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层有点高,恐怕爬着有点费力,但我也觉得这是个舒服的楼层,可以减少一些危险情况的发生,而且还有更高的楼层,无论什么压力都有上面的楼层先承受。我默默地点点头,伸手接过了钥匙,摸上去有点锈渍,然而外表却看不出来。
“要住几天呢?”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这次的行动——不如说是旅行——不到最后,永远都无法得知结束的时间。可能一直住下去,也可能今天晚上就不用住了。
我压住身体的颤抖认真思考,然后平静地说:“不好说,这次没有事先做好行程安排,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要住几天。那就先一直住下去吧。”说完后,我不禁暗中检查起自己的仪态,确认自己的表情是否平静如常,身体各部位有没有不自然的表现,等等。幸好,一番自我审视之后,我不觉得慌张的心情暴露了出来。
不过,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好吧,先生。”她说。我正等着她接下来提出的问题或要求,我以为是住宿费之类的问题。只见她在柜台的抽屉里翻找着东西,又停下来沉吟一阵,似乎在努力记起某件被遗忘的重要事情。忽然,她抬起头说:“先生,你是美国人吗?”
“是的,我是美籍华人。”这时候,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连心脏搏动的声音都能听见。
“有驾照吗?或者社保卡也行。”她又把头埋下去翻找东西,说得极为轻松。
我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我身份的东西,它们都落在了菲利普和医院的手里,这是他们对付我最有效的方式。这也是我选择房客少而且设施简陋的旅馆住的原因,一方面他们经常违反规定默许没有驾照或者护照的游客住下来,另一方面他们比一般的酒店更加看重钱,只要房客肯多给钱,他们就会尽最大的努力挽留他们。但是眼前这个看上去作风正派的接待员似乎没那么好对付,她的打扮完全是高级酒店的风格,也许是被公司派到环境艰苦的旅馆来锻炼的。
我假装像想起什么事一样慌张地拍打身上的衣服口袋,随后我压低声音,做出一副抱怨的表情说:“事情来得太突然,事先什么通知都没有,太匆忙了。不好意思,出来得太急了连驾照都没带在身上,现在回去拿时间又来不及了,我还有一个会议要赶,你看……”我强打着精神说出这番话,有一种快要虚脱的感觉。
“先生,这可不行。这是规定。”她面露难色地说。
我没有继续辩解,话语的力量在规矩面前永远是最渺小的,要借助工具去砸碎这堵看似坚固的墙。我忐忑地掏出衣兜里所有的钱,如果没记错,这一叠湿软的钞票总数有八百多美元,它们现在是我全部财产了。
“这里有大概八百美元,因为不知道要住多久,现在我把它放在你这里。有可能所有事情都办完了我就直接走了,不会回旅馆,你们这儿住一晚要多少钱?办事用不了多久,这些钱肯定用不完,不管怎样,剩下的都归你了,你看行吗?”我把钱放在了柜台上,直直地盯着她。这些钱肯定够我在这里住十天半个月的了。
我感觉她似乎动了心。她一把抓住了钱,像审视一件珍宝似的握在眼前点着钞票的数量。过了一会儿,她把目光投向我,语气诚恳地说:“先生,我们不是死脑筋的人,顾客是最重要的。只不过上次一对情侣没出示相关证明我们就让他们住下了,后来碰上了警察的检查,结果受到了处罚。但是你看上去不像是干坏事的人,有急事的话就在我们这儿住下吧,房间里有热水,这边上楼。”她的左手指向右侧,那里有一道门,没有门板,里面一片漆黑。
我迟疑了一下,把头扭向一边,凝视着柜台桌面上细细的木屑,认真感受大脑神经对身体的反馈。我已经很久没进食了,身体这样告诉我,虽然现在我还是没什么食欲,但是补充能量刻不容缓,不然走路都会变成一件麻烦事。
我望了望右边那个漆黑的楼梯入口,对脸上重新挂起微笑的女接待员问:“这里可以吃饭吗?”
