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无所获地离开,渐渐离我远去的弗吉尼亚的幻影好像在叫我回家去,我弄不清楚这是我自身的意愿还是谁的声音,因为除了那个已经变成伤心之地的家,我也没其他地方可去了。我木然地站在门外,直到弗吉尼亚的幻影彻底消失不见,仿佛被风刮走的沙粒。
我是坐车回去的。转过一条街,顺着刚才来的那条道,又有一辆出租车像看准了时间似的从我身边掠过,我什么都没想,下意识地对旁边招了招手。好在那个街区和我家距离不远,不然我身上的钱还不够负担起这次乘坐。到家时,我身上还剩五美元。虽然少,但现在也没什么用了。出乎我的意料,一路上我几乎停止了思考,没有一丝情感的电流从我大脑里流过,眼睛也像相机定格一般暂停了一切活动。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从兴奋的极致跌落谷底是这种感觉,既没有悲伤,也不像一些人猜测的,到了悲伤的反面。只是情绪上的休克,仿佛回到了人的婴孩时期,脑袋里面是一张白纸。除非自己想出办法,否则没人能唤醒。
来到家门口,一切还是老样子,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周围的光线很暗,太阳已经被城市边缘的建筑或者低矮的山丘遮住了,因为今天一整天都是阴天,也看不见傍晚时给城市的边框镶上金边的光芒。这种景象,就像天空突然变得血红一样让人感到惊奇。现在这个时候是尴尬的,既不是夜晚,也不属于白天的范围,连傍晚也算不上。静得吓人的街边的路灯还没有亮起,空中是一片仿佛被水稀释了的黑色,乌云又在头顶纠缠成一团,好像无数朵盛开的紫黑的玫瑰。在这种情形下,连我都感到害怕了。到了家门口,我渐渐平复下来,思维又复苏了,然而头脑中又像许多根绳子搅在一起似的,理不出头绪。
也许我在害怕自己的何去何从还是一团迷雾,虽然知道了结果是死,但是还得抱着下一秒就是死期的心态继续下去。也许我是在害怕死亡本身,因为腹部那个老地方又开始痛了,我鼓起勇气朝那个部位摸去,然而碰到之后我的手就像触电一样缩回来了。那里现在就跟一块石头一样硬,更让我感到恐怖的是,我能感觉到它在逐渐硬化,就好像我正在变异似的,《变形记》在我身上发生了,但是我可没有故事里的格里高尔?萨姆沙那样镇定。我回想起马丁关于我的病的论调,他说这种类型的癌症很罕见,但没有明确指出哪里罕见,我猜是因为这病发展极快,很快就能置人于死地。这是个坏消息,还有更坏的,我的止痛药已经用光了,疼痛来袭时我只能听天由命,我甚至有可能被活活痛死。想到之前在医院时发病的惨状,我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就像衣服的面料太薄,抵挡不住冷风的肆虐似的。事实上,临近夜晚,气温竟然回暖了,也许天上堆积起的乌云起了保温作用。
在口袋里摸索钥匙时,我突然反应过来,钥匙不在我手里。于是我不情愿地绕到院子里,借着不明亮的光线,我看到白色躺椅上落了好些褐色的灰尘,看不清到底是碎叶还是颗粒状的尘土。我往落地窗走过去,草坪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好像来自宁静的乡村中的一片小树丛。使劲拉开落地窗,我侧身钻了进去,一种匆忙和绝望的气息像爬虫动物似的附着在我的鼻腔中,蠕动着向更深处爬去。我随意走了走,想看看屋子里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以此来判断弗吉尼亚是不是回来过。
检查到客厅时,我就有了答案:肯定有人来过。我坦然接受了这个令人失望的现实,来的人不是弗吉尼亚,因为从现场看,整个工程量非常大,屋子里像被贪得无厌的窃贼洗劫一空似的。餐桌往里面移动了一段距离,显然是被人推进去的,周围放得规规矩矩的椅子被扯得东倒西歪,酒柜的一面玻璃也被捅破了,尖锐的碎玻璃洒了一地。这还只是餐桌一角。破坏好像不是纯粹出于盗窃,因为酒柜里的酒杯和酒都没有被动过,椅子也没有被拿走,和偷盗比起来,这种行为更恶劣,好像我和肇事者有深仇大恨似的,来人纯粹是想要报复我。我来到客厅中央,皮质沙发被水果刀戳了几个洞,里面的絮状物都溢了出来,像一个奄奄一息的伤者瘫倒在了地上。地面的白瓷砖上不均匀地分布着十几道长长黑色的刮痕,趴在地上拭去了才知道那是鞋子留下的污痕,这肯定不是一个人留下来的。我喘着气站起来,用力在地板上蹬了几脚,我穿着皮鞋,只见瓷砖上留下了同样的痕迹。这些痕迹是由许多双皮鞋留下的。