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还是很平静,手上的颤抖已经被我很好的掩饰住了。除此之外,我和一个常人在正常情况下的表现无异,连我都在怀疑自己的紧张和慌乱是不是有根有据。这是一个老师必须掌握的技能,这是一门技术,就像那些潜入敌国的间谍一样,要把内心活动埋藏在心里。我们虽然不必这么苛刻,但在几百人同时聆听你讲话的场面下,绝对不能让他们看你的笑话。要把那些人群看作一个勤学善问的学生,平静地讲完自己要说的话。我已经教了十多年书了,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在自己的课堂上紧张,每次我都掩饰住了这些内心活动,看来这一次的慌乱也是同样的道理。
我抬头望见了墙上的挂钟,时间过得很快,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我浪费了太多时间,说不定菲利普那帮人正往这里赶来,大脑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畅通,好像思维过了拥堵点似的。我突然反应了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这身装扮可能带来无数的麻烦,所以我一路小跑,进入了卧室,打开那个空荡荡的衣柜。熟悉的香水味钻入我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毛孔,我猛地吸了一口。这种味道我太熟悉了,它每时每刻都从弗吉尼亚身上散发出来,闻到这种味道,感觉就好像她站在我旁边似的,触手可及。闭上眼——这是我当时的冲动——因为这样,弗吉尼亚就更加触手可及了。这是个危险的举动,就像毒品一样无法摆脱,陷入其中就很难再爬出来了。我一边把我的衣服拨到衣柜另一边来找合适的衣服,一边来回甩头,试图驱散这种念头。衣服很快就翻到头了,我的衣服本来就很少,论数量,它们只有弗吉尼亚的三分之一;论风格,它们也不如弗吉尼亚的那么时尚,很多都是严谨而保守的款式和颜色。站在衣柜前踌躇了一会儿,感受了一下气温,觉得有必要像现在一样穿着外套。衣柜里正好有一件,那是唯一一件,以前那些外套都接二连三地坏了,一直没有去买新的。不管怎样,都是些便宜货,我辨认不出它们是什么牌子。这些衣服的功能都对我无关紧要了,现在最要紧的,是用衣服来伪装自己。衣服是为了把人的眼睛从脸上吸引到身体上,这条观点正符合我的想法。我把泥土色的休闲外套扔到了床上,继续翻着衣柜里的衣服,有了大概的方向,找起衣服来就没有太大困难了:一件纯白的Polo衫,一条深色的像休闲裤的牛仔裤,再加上床上那件休闲外套。这三样构成了我心目中的完美打扮,我的品位有限,有时候效果可能适得其反,只能凑合着穿了。
迅速穿好了衣服,我把原来衣服里的止痛药、针管和钱一并拿了出来,揣进了现在的衣服里。目光移到了本属于菲利普的衣服上,它们比我大一号,我本来就不能穿,但是就这么摆在这里也显得有些大意,所以我把它们收进了衣柜里。没人会有心思来检查这里,菲利普肯定会以为我一直穿着他的衣服,这样就算我路过他们的身边,也可能没人能认出我来,人的第一眼很多时候都不是落在脸上的。
向外走了几步,我打开了另一边的衣柜,拉开隐藏在衣柜中部的小抽屉。你们现在肯定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我把抽屉里的所有现金都拿了出来,飞快地点了点那一小叠钞票,加上衣兜里的零钱,我总共有836美元。趁我把沾了不少油渍的钞票放进外套内袋的空隙,让我来澄清一个可能存在的误会,800多美元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在平常,如果像今天这样打开抽屉就有这么多钱映入眼帘的话,我肯定会兴奋不已。现在的问题是,这是我仅剩的家当了,短时间内我不可能变卖房产,或者卖掉屋里的东西。我的行动是个花钱的项目,而我目前没有任何经济来源,钞票只会一张一张从我口袋里被抽走,却不会增多。可能等不到我死的那天,我兜里的钱就已经用完了,那时候我才是真正的走投无路,回到家被他们发现,或者饿死在阴暗的巷子或桥洞里。吗啡,钞票,我的性命已经不受自己的身体控制了,它被这两样东西掌控着,这是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没有生命的物件却可以决定生命的走向。不过,我还不打算就这样束手就擒,被一种神秘的潜意识驱使,我径直来到了公寓门口,大片大片的微尘随着我的走过在空气中沉浮,好像穿过一个重见天日的古墓一样。
