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是个憔悴的男人,除了暗黄的肤色外,耷拉的眼角和瘦削的脸廓让我看起来像个中世纪的吸血鬼。消瘦是每个癌症患者的必然症状,这我已经习惯了。我只是不习惯当我被疾病拉下水的时候,身边没有了弗吉尼亚,以前,就连我患上流感的时候她都会陪在我身边,这对我的病情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却能让我感到心中的宁静。你们现在知道了弗吉尼亚为什么对我这么重要了,就好像没有了她,我的心中就不再宁静了,就像《寂静的房子》里的那栋老房子,《魔山》里那座疗养院,时刻充斥着喧嚣。我们都知道,不间断的噪音能把人逼疯。看着镜子里的我,突然发觉我丢掉了整理仪容的兴趣,我只是一把抓起洗脸台旁边的一把塑料梳子,沾了沾水,迅速在头上朝一个方向梳了梳头发,然后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把脸凑近,让水花尽情拍打在上面。一个教授,他有可能一天面对几千个学生,也有可能一周上几次电视节目,这样的环境要求我注重在公众面前的形象,但现在却无法调起我的兴致了。把脸弄湿后,我只是用手在脸上抹了几把,这次整理仪容就算结束了。
还有更重要的事。卫生间有个半开的窗户,估计是为了通风。我站着清醒了一会,然后伏到窗边向下看去,这是一栋高楼,起码有十五层楼的高度。建筑的表面是红砖,虽然表面粗糙但是没有着力点,旁边也没有下水管道穿过,所以不可能有人能从这么高的楼层从窗户爬下去。小时候我常常爬树,但这两种运动差别有点大,攀高楼应该算是极限运动,而爬树只是一种娱乐罢了。就算我可以冒着生命危险甩根绳子到窗外然后滑下去,但依我现在的体力和病情,我的身体也不允许我这样做。
出了卫生间,玛丽还站在门边等着我,我强装笑脸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她打开了门,这一次她走在我前面,也许前面有个导游为我耐心地介绍,能让我更清楚这层楼的结构。我好几次把那扇普通的门想象成一道自由之门,或者是连接外界和监狱的铁门。我太渴望出去了,尽管真正的住院生活还没开始。
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直通到这层楼的尽头,医院的每层楼都是这样。亮光在狭窄的走廊里显得特别刺眼,眩晕中我看清楚了天花板是一块一块拼起来的,可以拆卸,但爬上去不只会与老鼠为伴,还会钻进死胡同,那上面没有出去的通道,只有暗无天日的漫漫长夜。我注意到我这边的走廊的两面墙分别都有几扇门,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扇,和我住的病房的门一模一样。“这些房间都是病房吗?”我问。“不,不是,”玛丽耐心地解答,“这层楼只有两间病房,这边走廊一间,那边走廊一间,所以这儿只能住两位重要人物。其他房间都放着仪器,两边走廊的房间有些仪器是重合的,有些又不是。等我们走到了中间,那里空间大一些,你会看到那儿有扇大门,那里面是手术室,什么东西都有。”她得意地笑了笑。
走出病房,我自然而然地向右边看去,这里已经是走廊的尽头了,离我不到两米处就是一扇窗,这是医院惯有的设计。病房是最靠里的一个房间,这样别有用意的设计让我大伤脑筋,封闭的环境里多一段距离就会多一点危险,如果我走出去,很容易就会被往来的护士或医生看到,而我又找不到借口走出房间,卫生间也在病房里。医院每层楼的构造都是一样的,每层楼的结构也都是对称的,所以那边的走廊和这边的肯定一模一样:一扇走廊尽头的窗,四个房间,四扇门。我无须再走过去确认一遍,不然反而会引起怀疑。“那边的病房有人住吗?”没有移动步子,我往左向那边眺望。“没有,”玛丽摇了摇头,“现在整层楼就只住了你一个人。”“我可真是个重要人物啊。”我戏谑道,但玛丽没有接我的话。
