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完整和深入地体验我身体的癌细胞扩散的痛苦,我努力想战胜它,但是我不能把它消除,我只能直直地站着和它搏斗,把意志集中起来记下它,这便是我唯一能做的了。三十秒过后,我仍然保持直直的站立状态,仿佛架了一根骨架,我把脸上的器官挤作一团,嗅着身边酸涩的味道。我等待着下一波进攻,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考虑怎么才能使自己看上去更有尊严、有骨气些,其他的想都别想。然而,下一波进攻却迟迟没来,空气中的酸涩渐渐消去了,从病痛发作到现在,大概已经过了两分钟。
我赶忙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又是满头的冷汗,手掌顿时变得湿漉漉的,像是拿了浸了水却没被拧干的毛巾。擦干了额头,又不放心地摸了摸脑袋,抚过凌乱不堪的头发,发现汗水都已经渗过了头皮。因为害怕下一波疼痛来袭,我的动作很忙乱,就像突然丧失了意识,全凭直觉去完成似的。整理完之后,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移动。又等了一会儿,疼痛还是没赶来,仿佛动物冬眠一般。我的胆子大了一点,慢慢抬起双手,没有感觉,又分别摇晃了一下左右手臂,还是没有感觉,接着我又试验了腿部的活动,欣喜地发现不管我做出什么样的动作,病痛就像打了麻醉剂似的陷入了深度昏迷,无论如何也醒不了,于是这才敢迈开步子按平常的节奏走路。我像做了亏心事似的隐秘地朝四周望了望,没有一个人,倒是建筑物里不断传出芸芸众生的生活气息。
平静只是暂时的,很快末日般的痛苦又会降临在我身上,对此我有强烈的预感。不管怎样,我迎来了喘息的机会,然而呼吸却变得剧烈,稍一低头便看到胸口短促地上下起伏,仿佛周围是空气稀薄的高山。按正常人的节奏走了一段距离,发现呼吸越来越急促,像是一个不久之后将告别人世的老人,此刻挣扎着来到街上想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令人绝望而生畏的世界。我只好慢慢移动脚步,如果想体验我的感受,不如就在脚踝的部位绑上两个沙袋,我几乎是拖着两只脚在走路,仿佛它们是身体多余的东西。我一边小心翼翼地行走一边思考,呼吸急促,很有可能是心理因素在作怪,因为害怕疼痛又来肆虐我的身体,所以我不敢乱动了,只要做出稍微大一点的动作,神经就会向我发出警告。我得抓紧时间,要在痛苦得倒在地上之前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想。然后毅然决然地加快了步伐,努力压低不安的呼吸。像是在感受生命的存在,我顺势紧紧握住衣兜里面的一个药瓶,用掉它,就只剩一个了,现在它们就是纯粹的生命。
还好,在看中一个可供我休息调整的地方之前,痛苦没有再袭来。我把它看作是一个好兆头,至少我在无法逃避的事实面前,躲开了一小会儿。视野因为思维的停滞而变得极其狭小,在剩下的时间里,尽管我戴着眼镜,我都只看得到眼前的事物。东西无论远近,我都看得清楚,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我的注意力都只能放在近在眼前的、直接的东西上了。正是因为这样,我走到旅馆门口的时候才注意到它,有一会儿我还没反应过来。
我没记住旅馆的名字,但是它的招牌很大,从褐石墙壁上探出来,从我下车的地方应该就看得到。也许我晃了一眼招牌就转移了视线,当时的情况紧急,时时刻刻都得冒着病痛发作的危险。我不想在公共场合昏过去,并不是因为自尊会受到伤害,而是那样就有可能被好心的店员或路人送回医院,最后一切的努力就白费了。这地方符合我的所有设想,简直是太完美了,连一丝一毫的瑕疵都不存在:位于不起眼的位置,容易被人忽略。进出的房客极少,就算有,也是独自一人旅行的背包游客,一心只放在旅游上。至于价格,到现在我已经不在乎这个问题了,甚至不担心钱会花光,除了吃饭和住宿,没地方能花钱,这里临近高档社区。它是一栋笨拙的矮楼,要比旁边的建筑矮上半截,石头筑成的表面很粗糙,像是铺了层颗粒很大的沙石,不管是看上去,还是用手去感觉,都有年代久远的独特的气息。摘掉巨大的招牌,这就是一栋普通的老公寓。店员告诉我这是家档次还算过得去的旅馆,整体水准中等,当然要低于一般的酒店。但无论从房客构成、装潢风格和设施新旧程度来看,它就是一家典型的青年旅舍。房间只有双人间和单人间,我想这也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坚持旅馆是中等档次的原因吧。