接着,我又谨慎地查看了卧室和书房的情况,状况比客厅的惨状要好一点,就好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把满肚子怨气都撒在房间里的东西上似的。站在书房门口,我看见电脑被扔在了地上,好像没有什么损坏,此外,还有十几本书被随意地丢在地上,书柜是打开着的。卧室里的衣柜也被逐一打开,事后不知是肇事者忘了还是故意这样做,柜子都没被关上,因为衣柜里没什么东西,现在看来好像卧室里空荡荡的,面积似乎整整扩大了一倍。就连我找弗吉尼亚时都没这么疯狂,他们在找什么呢?可能是在找我吧,他们手上有钥匙,可以随意进出,只不过我们错过了彼此的相遇,所以他们迟迟抓不到我。什么东西都没被拿走,这或许能说明些什么。我在客厅异常冷静地踱了一会儿步,墙上的挂钟的时针逼近七点,外面差不多已经完全黑了,橘黄色的灯光透过落地窗照了进来,在地板上投射出巨大的金黄色,壮美异常。菲利普大概已经到家了,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来过这儿,身为一个富有野心的领导者,凡事都不必亲历亲为,况且这只是些脏活杂活。我想到他现在正沿着我在他家走过的路线来到客厅,上楼,走进卧室、书房……而他对此毫无觉察。就算他妻子告诉他有个奇怪的家伙造访过他家,他也没必要紧张,因为现在我已经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了。我和布莱克先生怀疑菲利普又能怎么样?我想报警,但没有证据;我直接去他家搜查,一无所获;我努力让自己的思维向大侦探靠拢,到头来全都是谬论。
我能感觉到体内有血液在流动,没有生气的血液像没有扭紧的水龙头似的一滴一滴地落在身体里某一块区域,或某一个地方。这种感觉很难受,就像尖利的爪子不断地划黑板一样,痛苦在挠抓着心脏,但又无法停止。烦躁地绕着客厅走了几圈后,我发现与其说是血液在流动,不如说是疼痛正在酝酿。疼痛一滴一滴地汇集在长肿瘤的那个位置,等到无法容纳下去的时候,它们就溢了出来,最开始只是像小溪一样流经全身一条条交叉纵横的水道似的血管,随着疼痛不断的一滴滴地汇集,最后终于形成一条汹涌的河流,肆虐过狭窄的脉络和血管,奔腾到接受疼痛的神经的大海里去。大海不是河流的终结,恰恰相反,这时河流才有了生命,有了海洋这个巨大的载体,它的力量骤然变得无穷无尽。这时,疼痛便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多数患病的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寻求安乐死,因为那种痛苦是连死亡都无法比拟的。
我得珍惜现在的一分一秒,因为病情随时可能急转直下,又或者突然变异。突然间,我觉得现在的我是幸福的,因为我还留存有一份回忆,当人在弥留之际的时候,只有回忆才会跟随着你一起走,眼前的人都会离你而去。就像在氧气越来越少的情况下,有经验的人会叫周围的人平躺在地上少说话来节约氧气,为了节省力气,伴随着愈加强劲的疼痛,我一瘸一拐地来到卧室,躺到了床上。乌云让深蓝色的天空变成了一团黑墨,也许是因为这乌云的关系,天色比以往现在这个时候都要暗,我像平稳呼吸的婴儿一般躺在床上,让人以为时间突然跳到了所有人都在沉睡的深夜。
我感觉痛苦差不多快到达顶峰了,刚才还伴有若隐若现的疼痛,现在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好像大脑对痛觉已经麻木。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连思考都无法进行。我不由得暗自庆幸,现在的痛苦没有之前病情的发作那么疯狂。也许是疼痛太强烈,传播感觉的神经都被撕裂得扭曲,丧失了原本的功能。多数人在病情好转的时候会带点侥幸心理认为疾病已经痊愈:我感觉不到痛了,这算是病情在好转吗?我不这么认为。有好几次,我觉得一直用同样的姿势躺在床上脊柱会变得僵硬,想翻个身,或者向哪边移动一点距离,结果都以失败而告终,我就像瘫痪了一样。像这样是见不到弗吉尼亚的,我绝望地想,这种想法加深了病情的发展,想转动一下脑袋都变得很困难了。我感觉体内像被浇铸了一块巨大的铅块,而且还在不断的膨胀,它慢慢地沉下去,扩散至全身,连手脚都不放过,直到流动的血液都被凝结成铅和血的混合物。熔岩般的颜色。头脑还很清醒,除了身体无法动弹外,对外界的感觉也很清晰,因此体内像注入了铅块的感觉是真实的。有可能想象中的铅块就是肝脏里面的肿瘤,说不定现在已经扩散到腹腔的各个部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