她只是迅速转移了话题:“还楞在这儿干什么?赶快去吃饭吧,你一定饿坏了。这边来。”好像她已经对我的遭遇产生了审美疲劳似的。
不过玛丽也说到了点子上,我已经多久没吃饭了?我是十月二号昏迷的,现在已经过了一天,是十月三号的晚上,我记得中途我没进过食。如果不是玛丽提起,我差点就忘了饥饿的感觉,仿佛来到了战火纷飞的年代,现实残酷到人们连饥饿为何物都不知道。我这才记起,或许我的精疲力竭和没吃饭有一定关系,尽管我还是没什么胃口。
“你又提醒了我一次。”我故作轻松地说。
“这都快成你的口头禅了。”玛丽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声音在这个不高又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了好几声,音强也足够大。如果我出逃时被发现,只要有一名瘦小的护士对我吼上一句,那么这层楼的所有工作人员都能知道。
与此同时,我们向整层楼的中心部分走去,玛丽的步子要比我快一步。刚走出病房的时候,我发现外面是一条很长的走廊,其实真正在走廊里穿行才知道,走廊并不长,走廊一侧只有四间房,犹如酒店的布局。很快,我们就走到了贵宾楼的中心,玛丽在我面前伸出一只手臂,像个侍应生一样稍微弯下腰,郑重其事地欢迎我进入这片区域。
这里是个更大的空间,是个巨大的正方体,灯光也明亮得多。工作人员也在这里来来往往地走动,仿佛这里是他们的大本营。虽然空间比较大,但内容不如想象中的丰富。我的左侧有一个柜台,这个其他楼层也有,他们专门为病人提供必要的服务。现在柜台里坐着两个年轻护士,她们没什么事做,一个坐着发愣,另一个埋着头,可能在摆弄手机。看到资格更老的玛丽护士走了过来,她们便惊恐地直起身子,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对我点头行礼。
柜台的背后又是一扇门,门比起走廊里房间的门要大很多,还有硕大的门把,想必门里面的空间也很大。“那是餐厅,就是待会吃饭的地方。”玛丽朝那扇门指了指。
那些看起来像是实习生的工作人员现在已经走光了,他们都走楼梯下去了,眼前突然空旷了许多。
“他们干什么去了?”
“当然是吃饭去了。”
“为什么不在这里吃?”
“工作人员一律不能在这里吃,这里是专门为病人准备的。”
我的目光转移到了右侧,视野范围内最醒目的就是手术室了,因为门牌上标出来了。浅蓝色的双开式门和里面透出的黑暗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没人能解释这是为什么,我是在紧张吗?还是担心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在里面?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又向左边看去。餐厅没有门牌,我向玛丽问起了这个,她说这是因为餐厅有时候还会用作会议室和活动室,所以不能只标作餐厅,但如果全部都写上又会显得繁杂,所以干脆没有给它准备门牌。手术室不是吸引我的地方,真正吸引我眼球的地方是手术室的两旁。手术室门的左边是电梯,电梯门比一般公寓里的电梯门要大一倍,那是因为要能让手术推车通过。电梯旁有个小柜台,就像是学校里的演讲台,但那里没有坐人。手术室的右边是楼梯通道,发生火灾或者地震的时候可以从这里跑下去,当然前提是要来得及。这两个地方让我看到了逃跑的希望,既然不可能从外面爬下去,而这里又是十几层的高楼的顶楼,唯一走出这里的办法就是通过电梯或楼梯下去。现在我又看到,这么重要的关口却没一个人把守,除了这两个坐在对面的喜欢发呆的护士。
“那是手术室,刚刚跟你说起过,这可是我们医院最先进的手术室了。两旁的门一个是电梯,一个是楼梯。再往上走一层就是顶楼花园了,是个散步的好地方。但不能走楼梯上去,因为那里的门被锁了,你只能乘电梯到上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