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这话当真了,一个快死的人还能奢望什么呢?我思索了一会儿,提了一个令我们都感到诧异的要求:“从这里出去。”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过了几分钟,僵硬的笑容慢慢的在融化,融化为虚无的表情。他及时调整了过来,托着下巴问我:“你也不满意这里吗?当然,我理解,因为我也不满意这里。我想你的意思是换个地方。所有对你的要求还是不变的,你不是已经适应这种生活了吗?朋友,换个地方当然可以,我会给医院说的。”
我突然想到如果能换个地方,也许逃出去会容易点,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一直在寻找时机实施我的计划,但始终找不到一个突破点,现在好了,我们似乎已经进入了正题。我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们是强制把我带进来的。当时我说了我放弃治疗,但目标还不明确。”
“现在呢?”
“这里很安静,适合成天冥想和思考。目标当然已经明确了。”
“所以你改变了你的想法,又接受治疗了?”
“对,我改变了我的想法,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放弃治疗。”
他一时没有话说了,脸色变得凝重。
“我以为这次来看望你是个轻松的工作。”他做作地笑。
“如果你坚持认为把我关在医院是对我好的话,那你的工作永远不可能变得轻松。”
“你得换种说法。我们是坚持对你好,这没有错。没有了我们,你是真的无依无靠了。”
“我不会再和你争论没有结果的问题了,我也不会要求换个地方,我会呆在这里安心接受治疗,你也不用来了。我最后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呆滞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子,把双手插进衣兜里,如释重负地靠向椅背。“朋友,没必要这样。什么问题?”
“我想问:你知不知道弗吉尼亚的下落。你可能是最后一个和她联系的人。”
他回答得很坚决,表情也没有波澜:“我不知道,该说的我也已经说了,你应该忘了她。”
“好吧,我忘了她,你也忘了我吧。”我说。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开玩笑似的俏皮表情。“什么意思?”
我朝他摇了摇头:“就是说,你可以走了。”
他不解地看着我,然后缓缓起身。“真的没有其他要求了吗?”他问。
“没有了。如果你再也不出现在我面前的话,我会感到很高兴的。”
他没有把椅子搬回原位,面对着我朝房门那里退去。从他脸上尴尬的笑容我可以看出,他认为离开的时候到了。我想到,在这个气氛紧张的时候笑,不是为了化解针锋相对,而是他明白下次他肯定还会出现在这里。
“要是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先走了。”隔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说。
“对了。”
他正要转身开门,但听见了我的声音,于是就立刻转过身来对着我。他满脸疑惑,似乎心存愧疚,所以努力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我真该建议你来这儿住住。”我坐在床上身体向枕头处移动,因为动作细微,菲利普不可能觉察。
见我无意刁难他,气氛也顿时变得轻松了,他大笑着说:“我也是住过院的,虽然这里环境不如想象那么好,但最起码这儿很安静。”
“所以我才建议你来这里住上几晚。”我摸到了枕头。
“朋友,谢谢你的好心,我可没资格住这里。”他做出再见的手势,转身准备离开。
我想是时候了,在他走那几步的过程中,我用左手把枕头掀开了一点,注射器突兀的形象展现在了我的眼前。针尖处渗出了一两滴浑浊的药液,就像是为这次行动做好了准备似的。听这声音,他握住了门把,我还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手掌握在金属门把上产生的摩擦声,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变慢了,不变的只有我的速度。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使自己比平常的动作快了许多。我把针管从左手放到了右手上,把大拇指放到了针管尾部,拼尽全力向菲利普跑去。在我跑到他正背后时,菲利普感觉到了什么,然而当他惊恐地看着我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我已经把针管刺进了他的左臂,他的夹克和衬衫也没能免遭厄运,接着,我用右手捂住了他的嘴,左手把注射器按了下去,针管里的镇定剂很快就全部注入了菲利普的体内,我能感觉到他在颤抖。我很清楚我的体格不如菲利普健壮,但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可能对我构成威胁的,恐惧已经压倒了他:注射的是什么?会不会死?他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气流被我的手堵住了。
我原以为我面临着一场恶斗,但菲利普没有做出反抗,显然他从没有遇到这种情况。我们这样僵持了几分钟,然后他身体开始瘫软,眼睛开始往上翻,呼吸逐渐变得安稳。等他完全昏睡过去之后,我搀扶着他来到床边,把他扔到了床上。
