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有了吗啡的抑制, 去高档社区的那段路我走得相当轻松。没有陡坡,没有硌脚的石头,没有遮挡视线和能划伤皮肤的植物,连汽车都异常少见,只有一条笔直的青黑色的路,好像这里是和大城市完全沾不上边的偏远乡村。走的时候,我把自己又想成了是一个正常人,突然间头脑接受了那些之前觉得荒诞的想法:就把这时候的行走当作是一次体育运动吧,每个人都会这样做。
高级住宅区里面全是白色的欧式建筑,外观典雅,一看就知道是社会名流喜欢的地方。每栋建筑之间相隔不远,空出来的地方栽满了高大的树,有点像遥远的热带植物,我叫不上名,不少植物的树干还被支架支撑着,好像不久前才从某个偏远的林区移植过来。我站在远处观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住宅区的大门,我已经来过这里两三次了,可还是没记住准确的地点。和住宅区里的豪宅比起来,它的大门就简陋了许多,仅仅由几根长长的用金属筑成的柱子搭建而成,很有艺术感,也许是为了和奢华的豪宅中和一下,才特地在大门上做文章,突出简约的风格。光线在光滑的金属表面流动,天空中稍微有一点光就能反射到人们的眼睛里,似乎在向驻足观看的闲人发出警告,这里不是任何人都能来的。
简约又颇有艺术感的大门一侧,停着三辆镫亮的高级轿车,样式大同小异,但我明白它们的品牌各不相同。急速跳动的心脏渐渐平缓了下来,为了转移注意力,我走上前去想看清楚那三辆车子到底是什么牌子。不料刚靠近车门,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个身穿制服的高大男人,那人穿得和警察很像,但那身制服和警服还有点差别,我立刻明白这个面容冷漠的白人是住宅区的保安。前几次拜访都没有遇见这种情况,所以我有点诧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逐渐向我靠近,在外人看来,我们这时就像是两个在交谈中互相透露隐私的朋友。
我以为他一定把我看成了一个准备盗车的小偷,会大声呵斥我。然而出乎我的意料,虽然他的表情一开始都不怎么友好,但是语气却非常平和:“请问有什么事?”
我没有充分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要靠近这几辆车,于是转开了话题,直奔问题的核心:“我来见一个人。”
“是否和那位先生有预约?”
“突然有急事,所以没有预约。我来见的是布莱克先生,如果不放心可以打电话问一下,他一定会见我的。”
“你不能进去,我们有规定。你知道,这里的人我们打扰不起,否则遭殃的可是我。”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语气也不再平和。
我转过头,目光越过大门朝住宅区深处看去,一条小溪般的石板铺成的窄路在远处幽静的深绿色中消失。我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然后说:“他在家吧?那么你没有理由不让我进去。这事很急,不然你会更遭殃。”我的语气突然强硬起来,一方面我不能被眼前这个人打压下去,另一方面是为了确认布莱克先生是否在家。
住宅区里的别墅不算多,能享用这些高级设施的人寥寥无几,现在他们聚集在这个地方,保安肯定能记住里面所有人的信息。“中午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车开回来了,不出意外,他现在应该在家里。不过,我为什么就要相信你的这番说辞呢?捣乱的人都像你这么讲。”他的语气并没有减弱。
内心的焦急和保安的纠缠把我的愤怒推向了顶点,我几乎向他吼道:“如果你还是不相信,那我就这么告诉你吧,弗吉尼亚是我的未婚妻——你知道他是布莱克的女儿吧。我来找布莱克先生,是关于我和弗吉尼亚的婚事!”