“当然可以,先生。想要吃点什么?”她的回答让我很惊讶,我没想到这栋简陋的旅馆还能供房客们吃饭。不过从她轻松的表情来看,这样的问题已经让她习以为常了。
“你们能不能送餐到房间里来?这里好像很难找到个吃饭的场所。”我疑惑地朝四周看了看。
她笑着说:“餐厅在二楼,到了二楼左拐就到了,不过我们也可以送到房间里来。”
“来一个三明治,再加上一杯咖啡,”随便对付一下就行了,“就是这些。”
“等会儿就送到。”接着,她慢吞吞地用布满刮痕的白色电话机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大概是餐厅的工作人员。
在她打电话的时候,我觉得该做的都已经做好,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所以便向接待员点头以示离开。楼梯里和我在大堂时所看到的一样,几乎是一片黑暗,只有几缕苍白的光线从缝隙里射进来。旅馆的背后紧挨着一栋高大的建筑,所以没有在墙上设计一个采光的窗户。我颇费力气地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走,好在阶梯稍微有点陡,级数并不多,我很快就到了三楼。沿着昏黄色调的楼道向里面走,天花板上不时传来坚实的脚步声,可能是一个人发出的,也可能有好几个人住在楼上,至少证明了我不是旅馆里唯一的房客。音色一听就知道是皮靴踏在地上的声响,或许身份是背包游客,正要下楼落实接下来的行程。
来到三〇二门口,把钥匙插进门锁,我费了好大劲才把门打开,伴随其中的是用力撞门发出的嘎吱声,像一支怪异的奏鸣曲。也许这个房间很久没人住了,锁已经生了锈。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旧书的味道,无数的暗黄色颗粒悬浮在半空中,气味让我感到很不舒服,仿佛这里是一个空气污染严重又氧气稀少的高原。除了难闻的味道之外,其他的设施倒是中规中矩,不算很差,单人床的尺寸大概是同等级的旅馆里最大的,床单一片洁白,被清洁员整理得很平,使房间看起来整洁了不少。房间面朝大街,我走过去打开了窗户,外面的凉飕飕的空气飘散了进来。换好了气,我又倚在窗边观望了一会儿,街景比下车时阴沉了许多。
随后,我像完成了任务似的放松地躺到床上——其实真正的任务还没有开始——眉头皱在了一起,轻轻地闭上眼,只有这种方式能让我在放松身心的同时,又不至于轻松到得意忘形。我在等待,按照常理我应该利用好一切的空闲时间,比如现在我就可以给自己注射吗啡,我一直在用意志力抵御疼痛的来袭,可能这才让痛苦停滞了。只是,我担心在注射的时候恰好服务员来给我送饭,万一被他们撞见这番景象,我有可能被误认为在注射毒品,这样引起的麻烦更大。以防万一,我要熬过这一段艰苦的时光。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是一名颇为讲究的扎着蝴蝶结的男服务生,也许是餐厅里的服务员,这样的打扮和旅馆的档次似乎有些不搭。他左手托着托盘,上面放着一个中等大小的蔬菜三明治和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我没有拖延时间,接过食物,向他道了谢,然后关上房门。回到房间里,把三明治和咖啡放到床头柜上,扭亮台灯,又重新躺了下去。
重温了一会儿全身心的放松,我开始注射止痛药,为了减轻针尖刺进皮肤产生的痛感,我把头挪到床头柜旁边,咬了一小口三明治,觉得没什么胃口,于是和着一口滚烫的咖啡咽了下去。就这样逼着自己硬咬了三口三明治,针管里的药也被推送得干干净净,它们已经流进了我的血管,彻底融入了我的身体。疼痛也许该休息一下了,我吸了口气,趴在床上无力地望着窗户。窗纱被偶尔吹来的一阵凉风吹得飘了起来,床头柜上静静地放着还剩了一大半的三明治,在橘黄色灯光的照耀下很容易调动起人的食欲,只是我现在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咖啡不知不觉已经喝完,杯口残留着一圈褐色的印迹。
离开了房间,顺着楼梯下去时我看到了几个人影,因为空间狭小,我们几乎是挤在一块向下走的。楼道里没有一丝灯光,我看不见他们的脸,甚至连身体的轮廓也是模糊不清的幻象,仿佛夜空下深蓝色的幽灵。我猜测他们都是背包客,行走的速度极快,在我走到大堂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们的踪影。
女接待员还是站在柜台后面,保持原有的姿势。从楼梯口出来后,有一会儿我刻意放慢脚步,用最隐秘的目光观察她的侧面,长得很像弗吉尼亚,而且不只是侧面,我本来就想弄清楚在大堂的时候,为什么我感觉这个女店员吸引了我大部分的注意,现在我知道了。经过她身旁时,我轻轻靠向柜台那边,用虚弱的声音对她说:“谢谢你。”那一刻我眼神的焦点聚集在了她的左耳上,耳垂上挂着一个最小号的耳环,那是最朴实无华的金属圆环,闪烁着微亮的光。几乎是同时,她把头朝我这边偏过来,微微笑着对我说了声“不客气”。我想她肯定弄不明白为什么我对她说谢谢,她只是觉得我是个绅士,或者纯粹是礼貌的回应。说实话,我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特地说出来,或许是表达一种惋惜,甚至是卸下关于这里的记忆。
没想到,在我出去之前,她还说了话。“哦,现在是三点半,会议还来得及吗?”我听到后方传来这样的声音。
我回过头瞧了瞧接待员,机械地让嘴角微微往上翘,说:“还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