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声坐了下来,像他一样,也挺直背坐着。这是我应该坐的姿势,我心想。我注意到角落里的小桌子上放着一个普通的相框,相框嵌着一张发黄的彩色照片,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绽放笑容时的脸部特写。据我的推测,照片里的人应该是弗吉尼亚小时候。上次我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客厅角落里摆着桌子和相片,肯定是之后布莱克先生又对屋子的布置做出了调整,改变家具或者装饰品的位置是他在家里独有的权利,其他人一概不许碰这些东西。巨大的落地窗外面是一块私人花园,和外面的世界全然不同,不管住宅区外的天空是多么晦暗,花园里的景色总是那么明媚,到了夜晚也是这样,就好像那些植物表面的色彩会发光似的。虽然只呆在客厅,没去其他房间看看,但我感觉整栋房子都是静悄悄的,似乎连保姆都消失了。布莱克先生把手平放在双膝上,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正对面墙壁上的风景画,好像有什么心事。他的旁边放着一本不太厚的书,封底朝上,书页被翻得微微张开。可能开门之前他就一直坐在沙发上读这本书,现在他坐的还是老位置。
经过一段短短的礼节性的沉默,想不到竟是他先说话,他像等着问题被解答似的对我说:“今天真是个特殊的日子。”声音不大,但是回音从四面的墙壁上渗透出来,传遍屋子的每个角落。
我一时不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脑中骤生的疑惑化解了我直接把事情说出来的冲动,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今天是什么节日。“为什么这样说?”
他叹了一口气:“如果没猜错,结婚之前,你当然应该来独自拜访我一下。本来我该找女儿谈谈,但是能心平气和地和我说话的也就只有你了,我正愁怎么才能和你谈谈呢。”
他这副样子很少见,他抛弃了一切身份,现在只是个和苦恼纠缠不清的父亲,这和穷苦人家的为一家人生计所忧愁的父亲的性质是一样的。我能感觉到他是爱弗吉尼亚的,只是从未在家里表现出来。
“我想让你过来但是不知怎么开口,现在你却主动过来了,难道不是个特殊的日子吗?”他补充道,脸上洋溢出兴奋的表情,好像这是一次难以置信的巧合。
那一刻,我想羞愧地低下头,然后像个虔诚的教徒向他坦白自己的罪恶。弗吉尼亚的幻影又开始在我脑海里若隐若现,她一会儿是一副悲伤的女儿的打扮,一会儿又变成那个和我朝夕相处的熟悉的人,我还记得除了这两个幻象之外,还有另一个弗吉尼亚,她红着眼眶远远地看着我,脸颊上残留着银链般的泪痕。这个幻影给了我内心强烈的震撼,就好像她站在我面前似的,仿佛是知道了我的病情或者我们重逢时的场景。布莱克先生的这句话扰乱了我的心绪,把我引入了能让人心神不宁的奇怪世界,连眼泪也在拼命地涌动,想挤破眼眶喷洒出来。我当然不能把事情直接告诉他,他一脸愁容激发出的同情已经钻入了我的体内,和弗吉尼亚想的不一样,他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而且始终怀有父亲的责任感。我还要权衡一下事情的重要性,因为我遭遇的灾难不只一件,我是该先告诉他我得了癌症,快死了,还是先向他道歉,说我弄丢了他的女儿。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选择。
“我也有这方面的意思……所以来问问有什么吩咐,我想过这个问题。但可能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我顿时有点语无伦次。
他拿手指摸了摸下巴,有点惊讶地说道:“哦?你们碰上了什么困难?”
我很快便解读出了这句话的意思,他是在暗示我们最近是否有经济上的困难。临近结婚,周转出现困难是很正常的事,我心里也在暗暗希望要是问题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但可惜不是。
我咳嗽了一声,缓冲一下情绪,利用周围寂静的环境,故意加重语气地说:“不,是关于弗吉尼亚的事。”
他把背靠在了沙发上,突然放松了下来,然后若有所思地沉思了几十秒。
“我明白了,”两根粗大的手指继续在他暴露出赘肉的下巴上游走,“你是来充当和事佬的吧,弗吉尼亚想见我?”
