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咳了一声,喉咙里发出一丝杂音,随后继续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很快就联系了我。我让她来了一趟家里,那天是十月二日的上午。你昏迷了两天,住院后的第二天傍晚才醒过来,也就是说,你昏倒的那天是十月一日,但最开始你一直以为昏倒的那天是十月二日。我们在你的世界里抽离掉了一天的时间。十月一日的晚上——就是菲利普和弗吉尼亚谈话的那天——菲利普也来了我这里,他把那张有意思的照片给我看了看,走之前我还给了他。这张照片也是个关键点,它让我知道了事情的后续步骤该怎么走。于是第二天我就实施了后续计划,弗吉尼亚是这一步里重要的一环。”
“于是一个计划渐渐浮出水面,由模糊变得清晰。是那张伦敦的照片启发了我,如果要制造失踪的假象,那么最好让弗吉尼亚离这里远远的。电话无法接通,也没有十分便捷的联系方式,况且,在那种情况下也没有心思上网。只要让你始终联系不上弗吉尼亚,就可以让你产生以为弗吉尼亚失踪的慌乱。关于合适的地点,我考虑了很久,列出了一些条件:最好不在国内,因为要让电话失去功效;距离要远,不至于很容易就让人推断出来藏身地点;抵达目的地后,要让弗吉尼亚的精神濒临崩溃,这样便不能集中注意力了,减少我们的麻烦。可是我一直没想好哪个地方才最合适,直到菲利普把这张照片给我看。”
他用两根不长的手指夹住照片的一角,又朝我扬了扬,薄薄的照片在这股力量下震颤不已。眼睛已经适应了大部分的黑暗,隐约中辨认得出布莱克先生五官的形状,他的嘴角稍稍向上弯,浮起意义不明的微笑。
“我想到了一个完美的地方。因为太熟悉了,这个地方的某些场景还深深刻在弗吉尼亚的记忆里,当然你的记忆空间也专门留给了这个地方一块不小的地盘。也许你已经想到了,这地方就是伦敦。一到伦敦,弗吉尼亚肯定就会勾起几年前幸福的回忆,变得恍惚不已。这样一来,她是无心办事的,同时也便于我们操控她。那个时候,她的肉身已经不属于她了。”
说完,他把手垂下,头轻轻偏向弗吉尼亚那边。看不清他的表情。弗吉尼亚一直坐在我的面前,低垂着脑袋,没有一丝生气,只是在布莱克先生提到她时才微微晃了晃肩。
“我让她来,也不是趁机想让她回心转意,重新融入我们这个家。我跟她谈了几个严肃的问题,最开始谈的就是经济问题。她想马上把所有积蓄都用来给你治病,但我劝她好好想想:财产全都这么投入进去,那生活怎么办?到头来两个人都不能生存下去,这是最悲惨的结果,事情原本能更好的。她有点犹豫了,这正合我意。于是我告诉她,我有个非常值得信任的下属现在专门负责处理伦敦方面的事务,因为工作关系常住伦敦。他手里有张银行卡,里面存着足够多的钱,是为她专门准备的。为了保险起见,需要她亲自去一趟伦敦。”说到这里,仿佛是接下来有人要发问似的,布莱克先生停了下来。所有人都以为他还会继续说下去,就像收音机的关闭按钮被人突然按下了。
“我相信了他说的。”这声音听起来,弗吉尼亚好像并没有张嘴,是声音直接从喉咙深处冲破口腔的阻碍,飘散到空气中的。
“这个说法有点勉强,但换个角度来看,如果我是弗吉尼亚,在那么混乱复杂的状况下,注意力和思考能力都有了局限。所以我放心地告诉了她,如我所料,她没有起疑。她是一心想着你的:以她的性格,这种钱她是死也不会要的,但我半诧异半意料之中地看着她在我面前默默抽泣着点头。这就是曾经努力表现出强硬一面的弗吉尼亚,我竟然有点认不出她了,但事情进展之迅速已经容不得我感情用事了。”
“我马上打电话帮她订了美国航空公司的飞往伦敦的机票,起飞时间是当天上午十一点。当时也才九点,所以有两个小时准备的空闲,时间已经足够。趁她还没回过神来,我在记忆的地图里搜索伦敦某个合适的地点,因为年轻时曾在伦敦工作过一段时间,对当地还算熟悉。我想到年轻时在伦敦买过一栋公寓,就在切尔西区附近,现在还空着。我凭着依稀留下的记忆把地址写在了顺手撕下的纸条上,递给了弗吉尼亚。我让她到公寓那里去,告诉她我的下属住在那栋公寓,到时候会好好接待她。”
沉默片刻,弗吉尼亚僵硬而又低沉的声音响起:“公寓在国王路(King’s Road)和斯伦尼广场(Sloane Square)附近的切尔西区,我和你去伦敦旅游时经过那里的。那好像是栋旧公寓,但风景很好,装修也别具风格,看不出是十几年前的产物。地址上写的是8楼,老电梯上升得很慢,足足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我去敲门,但没有回音。等了几分钟,我找到管理人员,向他说明了情况,他对我说:‘这地方有二十几年没住人了吧,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但他还是帮我开了门。灰尘扑面而来,像是生意惨淡的商店迎来了久违的客人,店员顿时手忙脚乱起来。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简单的家具和铺天盖地的灰尘。管理员皱着眉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什么人也联系不上,但心却出奇地宁静。我漫无目的地踱步,走到了阳台上,从上面可以俯瞰卡多根大街(Cadogan Street),左侧是绿树成片的斯伦尼大道。也许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阴谋。没有人在等着我,只有这栋公寓和我有关系,这里很有可能是我必须住下去的地方,而这个结果和我赶来伦敦的目的是完全相悖的。当地时间十月三号上午九点一刻我才抵达伦敦,手里捏着那张表达模糊的地址,花了大概六个小时才找到公寓所在地,得到的还只是未知的东西。”她的声音在最后到达了濒临愤怒的最高点,不知道在顾忌什么,这股怒火还是被她努力压了下去。她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话一说完,她的语气和呼吸都扭曲了,随时都有可能放声大哭。