屋子里我尽量保持着原貌——外人看上去就好像没人来过似的,这样也可以造成我没回来的假象。我知道这种打算意义不大,他们只是期望在这里能找到我,如果没发现我的踪影,他们也许不会对房子搜查一番。不过,菲利普可能想到我已经识破了他的阴谋,为了防止我找到弗吉尼亚,他肯定心急火燎地想找到我,哪怕是一些我留下的痕迹。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场景中,我打开了门锁,既然我在家的时候他们没来,现在我要出去了,也就没有锁上门的必要了。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已经把接下来的打算想好了。我想过要弄清楚罗斯到底是什么人,但我觉得那是个吞噬精力和智慧的无底洞,只靠一张不知道真假的肖像照和一句留言不能发现什么,也不能代表什么。有时候,判断缺乏的就是孤注一掷,之所以有这么多失败的推测,是因为态度不果断,执行得也不坚决。我的处境就是最开始选择了哪条路,就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也想像阿加莎笔下的波洛侦探一样坐下来悠闲地探案,他们可以做出多种假设,推翻一些假设又重新再来,直到真正的凶手浮出水面,而我不行,时间不允许我这样做。我在和死神比拼,看谁的速度更快。为了跑过死神,我不能再回头了。
我出了门,一丝凉意朝我脸上侵袭过来。下了雨过后,阳光逐渐多了起来,站在门口,光线可以照出脸上的阴暗面,但天气依然很凉,隔壁年轻而细心的妈妈肯定又在叮嘱还在上中学的孩子多穿点衣服。这是个反常的十月,比这些天的天气更反常的,是我现在的内心。我环顾四周,虽然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但还是经常抱怨周边环境。这里是一个住宅区,道路由闹市区的一条巷子延伸而成,路的两边全都是一个样式的公寓,如果不看门牌号,我很有可能不小心走错门(还好我养成了看门牌号的习惯)。街区的人员构成十分复杂,很多偷渡客和流亡者都住在这个地方,其他大部分都是工薪阶层。我和我的这些邻居们少有接触,几乎没有往来,不过据说他们人都挺好。
邻居问题不是我抱怨的问题,这里的交通太闭塞,很少有司机知道这个地方,因为道路狭窄,也没有多少车会开进来。住在这儿的人有车的不占少数,当然大多都是二手车,但是从我站着的公寓门口朝街道两头看过去,却看不到一辆车的踪影,甚至连有车停过的痕迹都看不到。他们都把车停到了街区外面,除了道路狭窄之外,还因为公寓里没有车库,也没有地下停车场,所以车只能停在附近的停车场。没有了鸣着引擎的车子来往,很多人会误认为这是个僻静的角落,城市里永远沉睡的地方,如今这样的地方已经快消失了。但是少了那些轰鸣的机器,街道变成了孩子们的天堂。偷渡客和流亡者们多数都带着孩子,他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自然不会过多限制孩子们的行为,这样一来,小孩子喜欢的球类运动就在路上风行起来。就在我朝住宅区外面张望的时候,一群黑人小孩喧闹着正往这边跑过来,他们在争抢一个瘪了的足球,球上占满了泥土,足球像被踢到了尖锐的铁丝网上似的奄奄一息。因为漏气的缘故,球撞击在墙上和地上声音很沉闷,仿佛炸弹在水中爆炸传出的声响,但小孩子踢球的兴致依然很高。每天,好几场这样的叫喊声和撞击声都会回荡在这个僻静的角落上空。
