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楼下,外面就下起了暴雨。我在楼里面听到了,狂风扑打在建筑表面穿透厚厚的墙壁传入我的耳朵。不断划破天际的闪电让电流变得不稳定,楼道里的灯不停闪烁,我们在时而黑暗时而又恢复光亮的楼道里行走。我们在楼上逛了不到半个小时,而十六楼现在的情形和我上楼前没什么两样,那个黑人守卫还是坐在那里,两个护士还是那么呆板,只是现在大厅里略显拥挤,有三个实习生模样的工作人员手拿一些资料站在中间,讨论着什么。他们见我和玛丽过来了,纷纷向我们点头致意。“我们是一个医疗团队。”玛丽介绍道。
我向玛丽问起接下来还有什么任务,她摇头说没有了,这正合我意。“那我先回病房休息吧,今天真的没事了吗?”为了确认她的说法,我再一次问。玛丽笑道:“你到这里就是来休息的,没必要那么紧张。不过你明天会逐步接受一些治疗,打点滴、注射药剂什么的,先增强你的体质。”
听完她的话后,我把头向后仰了仰,开始向病房走去。我需要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供我想办法逃出去,回到病房后我不打算再出去了。现在我已经对整层楼的信息和构造了如指掌,比如它总共只有两个出口,电梯和楼梯,其他空间都是封闭的房间,而我又不能从十七层的高楼向下跳。我要想离开这里,只能从电梯和楼梯走,而楼层中心每个时刻至少都有一个人守在那里,并且女侍应一直都会坐在电梯里。每一个都是棘手的问题,而这些都是一个文学教授从来不会想的问题,我是第一次尝试着做一个侦探,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在这方面我或许还不如一个小孩子。况且,我还拖着病体。我到底有多少方法能出去呢?
“你怎么了?”玛丽问,她的声音陡然增强。
我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是感觉脚踩到了另外一片土地上,一大片柔软的土壤,脚踩到上面就会慢慢陷下去,因此走的步子也会是晃晃悠悠的。我还是清醒的,我不是要昏倒了,而是疼痛到达了顶峰,或许身体在忍受极端的痛苦时意识会产生幻觉,但我也不觉得这是幻觉。我先是左摇右晃地往回走,然后夸张地弯下腰,捂住腹部,我从玛丽看着我的惊恐的表情知道了我的痛苦程度。
她扶我坐到了地上。我的眼睛快睁不开了,疼痛难忍,我只得紧闭着眼来减轻腹部的负担。之前我一门心思在想怎么逃出去,现在我的心里只在想一件事:我这是快要死了吗?
“快过来!出状况了!”我听到玛丽在喊,她在朝大厅的方向喊。
我艰难地把背靠在墙上,让自己坐起来,一轮顶峰的袭击被抵挡了过去,我得以有时间喘息。一波过去后,必然暗含着下一波进攻,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这才是最重要。过去的已过去,未来还不可靠,我能掌握的只能是现在。在艰难困苦后喜获闲情逸致的情况下,最容易滋生的是自我安慰的情绪,我乐观地想到自己暂时还不会死。
“再忍一会儿,”玛丽安慰着我,“你的病果然很特别,很难见到这么难以忍受的疼痛。”
或许是玛丽的手吧,她的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让我想到血液中流淌的亲情和我的亲人,也许是这些让我平静了下来。在异乡的生活中,亲情似乎已被我逐渐遗忘,爱情取而代之,占了我感情的很大一部分比例。这是每个人都害怕的,但也是最令人无奈的。这也是为什么弗吉尼亚离开后我一度失去理智的原因之一。果然,在这次规模巨大的疼痛袭击被镇压下去后,除了这一刻,我脑袋里再也没闪现出亲情的影子。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朝我逼近,我右胳膊被扯了过去,衣袖被粗鲁地卷了起来。我又感觉到了注射药剂的刺痛,这我再熟悉不过了,得大病的一个重要经历就是打无数次的针。他们喘着粗气,像在抢救一个病危的病人,随后他们之间爆发了一阵争论,我一句话也没听清,我猜他们就是刚才站在大厅里的三个工作人员。玛丽也参与了这场争论,最终也是她平息了争论。我的身体随着不整齐的脚步声的远去而渐渐觉得舒适,过了不知多久,等我完全清醒后,玛丽才把我拉起来。
“你打了一针吗啡,看来你对这家伙上瘾了,看你刚才那死去活来的样儿,吓死我了。”玛丽打趣道,她语气可爱,似乎想缓解刚才造成的紧张气氛。
外面大雨还没停,我还是听得见密集的雨点落在大街上的声响,走廊里的灯也因为电流不稳而轻微闪烁。我现在就像呆在一个制造科学怪物的阴森实验室里。我喘着气继续向病房走,玛丽说她要把我送到门口,也并肩和我走,我感觉这短短的路程却走了很久。
走到房间门口,我转动圆形门把打开门,一脚踏了进去。然后,出于礼貌,我转过身面对玛丽,准备和她道别。
她也微笑着看着我,她脸上虽然有不少皱纹,身材也略微臃肿,但她的笑容就像一个姐姐般和蔼。但一想到她这一系列关怀备至的照顾背后,隐藏的是她监视我的阴谋,我就觉得她笑得不怀好意。她说:“亲爱的文学教授,祝你做个好梦!”
