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着“糟糕”,一边环顾四周地寻找纸和笔。毫无收获地忙乱了一会儿,他那双半浑浊半明亮的眼睛忽然闪出了光,他颇为痛苦地俯下身,努力压低重心,然而那个硕大的肚子却像水中的球体似的一意孤行地往上浮。他只好侧身,把左手朝茶几的底部伸进去,过了几秒钟,他像表演魔术似的拿出来了一支大气的钢笔。看他那么费力,我也俯下了身,朝底部望去,原来茶几的下面还有一层,上面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笔筒,钢笔是从那里拿出来的,看来并不经常使用它。
接着,他知道暂时是没办法找到纸了,于是他拿起沙发上那本《凡人》,任意翻到一页,毫不犹豫地把已经泛黄的那页纸撕下一角。一般情况下,想到要解救自己的女儿,可能就是整张一起撕下来了,可见布莱克先生对这本书的热爱。一串深蓝色墨迹散开的字挤在了那狭小的一角上,凭着一股热忱,我还是辨认出来了,那串地址像重要的密码似的植入了我的脑袋。
布莱克先生把我送到了门口。从客厅走到玄关的过程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在起作用,我和他似乎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而这种放松是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不该萌生的,好像我只是进行了一次朋友间的午后闲谈,或是谈判成功,顺利为公司签下一个大合同,这时在和上司分享成功的喜悦。而事实上,我什么事都还没做,一切实质上的事都是未知数。和进来时那样耐心地引导我一样,布莱克先生领着我穿过客厅,转过那面华丽的酒柜,最后绅士般地打开门。唯一不同的是,他一边走一边和我交谈,谈一些生活上的小事和读书心得,我根本没有用心去听,心绪复杂得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因此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讲了哪几件事和哪几本书。在这个故事的最后,在头脑中浩瀚的大海里没有头绪地搜寻记忆时,我想起了这个细节——人的大脑总会在危急存亡、关乎性命的时刻不断浮现被自身忽略的自己某段人生的片段,这是潜意识在操控,人本身没法控制——尽管受到眼前无数色彩鲜艳的幻影和耳边幻听的影响,我还是保持了清醒的头脑,我推测布莱克当时只是为了让我彻底放松下来,去更好地完成这次寻找的使命。
我跨出了门,转过身准备向布莱克先生道别,他颇为担心地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自我有意想成为他的女婿以来,他还从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我。然后他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和蔼地对我说:“如果需要我一路陪同,请一定开口,不必拘束。”措辞十分谨慎、正式,听起来不像是开玩笑,或许他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在这个时候,我又借内心爆发出来的希望做了个假想,虽然布莱克先生过去一直在阻挠我和弗吉尼亚的交往,我并不喜欢他,但通过这次见面,我想把他对自己女儿的真实感情告诉她,尽管我还没见到弗吉尼亚。
我一点也不想布莱克先生一路陪着我,陪着我找到菲利普的住处,陪着我敲响他家的门,陪着我一起怒视菲利普诧异的神色,陪我呵斥菲利普的恶行,然而最后的步骤才是我最不愿意和其他人分享的——见到惊魂未定的弗吉尼亚,然后把她拥入怀中。想到这里我开始进一步幻想,所有的味道、感觉都不曾变化,仿佛我和她可以在我们相处的任何一个时刻往返穿梭。在这样的感情面前,时光都失去了它原本的光彩。是的,这是最重要的,我完全、完全、完全不想他陪着我见到弗吉尼亚。
“很感谢,但这是我的事,你过去履行了父亲的职责,现在是进行时,该我来履行属于我的职责。这是最后的寻找,我要一个人完成这项使命。”
我说话的时候,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张五十美元的钞票给我。因为不想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所以我接受了这钱。令我感到惊奇的是他居然会随身携带现金,我一直以为这些拥有许多财富的上流社会人士从不带现金,要不就是使用信用卡或者从秘书那里拿。