这好像是电影里面的情节,我委婉地否认了这个猜想。“她可能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你知道他的性格要强,不会这么轻易就放下面子来认错的。”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再清楚不过了,因为我实在猜不出你要说关于弗吉尼亚的什么事。”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时间在这个时候停止,我们之间只好出现了一段找到话题之前的静默。我把头近乎垂直地埋了下去,手掌在膝盖上不安地来回摩擦,旁人看来我好像是在观察地上的东西似的,这是个掩饰情绪的好方法。
“是这样的,我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弗吉尼亚了……”我尽量把这个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的惊悚的开头讲得委婉点,换成任何人,哪怕是一个和弗吉尼亚只有过一面之缘的无关紧要的人,都会对她无故的消失感到震惊。
“你们吵架了?”他扬起眉毛,像在处理一件公司里的重大问题。
“不,这么久了,记忆里我们只吵过几次,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他似乎觉察到了我这是在拖延时间,脸上很快就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口气全盘托出之前,我深深朝肺里吸了一口气,一股力量充满了胸腔。
“她不见了,不知去向。我用了一切办法,就是没有她的消息。前天我回家时发现她不见了,这是有计划的行动,可能也是突然性的,家里有些东西被拿走了。总之,不可能是绑架或者谋杀。”
见惯了大场面的布莱克先生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得知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的消息,只是他没有立即答话,这正是我需要的心理素质。
“难道她不想结婚了吗?不然为什么要离开。”
始终是要回到事情的原因上来的,既然谈到了这个问题,就没法绕过去。说之前我还斟酌了一下,这件事说出来或是不说出来,对我都没有多大影响了,结果都是一样的。如果说出来能让我见到弗吉尼亚,那么就不要犹豫。
“我得了癌症,已经晚期了。”这话不像从一个病人口中说出来的,言语里包含着漠不关心和无足轻重,反倒像医生在宣布病情,或是法官宣布判决。说完后我停了下来,没继续说,因为我不知道该说哪一句了,触手可及的词语全都被不断上涨的思绪淹没,似乎这一句话就能解释所有问题。
我的沉默和布莱克先生的沉默在同时进行。在平常,如果两个人像这样长时间的不说话,那一定会觉得不舒服,有人宁愿选择离开,避开一阵尴尬。但现在,没人觉得这个时刻很难受,我把目光停留在角落里那张弗吉尼亚小时候的照片,眼角余光感受到布莱克先生似乎在看着我,这是一个给予理解和宽容的时刻。
“是个让人难过的消息。”声音依然很平静。
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
“这不怪你,对弗吉尼亚来说,这是个天大的消息。给她点时间,她需要静一静。”
“她不会抛弃我吗?”明明知道了答案,可我还是忍不住这样问,关于弗吉尼亚的所有细节又开始在我身体的每个角落出没,视线里有她模糊的身影,耳朵里不时突兀地传来一声她有着乐器般音色的声音,鼻子里有一丝她的气味,最重要的,还是头脑里所有的细节都叠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当然,只是那个人遥远的影像。
“当然不会,”他的身体向前倾,两手握在一起,“很快她就回来了,相信我。”
他的表情很诚恳,让人不愿意相信事情的真相。这个时候,我希望事实被改变,他替换了菲利普,成为知道实情的那个人。
“每个人都这么说。”我笑着说。
“还有人知道这件事?”
“这也是我来这儿的原因之一,我们学校的副校长——我相信你一定认识他——菲利普也知道弗吉尼亚不见了。”
我看见他的嘴微微翘起,脸上的沟壑堆积出一副被难题困扰的表情。
“这事好像有点复杂,怎么跟他又扯上关系了?我认识菲利普,但只限于工作上的来往,他有段时间常常应邀到公司里来办讲座。”
把坐姿调整到能让我长时间讲话而不感觉僵硬,我说:“我是在开会时昏倒的,然后被送去了医院,菲利普当然知道了。他负责我的治疗事宜。有件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想要我呆在医院,他能有什么好处?我差点被他们关在医院,最后还是我自己跑出来的。”
“那你现在身处险境?”
“说不定正在满大街找我。”
“菲利普告诉了弗吉尼亚你的情况?”
“他给我听了他和她通话的录音,她的情绪有点激动,我最开始也以为她需要时间静一静。”
“难道不是吗?”
“后来我明白,完全不是这回事。道理很简单,菲利普把我关在医院,让我和外界断绝一切联系,然后再找上弗吉尼亚——在我出院之前,他就见了她。至于为什么要见弗吉尼亚,我也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这是个阴谋?”
“利用我患病必须住院,他们用某种手段让弗吉尼亚离开我,让我误以为是她自愿离开的,继而放弃,最后在医院里某个没人知道的房间里死去。这就是他们的打算。”
“我懂你的意思,你有些什么想法,都告诉我吧。”
“我觉得主谋是菲利普,你觉得他爱弗吉尼亚吗?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这么干。我只是想问问,以你和他的接触,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我要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他用手在脸上轻抚,做出沉思状,“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因为布莱克先生还没有表明他的立场,我挠挠头,犹豫地说:“一下很难说得清,我所有东西都落在他们手里,驾照、银行卡,还有钥匙。”
“如果方便,不妨先留在这儿,避避风头。”
我向他的好意表示了感谢:“谢谢,不过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得找到弗吉尼亚,这是我的错。
“还有什么线索?”他突然转移话题,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至少,他现在脸上认真的表情还有些要帮助我的意思,思考了片刻,我说:“有个线索我隐瞒了。我在弗吉尼亚的Facebook主页里发现出事前几天有个叫罗斯的陌生人给她留了言,意思大概是能不能找个地方谈谈,后来就没了音讯。因为除了这一点没有其他后续线索,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所以我还是坚持了最初的想法。”
“罗斯?”他问。
“不是玫瑰的那个罗斯,就是一个平常的人名。”我突然意识到我那带了点中国口音的发音,便及时做出了纠正。
他又陷入了沉思,只不过这次更像是在脑海里寻找恰当的词语和句子来回应我,而不是大脑在积极运转。他的目光游离,时而飘在空中,时而又落在地面,完全没有思考时的聚精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