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像一个巨大的社区一样,每一个病人就是社区居民,共享医院的公园、运动设施和娱乐设施,住院大楼只是其中的一栋建筑而已。我出了住院大楼,走下台阶的时候,我仰头向后望了望,看见几只灰鸽子盘旋在顶楼的窗户周围,推开了一半的窗玻璃映射出铅灰色的云朵,看上去一切都风平浪静。想到这些,我加快了脚步,趁菲利普还在沉睡,我最好踏出医院的大门,否则我很有可能被他们抓回去。台阶底部的角落里有一个颜色鲜艳的分类垃圾箱,像是在提醒路人不要乱扔垃圾,我在垃圾箱旁边停住了。想了一会儿,等到和我搭同一次电梯的人们慢悠悠地走到我前面,我从裤兜里缓缓拿出菲利普那部黑莓手机,把它像扔垃圾般扔进了标示着“不可回收垃圾”的垃圾箱里。我本来没想这么做,是垃圾箱提醒了我,我不确定这部手机有没有定位系统,因此扔掉它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在这个庞大繁杂的社区里穿梭,住院大楼离医院大门有一段距离,我还不清楚其中的路线,尽管已经住了一次院,但那时的脑袋才从昏迷中回到现实,记忆已经遗忘了。跟在那些笑容满面的已经康复的病人背后,我才出了医院大门,又是第一次出院时那个可疑的场景,凄凉而落寞,仿佛我已经与外面这个喧闹的世界无关。在这之前,我一心只想着追随现实,回到近在眼前的生活,但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我还没想清楚下一步该做什么,这个时刻就已经来到了。我本能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却不知道现在那是个危险的地方,我不知道菲利普还能睡多久,不管怎样,公寓肯定是他们第一个搜查的地方。我固执己见地认为,他们的速度不会比我快,而我现在最渴望的就是归宿感,只有家才能给我这种感觉。在家里,就算什么都不做,只要想起弗吉尼亚,就能感觉到幸福。
为了让自己看清楚街道和路口,我戴上了眼镜。我根本没想到,我看到的是我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东西,这东西能把我带回不幸和绝望。我很确定我看到的。玛丽在向我走来,就在通往我家的那个路口上。我现在才想起玛丽,因为她当时没出现在走廊和大厅里,逃离带来的兴奋让我把她忽略了。我不知道她看到了我没有,因此我迅速低下头,把眼镜摘了下来,塞进了衣服口袋里。碰面是在所难免的,如果我现在转身走向另外一个路口,只会引起她的怀疑,我只需要昂首挺胸地穿过那个路口,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我还是时不时地看了玛丽几眼,我们两个越来越近了,我没办法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我太慌张了。就在我们擦肩而过的前一刻,玛丽倒退了几步,然后停住了。我也停止了行走,没有看她,反而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慢慢把游离的目光移到玛丽的脸上,这张圆圆的胖脸上没有我想象的严肃而冷酷的表情,仍然是玛丽一如既往的和蔼。“把眼镜戴上,这样可看不清。”她眯着眼睛对我笑,用手指着我的左边衣兜,那里面装了些钱,因为当时太慌张,藏起来的眼镜露了一半出来。
“这样容易掉出来,还有被偷。”
我狼狈地戴上了眼镜。
我当然是被认出来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也没有任何惊讶。每个人,只要稍微打量过我和菲利普,都能分辨出我们来,因为我是个亚洲人,而菲利普是个白人。相反,我现在惊讶的是那层楼里面的护士和守卫,以及那个女侍应,他们都至少看过我一眼,然而他们却没有把我认出来,让我这个对伪装一窍不通的教授从戒备森严的隔离区里逃了出来。
“你好,玛丽。”也许是因为觉得理亏,所以我把话说得很客气,因此疏远了我们的距离。
“怎么样,要跟我回去吗?”