接过钱,我恰好也说完了上述的那句话。我停了一会儿,看着布莱克先生松弛的脸慢慢紧绷起来。在我感觉是离开的时候,我和他握了手,那个老年斑开始浮现的手掌似乎在传达某种力量。我一边迈动好像在慢慢复苏的脚步,一边低头看脚下的大理石台阶,远离了那栋别墅。
走过社区大门时,之前阻拦我的那个保安好奇地从小树丛中的小屋子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我也望了他一眼。我看到,他的嘴巴呈椭圆形,半闭半开,目光落在我身上,他好像在对我关切地问“没什么大问题吧”。不过,当他发现我也在看他时,他就战战兢兢地缩回了树丛里,我看不到他了。也许他觉得我不是个正常人,然而这是事实。
身边刚好经过一辆出租车,在这个近乎荒郊野外的地方,在想离开的时候,就像愿望实现一般身旁驶过一辆速度不快不慢的出租车,这样的概率是很小的,虽比不上《东京奇谭集》中村上春树叙述的在酒吧中连续演奏的两首爵士乐恰好是自己心里所想乐曲的故事那般奇妙,也不如阿兰·德波顿在《爱情笔记》中讲述的只有十几万分之一机率的在飞机上和自己的邻座坠入爱河的故事那样罕见,但是已经能给予我足够惊喜了。我招手示意出租车停下,被阴暗所包围的司机戴着一副眼镜,耸起肩膀,看起来十分忐忑不安,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可能是因为弗吉尼亚的关系,我已经失去了上一次坐出租车时的耐心,于是钻进去就没再注意车内的状况,当然,除了讲明一些必要的信息,我就没再说话。倒是这个文质彬彬的司机在开车时不停地讲话,我不耐烦地简单应答——嗯,啊,哦——都是些漫不经心的语气词,我什么也没听进去,就像个心事重重的孩子。
我记得和这位司机在整个过程中只有一次严格意义上的交谈,就是钻进车子里面后,重重地关上门,我选择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纸条递给他,而不是对着他说出这串地址,虽然地址我记得很清楚。把纸条展开才知道,它被我捏得皱巴巴的,几乎浸满了冰凉的汗水。
“地点是这上面的地址,请开得快点。”我说。
他忙乱地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后,又把纸条转了半圈,然后盯了一会儿。他好像有点惊慌失措。
“明白了,先生,很快就到。”把纸条递回后,他便开始了喋喋不休。
我一直没侧过脸看车窗外忙碌或者寂静的街景,也没有打发时间似的触摸车内的各种设施,我沉浸在混乱的思绪里面。有很多情感朝我扑面而来,身体的感官系统也在全方面的运作,我感觉自己的肉身很久都没有这样鲜活了,仿佛这时候我才是一个真正的人。大约半个小时后,一个突然但不急的刹车,车停了下来,这才把我从抽象世界中拉出来。感觉上开了很久,看来距离不近,这是第一件从现实蹦入脑中的事。我下意识朝外面望去,我没来过这里,但区域似乎已经接近闹市区了,人不多,视线范围里七八个行人拉开距离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走着,马路上交通畅通,但汽车的鸣叫此起彼伏,也不知道是从哪几辆车里传来的。普通的街景,两旁是一些带有高科技味道的商店和几家银行,不少店面的店门上方都安有电子屏幕,上面不间断地播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产品广告,透过马路对面商店橱窗玻璃的反射,从车里看去,仿佛在两栋建筑之间阴暗的缝隙中看到了无数道彩虹。
我可能观察了十几秒,直到自己的眼睛适应了周围的这副繁忙而又现代的景象。没看计价表,也没开口问出租车司机,我就直接把布莱克先生给我的五十美元递了过去,好像急于把这张不属于我的钞票出手一样。
斯文的司机脸上也没流露出太多惊讶,可能在他服务过的乘客当中,沉默寡言的不占少数。他接过钱,回过头,然后埋下头一阵摸索,好像是在钱包或者零钱袋里找零钱。过了一会儿,他抓着几张钞票伸了过来,在我眼前晃了晃,这时我才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在盯着外面发呆。
“刚好二十美元,请点点。”等我接过了钱,他说。
我摇摇头,示意我相信他不会作假,然后便下了车。一阵凉风好像看准了时间似的,一下车就向我袭来,我不由得向衣服里面缩了缩。虽然这里已是城区,而且大概还是个以科技著称的区域,车子不停地往来,可是我感觉却像来到了高原一般,空气既清新又稀薄,夹杂着阵阵刺激鼻子的冷风,干净的灰色路面卷不起一丝灰尘。不知这是心理原因还是天气原因,我不知道发出了多少次这样的感叹:这是个反常的十月。
我一边沿着人行道向商店逐渐变少的方向走,一边扭头看墙上的门牌,这样能让我快速找到菲利普的住处。十号,十一号,十二号……扭着已经僵硬的脖子,我终于看到了二十一号,其间转过了一个街角,还好我一直按着街道名走,不然碰到那个拐角,我一定会走错。街道延伸到了这里,环顾四周,我已经看不到卖科技产品的商店的影子了,分布在街两边的是相同样式的住宅,漆了一层蓝色的尖顶,建筑大体上低调内敛却不简陋,每两栋之间偶尔夹着一家便利店。车辆安静地停在小街的两边,好像停了很久都不曾开动似的。