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但还是不能休息,而且腹部又开始痛了,我得抓紧时间。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我搜了他的身,但没什么有价值的收获,只有一些零钱和一部黑莓手机。我把他的棕色夹克脱了下来,接着是浅色花纹的衬衫,然后是休闲裤,最后再穿上擦得光亮的皮鞋。他的身材比我高大,但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点紧,所以不影响我穿上它们后的效果,没人会觉得怪异。我把自己身上的病号服脱了下来,把衣服和裤子迅速穿到了菲利普的身上,他正躺在病床上沉醉于梦乡,看上去就像我一样。最后,我把衬衫、夹克和休闲裤套在了我的身上,把那些零钱揣在了衣兜里,又把黑莓手机关机了,放进了裤子口袋里,跟着放在里面的还有我的那副眼镜。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仪容,尽量做出菲利普举手投足间的感觉。在走出病房前,我把注意力放在了床底下那个塑料袋上,因为我要把它带出去。我需要止痛药,在我疼痛难忍的时候给自己打上一针,用来维持清醒和生命。但问题是,菲利普来看我的时候没带东西,如果出去的时候提了一袋东西,看到我的人肯定会怀疑。这样一来,我只得把塑料袋留在了床底,取出里面三个注射器和三个药瓶,还好菲利普的外套口袋够大,我把它们揣进了另一个衣兜里。一切准备完毕后,我特地看了看全身上下,如果不是我本人的话,没人能看出我衣服上的端倪。
计划进行到了最重要的一步,我要假扮成菲利普走出这栋楼。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怀疑,我必须乘电梯下去。我和菲利普一点也不像,身材差别也很大,守卫和护士很容易就能把我辨认出来,如果玛丽这时候在外面,事情就会变得更麻烦。但我不能老呆在房间里耗时间,菲利普最终会醒过来的,于是我屏住呼吸打开了房门,一股寒气迎面钻进了我的衣服和裤管里,我似乎嗅到了自由的气息,关上门后,自由气息更浓了,仿佛在催促我赶快离开这里。我把头稍稍埋下去了一点,把手插进了衣兜,我明知道这不是菲利普的习惯,但还是这么做了,至少,这样能避免护士和守卫直接认出我来。另外,那些人以前没见过菲利普,这也增加了我成功的机率。
我畏畏缩缩地向大厅走去,就像和爱人约会一样,走的过程中我的心在狂跳,但还是压低脑袋,迈着大步,努力装出菲利普惯有的轻松。大厅里有一个护士坐在柜台后,那是另外一名护士,脸上长着明显的雀斑,但是看上去性格似乎要开朗些。她看到我,先是怔了一下,好像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就咧开嘴笑了起来。“菲利普先生,要走了吗?”我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但看到她灿烂的笑容,我的心似乎也放下来了点。我点了点压着的头,继续朝电梯走去。守卫懒散地坐在那里,歪着脑袋,好像懒得理睬任何事情。不过他还是看了我一眼,在他目光如鹰般射向我时,我被吓了一跳,因为恰好在那一时刻,我的脸正对着他。他迅速站了起来,我耳旁掠过嗖嗖的风声,他的体型是我的两倍,我几乎不敢呼吸了。我以为他认出了我,但他只是转过身按下了电梯按钮,然后又坐下了。电梯铃声响了,“这边走。”他浑厚的声音在喉咙深处打转。出于礼貌,我也朝他点了点头。
电梯是最容易对付的一关,我只要站在女侍应背后就好了。只是进电梯时,她神秘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了诡谲的笑,这很让我摸不着头脑。我以为是她认出我了,但她又没有揭穿我,所以我只得排除这个猜想。随着电梯的下降,我的成功逃离似乎变得触手可及。电梯中途停了很多次,我却一点也不着急,病人、病人家属和调皮的孩子鱼贯而入,他们把我挤到了角落里,避开了人们视线的关照,这让我很舒心。又因为我是在一楼停,所以不用担心人太多出不去的问题。
电梯下降过程中,一个被人们围在中间的小孩把含在嘴里吸吮的棒棒糖掉到了地上,他可能只有五六岁,正值调皮捣蛋的年龄。他弯下身准备把棒棒糖捡起来,大家看笑话似的看着他,因为他显然要把棒棒糖重新捡起来吃。
这时,一个穿着条纹状薄毛衣的圆脸男人大声说:“别捡!”
“为什么,爸爸?”
“地上有脏东西。”
“脏东西又能怎么样?”
“你爷爷就是因为吃了掉在地上的脏东西才住进医院的,要是你不想在嘴里和鼻子里插上那些管子,那就按我说的做。”
小男孩做出夸张的恶心的表情,他使劲踩了踩地上的棒棒糖。大家都笑了。
听着这些,我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回归到了现实世界。癌症似乎已经被我排除在了现实世界之外,因为我想,如果弗吉尼亚没离开的话,我感觉我能回到以前的生活。
有一个中年女人问男孩父亲:“他爷爷食物中毒了吗?”
男人无力地摇摇头。
一个长发青年说:“他得的什么病?我爷爷得的是老年痴呆,太可怜了。”
男人叉着腰无奈地说:“肝癌,医生说活不长了。”话一说完,大家都不说话了。
小男孩还是兴致勃勃地踩着地上的棒棒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这时候,电梯门随着铃响而打开了。尽管大家都会出去,但我像在赶一件重要事情似的把堵在我面前的人挤到了旁边,在面带怒色的人们的注视下,我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