“我知道我没得选择。”我说,但我还是决心不再回到医院,我可以随时跑开。
“不,你有选择。你可以跟我回去,好好接受治疗,你还可以走,去追寻你想要的。但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你都要有所放弃,却都不一定有所获得。”玛丽还是笑着,她的话极为诚恳。
“我不想再回到医院了。”我的回答很坚决。
她依然笑着说:“那好,你可以走了,这个路口将是你追寻之旅的启程。”她看着通向我家的这条路。
然而,我做的却没像我说的那样坚决。我久久没有挪动步子,有点迟疑。我原以为我们之间会有一场恶战。
玛丽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说:“这是真的。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来医院是不情愿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学校到底是不是好心,医院肯定是站在学校这边的,但我想,学校和医院都应该尊重病人的选择,更何况你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情。既然你想出去,想去找弗吉尼亚,那你就去找吧,这才是你想要的。”
“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想走的,你可不是事件的同伙。”
她笑了笑:“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我恍然大悟,因为惊讶,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玛丽见我这样,又开心地笑了,好像她没有烦恼一样。“你在暗中帮我?”因为我想起了逃离医院的过程异常顺利。
“明眼人一眼就能把你认出来,不管你伪装成谁,别人看到的一定是你自己,不会是其他任何人。护士和守卫对你视而不见是因为我叮嘱了他们的,我知道你足够聪明,肯定会抓住某个机会逃出医院,所以我让他们不要阻拦你。对了,我还叮嘱了电梯里那个女侍应。”
“我进去的时候她对我笑了。”
“说明她认出你了。”
我突然感受到一种安宁。我就像一片雪花一样在空中缓缓落下,飘落在地上的皑皑白雪上后,我又被接着飘下的雪覆盖住,被周围浓重的洁白而静谧的安宁包围。我们俩都在这片刻的安静中思索了一会儿,马路上杂闹的车鸣仿佛已经被大脑里的那一场大雪吸收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她托着下巴想了一下,说:“因为我理解你的感受,听你讲了你的故事后我就说了这句话。世界上像你这么重感情的人已经很少了,我有亲身体验,但我已经习惯了。人人都在说感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我认为那都是嫉妒,幸福美满的人怎么会说这种话呢?都是绝望的人假装理性罢了。如果我是弗吉尼亚,我会回来的,我觉得她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结婚了吗?”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当然结婚了,我还有一个女儿。我结婚二十年了,我是个重感情的人,不过我的丈夫可能厌倦了和我的生活,很少回家。他对孩子很好,但我们现在的关系很紧张。”
“他工作忙吗?”
“别惊讶,他就是马丁,你的主治医生。我对他的工作了如指掌,他不会忙到每天晚上都不回家的。我当初本想拒绝做这个监视性质的工作,但他说我是他唯一信任的人,现在我只是觉得他在利用我。”
我表现得很平静,但内心的波澜却没有平息的意思。“你的丈夫为什么会利用你?”
她严肃地说:“利用我的感情。”随后她从她的职业装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彩色生活照,中等大小,我没看清上面的人是谁。
“这是什么?”
“一天晚上,很难得,他总算是回家了。在我准备给他洗衬衫的时候,我从衬衫胸口处的口袋里发现了它,然后我和他大吵了一架。这是个漂亮的女孩,还这么年轻,和马丁在一起不值。”她语气饱含着愤怒,又流露出对照片中女孩的惋惜。
“给我看看。”我接过玛丽手中那张照片。
我以为我看的只是个与我无关的女孩,所以只是放在眼前扫了一眼,准备和玛丽一起咒骂这个横刀夺爱的女人。但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照片上的人我很肯定就是弗吉尼亚,她穿的是紧身的红色毛衣,波浪状的栗色头发垂在肩上,现在她是直发,这是很久之前照的。这是一张上半身照,她绽放的笑容还很青涩,一手托着左脸颊,另一只手高高举向空中。皮肤比起现在少了许多皱纹,额头也圆润很多,那时候她没有现在这么瘦。弗吉尼亚欢快地笑着,这幻影般的笑容已经把我感染了,我也不自觉地张开嘴傻笑。能和弗吉尼亚做同样的事,体验相同的心情,就算没有和她处在同一个时空下,也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她背靠着栏杆,橘红色的余辉像天使头上的光环一样笼罩着她。她背后的景色让我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儿,那里是另外一个国度,一个古典的国度,充满了哥特式的奇思妙想。
“马丁在利用我的感情,”玛丽愤愤地补充道,“利用我对他的爱来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他却在外面找了一个情人,太自私了!”