好在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发作结束后,耳边只有几声鸟鸣和树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保安把几乎是眯着的眼睛睁大了一点,然后像泄了气一般全身软了下去。他把头扭向一边,无力地叉着腰。
“好吧,你可以进去,我不是相信你,是因为没人敢这么讲,我任何人都得罪不起。”他摇了摇头,然后朝大门角落的一个隐藏在小树丛里的小屋子走去。
路线我很清楚,沿着在大门外看到的那条小路往里走,走过大约一千米,会看到一个巴洛克式风格的喷泉,这时候向右拐,便是别墅的大门。如果要让我给初次来访的客人指路,我恐怕会摸不着头脑,只有一个固有的印象刻在我的脑海里,仿佛一个程序的指令,不需要弄懂步骤背后的含义,只要求条件反射似的执行。小路旁边的树木很茂密,有一些树枝甚至都不堪树叶的重压,像钓到大鱼的钓鱼竿似的垂了下来,抚到了我的头顶。我就这样在轻风和枝叶中穿行。
我来过这里几次了,一切都显得平常,除了造访的目的,没有其他值得我留意和紧张的东西。我登上低矮的灰色石台阶,别墅的门还是老样子。我轻轻吐了一口气,异常平静地按响了门铃。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面部表情也控制得很自然,就像是一次日常的拜访,和探望一个老朋友一样轻松,这让我感到吃惊。
第一下按下去,感受着铃响产生的轻微震动,门铃的回音也很快趋于消失。等了大概三十秒,依然没有开门和接通可视电话的迹象,难道布莱克先生不在家?把冒起来的紧张心情按压下去后,我又按了一下门铃,又一轮的震动和回声。不对,就算他不在家,管家或者保姆什么的总会在吧。按两次已经足够了,于是我垂下手,静静地等待屋里的回应。
我原以为保姆之类的人会拿起可视电话的话筒问我,没想到门却突然打开了,从门缝里探出一个接近秃顶的脑袋,刚好露出了半浑浊半透亮的眼睛。我顿时感觉呼吸困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全世界的氧气吸干似的。眼前只露出头和眼睛的人就是布莱克先生了,我一直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一种滑稽的方式见面,大概他想到没人能擅自闯进来,便认为按门铃的是个老朋友,所以没有太多拘束。我向后退了一步,平息住了心情,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些。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失面子,迟疑一下后,他把门推开了。他转动一对略显凶狠的眼睛,微微有些胖的脸皱到了一起,接着便把困惑的目光投向了我。他绝对想不到站在门口的是我,如果不是有要紧的事,我永远都不会独自出现在这个地方,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就像那些发胖的男人一样,他把左手轻轻地搁在了鼓起来的肚子上,并没有招呼我的意思,看样子他在等我开口。
他的装束一直都是一个样,不管在家还是在社交场合或者公司,里面穿上一件没有花色的羊毛衫,外面再套上银色的定制西装,夏天就把里面的羊毛衫换成白色的衬衫。一个人的性格从他的服装风格就可以观察出来,布莱克先生把家庭和公司视为一体,都当作是他个人的财产。所有的决定都是由他下达的,所以弗吉尼亚才会受不了以至于离家出走。我一直觉得她到我这里来住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布莱克先生反对她和我的接触,二是因为受不了他的独断专行。他的着装风格也有好处,一年四季的服装基本不变,这说明他能静下心来做一件事,心无旁骛,不被杂乱的事物打扰;偌大的衣柜里的衣物都大同小异,衣服和裤子都熨烫得笔直,上面连一个小小的异物都看不到,从这点我们知道他是个讲原则的人,为人正直谨慎,处理事情一丝不苟。
肥胖的身材也许是他唯一的缺陷,这也不能怪他,这个年龄阶段的成功人士都是他这副模样。模样和身材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英俊是形容年轻人的词,而强壮、健美之类的词则是拿来放在健美先生身上。他们更注重的是一切事物的品味,比如烟酒或者服装,其中不乏有些人的品味极其庸俗,布莱克先生算是他们中间优秀的少数人。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在他身上停留了过多时间,在我们身边出没的沉默越发不自然了。我感觉得到,这时我脸上的表情已回归了本色,木然又僵硬。于是我硬挤出一丝笑容,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绝望的微笑,我保持冷静对他说:“打扰了,突然有急事,所以才登门拜访。”
我像一个公司员工一样朝他低下了头,低头的幅度很小,但是能让人感觉得到谦卑和敬畏。我觉得这场景有点可笑,但是没办法,虽然答应了婚事,布莱克先生本来就是不愿见我的,我这个完全陌生的面庞在他们家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扬起了下巴,一个有着轻蔑意味的眼神抛向我。然后,张大嘴巴,恍然大悟一般对我说:“你找对日子了,今天正好没事,快进来吧。”
他的背影有些臃肿,但是在这个年龄的人当中已经是很精神的了。这个背影似乎具有魔力,把我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紧张的心情也随之而化解。我像一个不解世事的孩子似的跟着他进入玄关,换好鞋子,然后经过一面巨大的酒柜,来到了客厅。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晃得我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别墅不仅外表是欧式风格,连里面的装潢也遵循的是欧洲古典建筑的内部装饰风格,杂糅了许多流派的特点,却完全没有不伦不类的感觉。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房子里面的细节,想到这些摆设或者装饰都是布莱克先生的主意,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尴尬的神色在我脸上扩散开,久久不愿消散。他也在盯着我,我一直在注意周围,却忽略了布莱克先生的存在。
从他的姿势来看,他坐在奶油色的沙发上有一会儿了。他见我看见了他,便平常地说:“坐吧,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没准备什么东西。”说着他指着旁边一个单独的沙发。我注意到他没有靠在沙发上,而是挺直背坐着,照理说以他的身材应该会不由自主地靠向沙发才对,也许是他没料到我会来,所以有点紧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