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撒谎。”这一点李本人也觉察到了。
“好吧,弗吉尼亚不会离开我的。不论发生什么,除非我们两个都死了。或者她有什么要紧事,我们之间的自由空间是很大的。再等会儿吧,朋友,你是从哪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他笑了。
“你叫我朋友了,这让我很高兴,但我还是高兴不起来。你说得对,的确有什么要紧事发生,所以她离开了。”
“那不叫‘离开’,她只是去办事罢了。”
“别钻字眼,我的朋友,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心理医生这么告诉我们:不要惧怕生活!”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要紧事发生了。”
菲利普咳了一声,他喝下了一口酒,然后说:“我听说,校长先生来探望你的时候,你特别提到不能让弗吉尼亚知道这件事,而且急匆匆地想要出院。你在怕什么?”
李嘟囔了一阵,有一些话仿佛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我没听清,因此我断定菲利普也没听清楚。但他最后几句话说的很大声,好像把自己的心里话都掏出来了:“你知道,我们要结婚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我们中国,红色代表喜庆,代表幸福,而中国传统的婚礼男女双方都要着红装,所以结婚是天大的喜事,就像是两个人结合在一起,重获新生——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东西方的文化都是相通的。在喜庆的婚期到来之际,没人想惹上麻烦,或是被麻烦找上门。特别是疾病或者亲人的去世,都会让婚礼蒙上一层阴影。你知道癌症的厉害,得了这个病几乎就等于快办丧事了。不是我顽固守旧,而是这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不是孤独地活在世上的,他们还有家人,再孤僻的人也有最亲近的父母。有时候个人不能控制事情的发展,他们还要受社会关系或者家庭关系的束缚,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弗吉尼亚的父亲——布莱克先生,我想你知道他(菲利普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他反对我们的交往,当然也反对我们的婚事,为此弗吉尼亚和她父亲决裂了,她搬到了我家。不过最近他松了口,我们才订了婚。所以我要和弗吉尼亚结婚,首先得过了她家那关。我觉得,布莱克先生现在同意把她女儿交给我,是因为他看到了我的努力,我能让她过上新生活。而现在,你觉得他还能那么觉得吗?别说他了,连我都看不到未来。布莱克先生不能忍受她的女儿一结婚就成了寡妇,我同样不能忍受,所以现在我也无意和她结婚。但我还是不能离开她,我剩下的时间很有限了,我希望弗吉尼亚能陪我走完,我知道这正是她的选择。这就是我怕的,布莱克会让我最后的希望破灭。为了公平起见,我认为应该让弗吉尼亚自己做决定。”
菲利普沉默了一会儿,躬下背,说:“她……已经做了决定了。”
李有些无奈:“好吧,说吧,弗吉尼亚做了什么决定。”
“我已经告诉你了,她决定离开,离你而去。”
“为什么?”他满脸的不解,这次他情绪不再失控。
“我慢慢给你说,先喝口酒吧,”菲利普举起酒杯,想和李碰杯,但李没有接招,菲利普只得自己尴尬地喝了一口酒,“我记得你叮嘱我们不能把你昏倒住院的事告诉弗吉尼亚,一开始,我们的确没告诉她,因为我们以为你只是太累了,没什么大问题。后来检查结果出来了,我们当然就不能隐瞒了,这是对你的不负责,因为你得的是肝癌晚期。在美国,和你最亲近的人就是弗吉尼亚了,所以我们给她打了电话。这就是今天发生的事(他把头向左边转,看了看挂钟),十月二号,星期四。今天下午你还处于昏迷状态的时候,结果出来了,我们知道这事不能缓,所以就电话通知了弗吉尼亚。得知消息后,她在电话里语气颤抖,几度哭泣。”
“打电话的时候她在哪?”
“我不知道,我们打的她的手机。但她周围很安静,我觉得应该是在家里。”
“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你是不会信的,但如果是弗吉尼亚亲口说的话,你总该信了吧。我们去了一趟电信公司,谎称学校出了个挪用公款的人,需要采集证据,说服了司法系统介入,所以录到了我和弗吉尼亚的通话。忘了告诉你了,我就是通知弗吉尼亚你病情的人,这也是学校的决定。这个卡带就是证据(他从衣服里掏出来晃了晃,一起拿出来的还有一台随声听),弗吉尼亚的声音就在里面。”
他把随声听立在桌上,把卡带塞进去,按下了按钮。他们都很安静,周围也沉浸在一片寂静中。
(杂音很吵,像是电视屏幕上雪花发出的噪音)
“你好(这个词语调明显加重,好像对方听不清似的),我是菲利普。”
“噢,我知道你,菲利普校长,李提到过你。请问是什么事?”
“很抱歉,弗吉尼亚小姐,但我必须开门见山了,是关于李教授的事。”
“什么事?”
“是这样的,他今天在开会时突然昏倒了,我们把他送到了医院。”
“他怎么了?”语气紧张。
“李教授还昏迷不醒,刚刚检查结果出来了。”
“有什么问题吗?”