我没有去听玛丽的牢骚话,我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这张照片上。从用一只手随意地拿着,到双手捧着照片,这样一个巨大的变化,已经能表面我的内心遭遇了剧烈的震动,就不再多说了,我可以用一句话来总结:虽然不知道这张照片的来历,比如这是在哪儿,谁拍的,什么时候拍的,但我还是能感到希望从厚云层中探出了脑袋。很快,现实就给我泼了盆无情的冷水,我记起来了这张照片背后的来龙去脉,为什么时隔这么久我还能一眼认出弗吉尼亚?不是因为我对她的爱,爱并不是体现在回忆中,而是因为我就是弗吉尼亚对着笑的那个拍摄者,我五年前拍了这张照片。五年前的夏天,因为我不用上夏季课程,所以我们去了伦敦,那是我们唯一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也是我们唯一一次那么享受旅游的乐趣,我们玩得很开心。其余的日子,不是因为我工作太忙,就是因为家里的经济问题,反正我们没机会一起出去旅游,不要惊讶,这十年来,除了去英国的那次,我们连州都没有出过。
弗吉尼亚倚在西敏寺桥的栏杆上,像个小女孩似的嚷着要我把背后的国会大厦和大本钟都拍下来,当然少不了的还有波光粼粼的泰晤士河。我记得,当时我开玩笑说:“不,我只拍得到你,镜头没这么大。”她闹得更厉害了,她是那么渴望得到某一样东西,在不经意间就把最原始的感情显露了出来。就在她准备朝我扑过来时,我抓拍下了这张照片。照片照得很好,在画面右后方,哥特式的国会大厦和大本钟以它们最好的角度呈现了出来,在弗吉尼亚的背后,几艘快乐的游轮悠闲地行驶在泰晤士河表面,它们即将在耀眼的夕阳的光辉中消失。我还记得,拍了这张照片之后,我们还跑去坐了游轮公司办的泰晤士河游,花了16镑,从国会大厦到伦敦桥,整整一个小时我们都在欢笑中度过。等我们最终到达伦敦桥时,焰火般的伦敦夜景已经上演了。这张照片代表着一个美妙的时刻,但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马丁的衬衫口袋里呢?如果没记错,我和弗吉尼亚拍的所有照片都会在家里。如果就因为这么一张照片而怀疑弗吉尼亚是马丁的情人的话,那未免也太愚蠢了。
我知道,在怒火中烧的玛丽面前说一些这女孩真漂亮之类的赞美之词是不礼貌的,也不符合玛丽的初衷,她是想把她内心的苦闷和一个遭遇更悲惨的人分享。正因为这样,尽管我很想把照片要回来,但我还是把照片握了很久之后递到了玛丽的手上,我什么也没说。
玛丽接过照片,把照片塞了回去。她看上去有点伤心:“这在法庭上就是铁证。”但从她的表情来看,她一点也不想和自己深爱的丈夫对簿公堂。
而我想,如果把弗吉尼亚扯进这件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事情的话,事情会变得更麻烦,因为弗吉尼亚也许永远也不会现身了,我将再也看不到她。
我说:“一张照片不能说明什么,她也可能是一名病人。”
我忘记了在生气的女人面前任何解释都是没用的,玛丽停顿了一下,很快便转移了话题:“我想说的是,我不是在利用你对马丁进行报复,他不会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因为不是他在监视你。我也不会受到影响,遭殃的可能是那几个护士和守卫,是他们让你溜走了。重感情的人都应该有好报,也应该去寻找自己的真爱。我放你走是因为你那份难得的情怀,因为我也是个重感情的人。”
我还没从照片给我带来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但我还是说了声“谢谢”。我打量了眼前的玛丽,她似乎已经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许是我错了,因为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只是在我的偏见下她变得扭曲而可憎而已。
“快走吧,你得抓紧时间。”她看了一眼医院的方向,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和蔼。
见我迟迟没有挪动步子,她用她的大嗓门笑着说:“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很喜欢你的性格,你是个好人。不要见怪,我不是作家,也不是文学教授,词汇量很有限,我已经不记得我说了多少次‘你是个好人’了。相信我,你最后会找到弗吉尼亚的,那时候,我希望还能在医院见到你!”说完,她不顾周围行人的侧目,大声笑了起来。
“谢谢你。”说着我开始朝那个通往我家的路口走去,然而,走了十几步路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回过头去看她,发现她还站在原地望着我。我们俩都笑了。
我朝她大声喊道:“能不能把那张照片给我?”
她双手做成喇叭状对我喊:“为什么?”
我的腹部在这个时候疼得更厉害了,我想吗啡的止痛效果差不多过了,但还是使劲朝她喊:“因为照片上那个女孩长得像弗吉尼亚!”那一刻,我觉得街上所有人都听到了。
她怔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走了过来。她拍了拍我的肩,把照片递给了我,我接过了那张珍贵的照片。她淡淡地说:“拿去吧。”
我看着她逐渐消失在人群中,然后往回走去。我握着那张照片,一路上我忍着痛不停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