落在了玛丽手上,最后断言是菲利普拿了照片,又无意间给了马丁。这之后似乎就没有了照片的记忆,我最后一次凝视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我把它带回了家,放在了茶几上……但再次回到家时,我没注意茶几上是否还有这张照片,而且家里又是一片狼藉。
“你肯定很纳闷我为什么有这张照片吧?”
我努力上下移动深深嵌入枕头的脑袋,但不知起了作用没有。
他向菲利普使了一个眼色,菲利普马上以一个表达恭敬的微微点头作为回应。“是他拿的。你来见我的那段时间,他叫了一些人到你家追寻你的踪迹,不料空手而归。那些人很懊恼,但他们还在兴头上,所以捣乱了一番,不要介意。要走的时候,菲利普在茶几上发现了这张照片。”
“那些人没有恶意。”菲利普补充道。
布莱克先生继续讲:“不止这一次。我很奇怪你怎么拿到了这张照片,因为它本来是在菲利普手里的。你的推理很正确,菲利普在通知弗吉尼亚你患病之后又与她相约见了面,地点就是你家里,谈话内容等会我会说明。总之,在客厅里那张餐桌上,菲利普一边喝着波本威士忌一边和弗吉尼亚说话。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菲利普在椅子腿下发现了这张照片。他觉得很有意思,冥冥之中也觉得照片肯定能派上用场,就把它捡起来,揣进了兜里。”
“我也不知道怎么落在那儿的。我喜欢那张照片,记得有段时间怎么找也找不到它。”弗吉尼亚说,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布莱克先生说。
“应该是从马丁那里拿到的,通过某种途径……我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拿到的。为了给马丁介绍弗吉尼亚,让他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让李教授如此着迷,我就把照片拿给他看,后来却忘了拿回来。”菲利普用沉稳的声音说。
菲利普没想到马丁的妻子帮了我,现在他们还被蒙在鼓里,当然也不知道照片是玛丽给的我。这也印证了我之前的推测,即照片是菲利普来我家时顺手拿走的。
“不过你肯定有个疑问,对吧?”布莱克先生话锋一转,睁大眼睛,像见了稀奇似的看着我,“他说过,通知你病情的电话之后,没有再和弗吉尼亚联系,那他是怎么约弗吉尼亚见面的呢?那通电话里也没有说到这个。”
我急切地想说“对”,但我说不了话。然而,我却没有费力地点头。
他托着下巴沉思,眼神飘在半空中。“有一个可能,他直接来了你家。没有任何征兆的登门拜访,就像你来找我一样。”
说罢,他看了我一眼,但没等我的思维对这句话做出反应,他就继续说了下去:
“可惜事情不是这样的。在我们这个社会,不事先说一声就登门拜访,怕是不礼貌的吧?菲利普只打了一通电话。想马上见见弗吉尼亚,就是他给弗吉尼亚告知你的病情时顺便说的。但好像录音里没这段话,不过相信你也注意到了,录音有杂音,关键时刻的声音也很嘈杂。那是剪辑出来的通话片段,在你听到的末尾后面,还有一段对话,就是菲利普说‘我想马上见见你,有要紧事’,弗吉尼亚回道‘没问题,就来我家详谈吧’。这也是那段录音这么不自然的原因。”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如果是菲利普为了摆脱嫌疑制作的证据,那其他的疑点更应该清理干净才对,而不是注意这里。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房间里陷入久久的沉默。这时候,窗外成排成列的路灯同时灭了,时间应该很晚了。不知从哪里发出的萤光透过窗户,把房间里站着的人的影子照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脸却看不清了,好像可见的面孔全部转移到了地板上的影子身上似的。
“我,是我。”布莱克先生厚重的声音响起,一个个音节浮在空中,相互碰撞,寂静的卧室里像安装了环绕立体声音响似的。他前面还嘟囔了一阵,但谁也没听清楚。
又是一阵沉默。像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演讲,下面的观众都静静等待着演讲者开口。这几个短短的音节没有激起任何波澜,连一丝水纹也没有产生,好像弗吉尼亚和菲利普都知道隐含在词语中的意思似的。
“虽然这不是什么犯罪案件,但如果非要揪出凶手——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在对你说话——那凶手就是我。”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说得很顺畅,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
第一次,我觉得此刻我无法说话是件幸事。虽然有千言万语在词语的海洋里孕育而生,但我挑不出合适的词语将它呈现出来。虽是平躺着的,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往头顶上涌,甚至有冲破颅骨的势头。整个头部的温度直线上升,火烧火燎般的发热,太阳穴深处又有尖锐的刺痛感,仿佛脑袋就是一颗点燃了引线且不断升温的炸弹。
眼前一阵眩晕,天地都化成了一股漩涡。把眼睛闭上了好一会儿,慢慢睁开,世界才恢复正常。因为光线极暗,我看不清他们每个人的表情,他们当然也看不到我的反应。
“剪辑通话录音,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就算是警察,也得经过层层审批,更何况只是一所学校的校长?是我托关系去把整个通话的录音搞到手的,当然剪辑工作不是我做的,我只是提了一些要求。”
略作停顿,他移动了一下脚步,发出久久不肯消散的声响。
菲利普直接到家门口敲门,事情岂不更简单?
像是读出了我心中的疑惑似的,他说:“好像事情弄得太复杂了,似乎没必要费尽千辛万苦去剪辑那段录音给你听。但务必记住一条重要的事实——事件的实施者是我,作为凶手,我当然要尽可能隐瞒我的所作所为。有一个最好的脱身办法,就是让旁观者都以为菲利普是主谋,我则隐藏在阴暗的角落。我费尽心思把录音搞到手,再托人去剪辑,就是为了让你注意到这个疑点,从而怀疑菲利普。现在看来,这个目的达到了。”
听完这话,我多多少少有些释然了,并没有产生多少挫败感。我转动眼球,平静地看了一眼菲利普。他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好了,现在该讲讲菲利普跟弗吉尼亚谈了些什么了,”布莱克先生说着,极其隐蔽地看了一眼垂着头的弗吉尼亚,“其实谈话没有持续多久,也没有谈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事件的主谋是我,菲利普只不过是我制造出来的假象。我不能公开露面,所以得找到一根纽带,用来把我和外界联系起来。连接这根纽带的最佳人选,自然也是菲利普。所以菲利普和弗吉尼亚之间的谈话性质很简单,就是一个建立起我和外界联系的过程。”
弗吉尼亚垂下的头触电似的突然向上抬了抬,很快就又垂了下去,垂到胸前的头发仿佛把整个脸都吞噬了。这是个极为细微的变化,但还是被我注意到了,就像上课睡觉的学生被老师点到名一样,那些学生的身体同样条件反射似的一弹。
“菲利普先是给弗吉尼亚说了一遍你的病情,又向她解释了一会,好不容易让她相信你的病情是真的。接着便是关键的一步,菲利普让弗吉尼亚马上联系我。我本来对此还有点担心,我怕她会一口回绝这个要求,这也是我不主动联系她的原因。但出乎我的意料,从菲利普那里得到了联系方式,等他离开后,弗吉尼亚就立即联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