“掌管银行卡的下属当然是不存在的。这种谎言最容易击溃心理防线已经崩塌的人。当时我的打算是——弗吉尼亚就暂时住在那里,直到你死。”布莱克先生的话令人触目惊心,仿佛刺了我胸口一刀,身体的情况也在慢慢变糟。
准确的说,窒息的感觉每隔十几秒就向意识袭击一次。身体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连疼痛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这种感觉,近乎于濒死的体验。
当地时间十月二号上午11:00,弗吉尼亚准时飞往伦敦。波音737从美国东部抵达伦敦总共需要航行10小时15分钟,两地时差是13小时。伦敦时间十月三号上午9:15,弗吉尼亚抵达伦敦希思罗国际机场,由于对当地不熟悉,加上纸条上的地址指示不明,她花了大概6个小时才找到公寓。等她真正反应过来自己被骗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她的第一个念头仍是立刻回家。从公寓无功而返之后,自晚上起,她就在机场奔波,好不容易订好了十月五号凌晨1:15返回的航班。到达美国是本地时间十月四号22:45的时候,也就是今晚十点四十五分。下了飞机,她立即直奔布莱克先生的家,想从他那里得知我的所在地。布莱克先生此时已经胸有成竹,没有了任何顾虑,于是他打电话把菲利普叫来,三个人一起来到这里。这便是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在布莱克先生和弗吉尼亚不断交叉的讲述中,我的意识恍惚不已。我把他们的话语默默地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去除一切感情和修饰,直到句子将他们的形象直观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缓缓闭上了眼,不知道是疾病的关系,还是因为感受到了片刻的宁静。透过在大脑中被切割成条条块块的话语,我努力想象他们当时的形象。弗吉尼亚焦急地穿梭在机场大厅,几根长长的头发被汗液紧紧粘在脸颊上。头顶刺眼的亮光,穿透现代化的玻璃幕墙,把她的恐惧放大到了从未有过的硕大形状。在大洋的这一端,布莱克先生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头,仿佛坠入冥想之中,似乎在毫不慌乱地等待不速之客的到来。画面切过无数条街道,最终定格在菲利普的身后,他坐在办公桌前执笔书写,大概在赶一份文件,不时抬起头来观望窗外那一片空寂的都市街景。忽然,眼前出现了三个并肩行走的人的脚,左右两边分别是深色和浅色的皮鞋,中间则是粉红色的平底鞋。三人的步调一致,但中间的平底鞋始终走在前面。在桔色路灯光的映照下,伴随着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仿佛在上演一出舞台剧。
脑中不断浮现的形象此时戛然而止,就像精彩的电影在没有任何预料的情况下突然终了,银幕一片漆黑。我听见弗吉尼亚在轻轻叫我的名字,脸上也感觉到一点她手上的温热。但我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不知这是意识里的景象,还是现实世界的模样。我出奇地冷静,只是脑子里还有个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沉默良久,微弱的呼唤声依然在回响。
“这次的目的是拆散你们,不过始作俑者不是我,而是上帝——是他让你患了绝症,赐予了我这个机会。现在看来,这个目的已经达成了。你是个好家伙,有能力,又有上进心,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已经获得了认可。但你为什么要和我扯上关系呢?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我就是看不惯你。看不顺眼,你知道那是一种谁都无法阻挡的力量,我绝不可能让我女儿和你在一起。”
耳朵里突然回响起阵阵剧烈的杂音,比搜索不到讯号的收音机还要嘈杂。我翻动了身子,但那身体已经不属于我自身了,我被外力胁迫着把身体移动到床边。我呕吐不已。
我似乎已经彻底进入了死亡的边缘,身体各项指标调整到了濒死状态,也许死神那时候离我只有眨眼的瞬间。到了这个时候,也许有很多好奇的人会心怀疑问,他们不知道人在濒死状态时到底会有什么样的体验,比如灵魂漂浮在肉身的上空,或者看到一个强烈的光点,或是穿梭在一个光的隧道中。这种体验,科学称作“灵魂出窍”。
然而,事实或许没有各个科学杂志描述的那么美好,也可能灵魂出窍只是部分人的体验。根据我的亲身经历,临死前大脑并不是一片空白,人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相反,因为大脑面临着缺氧而死的压力,在彻底死亡之前,复杂的思绪像失控的道路交通般混乱。各个想法碰撞在一起,也有可能某一个想法特别强烈,所以印象尤其深刻。
我是属于后者。在濒死状态中,我的头脑只在反反复复回想同一件事,但那和弗吉尼亚无关,对于这点,连我都感到惊讶。
我死之前,我一直在想:我的推理失败了,尽管这般努力,我也只是个假侦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