“弗吉尼亚小姐——我无意冒犯——李教授患的是肝癌晚期。”
(一段死寂般的沉默,但杂音增强了)
“这是真的吗?他的病……”开始抽泣。
“是的,但请先平静下来,我也感到难过。”
“怎么会……”继续哭泣,接近崩溃。
“对这件事我很抱歉,如果有什么想发泄的尽管告诉我吧,说出来会好些。”
“你不了解我们的情况……我们的压力更大了……这种生活,我快不能过下去了……我该怎么办……”
“这得你自己做决定,弗吉尼亚小姐。”
“……我得想出个办法。”
“要来医院吗?我们可以马上来接你。”
“不,不……”又开始抽泣。
“我要静下来想想……”
“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医院会全力治疗李教授。有事的话尽管吩咐。”
“谢谢。”
“有想法的话及时联系我们。”
“好的,校长先生。”
“你……”一阵短暂的杂音后,通话戛然而止。
菲利普伸手关上了随身听,略带歉意地说:“最后我说的是‘你不要客气,小姐,有什么事就说吧’,因为剪辑得太急,这句话被剪掉了。”
“她后来联系了你们没有?”
“没有。后来你知道,她就这样消失了。”
“她没有提到‘离开’,她说她要想办法。”
“离开就是她的办法,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吗?如果她不会离开你,她就会立即赶过来看你,但她听到你昏倒的消息时,没有表露出一点来看望你的意思,这本身就令人怀疑。她觉得压力很大,现在你又得了这个病,她想离开了。不要否认,朋友。”
李无言以对了。这样一个被外界所有恶劣情况的矛头指着的男人,只能接受每一个说法,就像契诃夫《苦恼》里那个马车夫,只能无奈地向马倾诉。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会去哪里?”他的声音在颤抖。
“不知道。”菲利普垂下了头。
李身子在颤抖,就像精神崩溃前夕的病人。他说不出话了,目光呆滞,躯体却在不断抽搐。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办法呢?虽然这段录音不一定能表明弗吉尼亚永远离开了他,但却能说明弗吉尼亚的消失不是外界逼迫的,不是他之前设想的遭遇了不测,而是她自愿离开的。这让他感到心痛,也让他周身忍受着孤独的折磨,他现在真的无依无靠了。虽然李的面前就坐着一个人,但他感觉在他们俩的中间隔了一道铁栏杆,或者对面那个人就是一道幻影,毫无实质性作用。李哆嗦了一阵,仿佛有一阵寒风吹过。
“朋友,别哭,别哭,让我们一起来想办法。”菲利普说。
房间里又经过了一段长久的沉默,努力压低的哭泣声像插曲一样跳跃在这个过程中。
“什么办法?”微微睁着一双红眼,李的语声有气无力。
菲利普饶有兴致地问:“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不然就是不去医院了,在家等死。医药费我准备好了,你可以代医院取走。”
“不,这样太消极,不仅不是你的,也不是积极向上的人的行事方式。”
“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乐观起来?”
菲利普思索了一会儿:“健康。”
“它有什么用?”
“只要你能活下去,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癌症虽然死亡率高,但不是没有活下来的人。”
“弗吉尼亚会出现吗?”
“不,她离开了,不然现在在你身边的就不是我了。”
“活下去的意义在哪里?”
“在于它未知,谁都无法预料。现在的事实是这样,将来的事实又会是什么样?没人知道。别轻言放弃,朋友。”他轻描淡写地说。
李停住了,好像想到了什么,可能想到了弗吉尼亚的情况也符合这句真理。他不知道菲利普说这句话是不是在暗示他关于弗吉尼亚的什么,但在绝望的情况下,只要一想到弗吉尼亚,他就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精神立刻提了起来。
“那你告诉我,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接受治疗,说不定你会完全康复,重新变回那个没日没夜奋斗的你。只要你重获健康,一切都好办了。”菲利普没提到关于弗吉尼亚的一个字,但李却觉得他每句话都是在讲述弗吉尼亚,他的干劲因此被激活。
他静默了一小会儿。
“我同意接受治疗。”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每个人都喜欢这样的你。你最好明天就到医院和我碰头,然后我们会安排你住院治疗,别忘了带上医药费。时间是明天下午三点,考虑到现在的天气,那个时候温度刚刚好,不冷不热。地点在医院一楼的13号房间,最里边那间。你觉得怎么样?”
李不慌不忙地连续点了几下头,然后埋下头开始痛哭。菲利普立刻直起身子,从他的背影看来他很诧异。
“朋友,别哭了。”
过了不知多久,可能只有十分钟,也可能有半个钟头,李才重归了平静,他红着眼眶抬起头。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讲到这里,还在沉睡的那个自己呼吸开始不平稳了,显然受到了情绪的波动。我们该说再见了,好在我回到意识深处之前已经完成了任务。你们得重回这个故事了,毕竟我讲的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往事,真正的故事还要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