我对着手上写了地址的纸条看了很久的门牌,倒不是在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而是停下来处理获得最终的幸福之前各种各样的杂事,例如平息激动的心情,思考接着该完成的事,还有最麻烦的,是人们胸有成竹之后的拖延症,因为一旦确信自己能完成某件事,或者某件东西已经属于自己却还未到手,人们总是愿意延后一点完成它或者占有它,就像小孩子总是把好吃的放在最后吃一样。也许那样的幸福感会更强烈。
我走上低矮的台阶,右手颤抖着按响了门铃。纯白的门上是阳刻的几何形图案,盯着这些奇妙的图形,我惊奇地发现它们能让心情稍稍平缓下来,因为心绪会随之而飞到古希腊时灿烂的物理和数学时代,那时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科技时代。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我的心又开始狂跳,对菲利普的憎恶早就不知道被我遗留在了哪个地方。门一下被拉得很开,好像这户人从来就不提防敲门的陌生人似的,我甚至怀疑开门的人都没有从猫眼往外面望。我感到一丝奇怪,内心也逐渐平静下来,开始理性思考。这不是菲利普的风格,要是菲利普来开门的话,动作一定没这么快,门最开始肯定也只是被拉开一小点,这是他为人谨慎小心的性格所决定的。
就在我异想天开地想开门的人是不是性格爽朗的弗吉尼亚时,我看到了门框里站的是一个身材娇小的中年女人,棕色的有点弯曲的长发,好像烫过似的,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的手臂上泛出了一些死皮,手上的皮肤都有点皱了。一双眼睛很有西方的古典韵味,身穿一套素色的家居服。她大概是菲利普家的保姆,负责打扫清洁和做饭什么的,因为她实在是太瘦了,但她的打扮又不符合这个身份,不知是天生就这么瘦还是工作太辛苦造成的。
我突然又想:不对,要是菲利普家有保姆的话,为了掩人耳目,他就不会把弗吉尼亚藏在家里,但这样一来,平时活动范围就只限于家中的菲利普还能把弗吉尼亚藏在哪呢?
“请问……你找谁?”她一脸茫然,或许她以为敲门的人是来收瓦斯账单或者送快递的。
“我……我来找菲利普先生,这里是他家吧?”我把纸条移到鼻子下方,好让她看到。
她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看她的表现,我确信了她只是个稍微会点打扮的保姆。明知道了答案,我还是胸有成竹地问:“你是……?”
然而她的回答却令我大吃一惊。
“我是他的妻子,菲利普现在不在家,在学校的。”她的茫然现在则变成了平淡。
菲利普有妻子吗?我假设的是他没有,所以我的推理这一步错了,推理是项连锁反应的脑力活动,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推理也都错了。不只是我错了,布莱克先生的断言也错了。
“真不凑巧……他现在在学校吗?但是我上午去找他时,学校里的人说他去了医院。”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接着我便开始了试探,看这位中年女人是否在说谎。
“对啊,上午他的确去了医院,是去看望一名在开会时突然昏倒的教授,这也被他写进了日程。结果那教授得的是肝癌,这也是他告诉我的。”
我顿时哑口无言,然而我继续问:“看望之后就回学校了吗?”
“日程表写的是看望一个小时,然后就回学校,找他有什么事吗?”她露出疑惑的神色。
我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时间,算上昏迷了再醒来的时间,一个小时绰绰有余。
“下班后,菲利普先生还会去什么地方吗?”
“不会了,除非他的日程表上有另外的安排,他都会回家,从来如此。”对于这点,布莱克先生没弄错。
“哦,不好意思,太太,我有件东西在菲利普先生那里,它非常重要。那是我不小心落在他那里的,菲利普先生也承诺过还给我,不过我们一直没碰上面,我想他是不是放在家里了。”为了以防万一,我说。
“需要我帮忙找吗?”听这话的意思,她已经同意我进屋了。
“不用了,太太,那东西很大,一眼就能看清。”
她邀我进了家门,我已经没有了心思去观察屋内的装潢和摆设。客厅,厨房,阳台,两个卧室,书房,储物柜,甚至连卫生间我都去查看了一番。又来到二楼,依旧是阳台、卧室和书房,目力之所及没有丝毫异样。菲利普的妻子没有跟着我,我甚至还像在自家似的,打开了卧室里的衣柜,还有一切有一定空间的箱子。
没有弗吉尼亚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