旅馆不仅比其他建筑矮,而且在整齐划一的楼房之间也要凹进去一点,经过时就会突然觉得人行道宽阔了许多。我出过很多次差,住的地方形形色色,还从没见过有酒店或旅馆是建在这种地方的,布局十分奇特。我站在旅馆略显寒酸的门口观望了一会儿,店堂里一片昏暗,看不清晰,便把旅馆的外观仔细打量了一番,唯独遗漏掉了头顶上硕大的招牌,印象中上面只印着一排夸张的胡乱排列的字母,就像我那时候混乱不堪的意识。
尴尬地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有一瞬间几乎忘记了形势的迫在眉睫,好像是在打发悠闲的时光似的。伸出手摸了摸建筑,沙砾一般硌人皮肤的颗粒立刻粘附在了手上,然后垂下手,这栋好像是由老公寓改建成旅馆的建筑就被我这样从视觉到触觉感受了个遍,也许是受文学作品的影响,每一处我感兴趣的景观或者普通建筑我都观察得十分仔细,前提是它们要有我看得上眼的特点。这时,我感觉似乎有人在注视着我,而且是直直地盯着,目光相当奇怪。我想到了自己尴尬的处境,有可能是大堂的店员在奇怪地看着我,我就站在旅馆门口,从柜台处往外一看便能看见我。他们也许会认为我是个穷酸落魄的流浪者,或者是被妻子赶出家门的失败男人,虽然衣着不算太差,但是看到我病态的模样,也许没人能猜到我患了绝症,更多人会觉得我是在担心自己的钱够不够住上一晚,因此在旅馆门口踌躇,迟迟不肯进去。
没继续想太多我便进去了。大堂很小,只有普通公寓的一间卧室般大小,总体的模样也很陈旧,四周几乎就是外面看到的褐石墙壁,突起的沙砾偶尔反射出亮白的点,唯一的装饰就是在左侧墙上挂了幅乡村风光的油画,显得不伦不类。小小的空间里没有灯光,看了看四周,又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发现头上简陋的吊灯没拉开。不开灯也是有道理的,现在是白天,外面偏暗的白光溢过门框倾泻进来,足以看清周围的大致状况。正对着我的,是一名涂了艳丽口红的女店员,大红色的嘴唇似乎在大堂里闪闪发亮,她敬业地站在柜台后面,脸上露出职业性的微笑,牙齿的光泽和露出的数量也许完全符合最苛刻的标准。她背后墙壁的上方有一面挂钟,时针指向下午三点。
见我还在环顾四周的状况,女接待员柔和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想让我彻底熟悉旅馆的环境。不能说对这里失望,至少符合房客较少这条标准的地方,也只能有这种条件了。和大堂里的简陋相比,那个女店员穿着高级职业装,相当干练清爽,脑后的棕色头发被精心地盘了起来,别上紫黑色的玫瑰装饰物,一副顶级酒店接待员的装束。这种人肯定非常遵守业内的规矩,绝不是见钱眼开的家伙,一股紧张又担心的情绪开始在我胸腔中扩散。
为了让自己更自然些,不至于表现出惊慌失措的狼狈模样,引人怀疑,我故意在狭小的大堂里站了一小会儿,大概只有几分钟。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我走上前去,双手伏在满是木屑的柜台上,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看着墙上那面挂钟。在发现自己面对陌生人很难主动开口说话时,我就用这样的方式来消除两人之间的尴尬。
女接待员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身子向后稍稍一退,顿了顿:“请问需要些什么,先生?”
“还有空房间吗?”我感觉我的嗓音变得更哑了,发音也困难了许多。我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不需要对方回答我也能知道答案。
她调侃似的笑了笑,说:“空房间太多了,先生。现在是淡季,而且很少有常规旅客找到这个地方来。要我说,我们这里档次还算不错,硬件设施也是中等水平,楼是二十世纪初建的,一进来就能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气息,不是吗?就是位置不好。”
我也朝她笑了笑,算是对她后面一席话的回应,我很乐意跟她多聊几句,但是时间太紧迫了,我的身体也做出各种反应来阻止我继续磨蹭下去。“我需要一间单人间,你们这里有几层?”
“四层。单人间有很多空着,三〇二可以吗?”说着她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被一根粗糙的白线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