如果没有意外,我也应该对她说上一句祝福之类的话,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她:“刚刚你们在吵什么?”
“你听到了我们的争论?”玛丽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对我突然说到这个问题很诧异。
“没有,我只是听到你们在吵。声音很大而已,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只是很好奇你们在争论什么,难道是医疗秘密吗?”
她的脸上浮现出宽慰的笑容,比之前的微笑显得更和蔼了,如果最开始的微笑是姐姐般充满关怀的笑容,那么这时的笑容就来自于慈爱的母亲。她笑着说:“看来瞒是瞒不住了,教授总是比普通人敏锐。”她轻轻晃了晃左手提着的一个白色塑料袋子,上面印着医院的标志,袋子里装着东西,看上去不沉,因为玛丽一脸轻松。“如果教授真有这么神,那我不问就知道你们在吵什么了。”我说,事实上,我甚至都没注意到她手里还提着个袋子。
“这是他们刚才给我的。”她说。
“刚才你们是在因为这个争论?”
“对,他们不肯把这东西给你,所以我就和他们吵了起来。但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这是我的东西?是我的衣服还是银行卡?”
“不,都不是。”她低下头,提起袋子,把口袋对着我,然后把它打开了。
袋子里面有三个不大不小的药瓶,上面贴着标签,瓶子里装满了药水,还有三个针管。它们被胡乱地塞进塑料袋里。
“它们像是毒品,这可不是我的东西。”我说。
“说它们是你的东西,是因为如今你已离不开它了。刚刚要是没有它,你现在肯定还痛得死去活来。这些东西是吗啡,止痛专用,如果出现刚才那种情况而我又不在场,你就给自己打一针。虽然你只会在一个很小的区域活动,我还是建议你随身带上一针。药瓶上有标签,写上了药名,不用担心被认为是毒品。”
于是我从她手中接过塑料袋,把它靠着墙壁放下。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之前你是不是不打算把它给我?”
“为什么这么说?”
“我问到了你们的争论你才把止痛药给了我,那我不问是不是就不给我了?”
她脸上又浮现出慈爱的微笑:“当然不会,这是关系到你性命的大事。只是我没必要现在就给你,而且这些是目前全部的止痛药。我们就是在这一点上产生了分歧,他们不同意一下把药全都给你,认为这种行为有危险,但我主张这样做,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药效持续的时间有点长,我那时候只是想让你今晚好好休息。”
玛丽仿佛从一个性格开朗的大姐转变成了一个倾吐真心话的亲人,一瞬间,我觉得她好像就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而她的关怀都是发自内心的。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我觉得玛丽是个称职的护士,是个热心人,我很想信任她,告诉她我心中所想;而另一方面,我又不知道玛丽的这些举动背后的真实意图,我一刻也没忘记她是马丁或者菲利普派来监视我的,因此我总是有所保留。我甚至想,为了不让我和护士在日常相处中产生感情,从而影响他们对我的监视,所以才派了年老色衰的玛丽到我身边。
我借口头昏匆匆和玛丽道了别,随后我迅速把门关上了。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看到半拉上的窗帘背后隐藏着的夜色,我知道时候不早了。你无事可做的时候,晚上九点就能看作是深夜。安装上窗户的那面墙背对着闹市区,我透过窗户看到的除了星星点点的橘色灯光,就是大片大片的黑暗了。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还没停,但已经小了许多。明天又是一个阴天,天气照这样继续下去,雨后产生的痕迹将很难抹掉。
清冷的光填满了整个屋子,我也没打算开灯。我把墙边的那袋吗啡提了起来,毫无目的地提到眼前看了看,然后走到床边,看也不看就把袋子扔到了地上,自己则一头倒在了床上。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累,也许是因为我不久前才在地狱旁边徘徊了一圈。
很快我就意识到我渴望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也许是因为药效还处在顶峰阶段,我的大脑竟然一片空白。也许让你们失望了,你们本以为我会趁现在思考怎么逃出去的,对吧?你们继续想,经过一夜的冥思苦想,明天我就能顺利从这里逃走了。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就跟任何一个渴睡的人一样,我也无法抵御困意的突袭,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深层睡眠前产生的宁静和舒适了。我把腿抬到了床上,侧脸紧贴着枕头,扯过被子盖住了一半的身体。睡之前我还在想,我该给自己一个暗示,让自己睡一两个小时后再起来,好好想想离开这里的问题。没过多久,我就睡着了,醒过来后我一定会骂自己,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又得在这里滞留一段时间了。这一睡不知道会睡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