孩子们的叫声越来越远,死寂很快又会降落在这个地方了。我在门口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要向外面走了。最多500米,我就可以看见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了,那里是主干道。一个快死的人当然不会那么渴望热闹,那样做只会引起濒死者强烈的嫉妒,所以我不是为了摆脱长久围绕在我身边的沉寂。我的理由很简单,我要找一辆出租车,而现在这地方是没有出租车会来的。
我本来想开自己的车出去的。我和住宅区里的多数人一样,有一辆车,买于五年前,确切地说是去伦敦旅游之前,那年夏天是一段丰收而又快乐的时光。和邻居们的二手车不一样,这辆车是全新的,它是辆第八代的本田雅阁,日本车要比美国车便宜不少。满大街都是这款车在忙碌奔走,在一个偌大的停车场里面,如果不听按车钥匙发出的开锁声,就很难一下找到自己的车。这样的情况对家庭车来说很普遍,但对我来说却有另外的意义,我会很自信地驾驶这辆车,扬着下巴,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开车的模样,我至少和这儿的普通人们一个样了,尽管在美国,汽车不是身份的象征。我当然负担不了它。当时我对我的经济状况心知肚明,所以这辆车是我和弗吉尼亚合买的,布莱克先生那时候每个月还会给她一笔钱,弗吉尼亚负担了车的大部分费用。我的思绪很早就转移到了车子身上,可能还是在出门的时候。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公寓里没停车的地方,车会停在哪儿呢?难道被弗吉尼亚开走了?因为驾照在她身上。站在门口时我才记起一号早上我开车去了学校,就把车停在了学校。我停车有两个固定的地方,一个是在学校,另一个是住宅区附近的一个地下停车场,那里属于某家百货商场。那天我昏倒后就被送到了医院,所以车子还停在学校里。因为车子唤起了我的记忆,我又记起了更多的细节,比如我本来穿着的那套衣服里的东西,那些东西比我想象的要重要得多,不只是现金和银行卡,一把和公寓钥匙挂在一个钥匙扣上的车钥匙,还有驾照——它放在上衣内袋,这些重要的东西都落在了菲利普手中(据我的推测,应该是医院的人员把衣服转交给了菲利普)。我一边往外面走一边笑自己,就这样空手而归还想开自己的车,简直是痴心妄想。
主干道上人潮涌动,车辆的鸣叫声和引擎声此起彼伏,俨然一副即将崩溃的城市图景。在浓重的绝望的氛围中,每个人都用深色而宽大的衣服遮蔽自己,有的在匆忙的行走过程中突然停下,向远处眺望,有的皱着眉头等待红灯变绿。然而我却自得其乐,我能感受到此时城市的心情,它是绝望的,没有什么事能比一座城市融入你的心情更让人感到高兴了。尽管没有镜子,没有触摸,我也能知道我现在的表情,一种病态的微笑。也许是还在嗤笑自己因为想开自己的车而闹出的笑话,尽管没人知道,也许是因为发现所有人都和我一样绝望,因为感受到了陌生人间的齐心协力而由衷的高兴。我的头也慢慢抬了起来,这时候患上绝症的自卑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怜悯众生的同情心,我似乎融入了这群平凡城市人的生活中。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烦恼,都被复杂的问题搅乱了思维,关于这点,看他们紧皱的眉头就知道了,在这之上,整座城市也充满了黑暗的困惑。由物质及精神,由外在及内心,世界没有一处地方是完好无损的。
在这样繁忙又拥挤的街道旁驻足,如果没遇上水泄不通的大拥堵,出租车随手就能招到。现在的车行很缓慢,据我的观察,车行缓慢是前方的十字路口造成的,那儿是个交通枢纽,四面都有红绿灯。过了那个路口,道路就会很畅通了。红灯依然没绿,等待的人已经不耐烦了,车辆像蚂蚁一样缓慢地爬动,于是他们借机穿梭在车的缝隙之中,仿佛在走一个庞大的迷宫。很快等待的人就全都过了马路,此时恰好有一辆清洗得焕然一新的出租车从我身边缓慢经过,我朝司机喊了一声,然后便打开后座的车门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