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陷入了昏迷,一切感官的运作陷入了停滞状态,所以接下来我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他们可能把我抬到了冰凉的病房,在我身上插上在办公室里看到的各种管子,深入我的食道,钻进我的鼻子。那些仪器也都连接到了我身上,在我身边发出轰鸣声。屏幕上的曲线随着我的呼吸上下起伏,兆示着我的身体状况,它们随时可能变成一条直线。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至少现在我周围不是这般景象。我昏了过去,但现在好像醒过来了。这里和医院病房的唯一相似点,就是这里是一个完全洁白的世界,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我漂浮在半空中,就像灵魂出窍一样。只要我再仔细一点去体验,就会发现我不是自己飘起来的,而是被东西托了起来,这东西就像填充在枕头里的天鹅绒一样,洁白无瑕而且柔软。人一躺在上面,就舒服得永远也不想再起来。
我还没有醒,只是意识先于身体回到了清醒状态。我明白自己还没死,地狱的景象没有这么美好,这儿也不是天堂,我没有看见丝带状的云朵和天蓝的底色。我坠入了一个囚禁意识的场所,或许这里就是人的意识和灵魂呆的地方,一个纯洁但不单调的空间。我也不是那个正在沉睡的自己了,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避开了弗吉尼亚的阴影,逃出了病魔的手掌,我重新拥有了生命力(3过了这么久了,你们忘掉了我吗?如果忘了,那我真得感叹自己出现得及时,要不然,等那个在人间懦弱、抑郁但是又不满现状的自己醒了过来,或许你们就没法了解一些事情的细节了。他和我一样知道细节,但绝不会告诉你们,因为他拒绝浪费那些时间。只有在人真正死了后,才会知道倾听的宝贵。这里没有人迹,任何人坠入这里注定与孤独为伴。所以我对你们这些肯抽出时间来倾听我的朋友怀有一种亲切感,但抱歉的是,和商场用促销手段、超市打折回馈顾客不同,我没有能力用切身利益回报你们。我能做的,只能是讲述。)。
我知道我的身体躺在一张纯白的病床上,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也不能像灵魂出窍那样,可以浮在身体的上空,任意在空中移动,进行“星际旅行”——许多神秘主义的书籍这样称呼漂浮在空中的奇异感觉。我只是躺在了一张铺满了白天鹅绒的床上。但我想到了我的身体,继而想到了周围的环境。因为我得的不是突发性的致命疾病,所以这里一定不是重症监护室,不论这是哪间病房,和上次我住的房间肯定没有多大差别。既然一样,那么床头柜上一般都摆上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供病人平时喝药用。巧的是,我家里喝酒的杯子跟病房里的玻璃杯一模一样,切割工艺都相差无几,只是它们经过长久的使用,沾染上了不同的气味:酒味和药味,都不好闻,但比起杯子里残渣般的药味,我更喜欢家里的酒味。
同样的玻璃杯就放在酒柜里,不取出来的日子里,它们中的任意一个都朝向一个固定的方向。在那次现实中的我和菲利普谈话过程中,有一个没被拿出来用的酒杯就透过酒柜的一小块玻璃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它就像一个微型监视器那样隐秘,但它永远不会泄露消息,只是事件的一个见证者之一。当时的我是不会觉察到的,醒来后的我也不会,只有在我完全置身于现实世界之外时,才能和那些玻璃杯一样,充当一个见证事情发生的旁观者。幸运的是,我现在就是这样一种状态,为了不带感情色彩地审视当时的自己,以及保持完全客观的视角,我决定依附在那个酒杯之中,用它的视角观察眼前的一切。
穿过通透的玻璃,我正好可以看见菲利普的宽肩膀和他的强健的上半身的背影,还有李那愈加消瘦的面庞,和他抑郁的神情。他眼神游离不定,状态很不好。右上方还有一团强烈的亮光,我能感到他们俩都被照得睁不开眼了。
我们就从菲利普坐下来开始吧。
“我们能像两个要好的朋友一样谈谈吗?”菲利普把背躬下去了点,像是在试探李,不用想,他现在肯定满脑子的苦闷。
“谈什么?现在不是谈工作的时候,我休病假了。”李教授不耐烦地说。
“朋友在一起还能谈工作?笑话!当然是谈心了,我的朋友。”
李脸上的表情定格了,依旧是一副苦闷的表情,但我肯定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在这种绝望的情况下,得到一个朋友的陪伴是他渴望的,但他又不能完全信任菲利普。有一道墙阻隔他们的意识形态,仿佛身处不同的世界。
“抱歉,我没懂你的意思,谈心?像现在的情况,我们怎么谈心?”
李的情绪有点激动,他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小口酒,嘴里发出叹息声。
“这是你第一次这样讲话,我不适应,请做回自我吧,校长。”
“你不想谈谈你的病吗?我知道你的为人,从不在乎这样的磨难。你的经历说出来我们都会吓一跳,我们都没经历过那些。你能直面这些困难,我来这儿就是冲着这一点,说出来也许能缓解你内心的压力。”
“好吧,但我觉得真的没什么可说的。具体情况可能你比我还清楚,是吗?(他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的眼神,转瞬即逝,但很明显。)我得了肝癌,因为发现得晚,我活不长了。”
“很符合你的世界观,说得这么轻松,这可没多少人办得到。两年前我也患过肿瘤,但它是良性的,长在淋巴组织里,在脖子上突出来一块。现在想来,虽然当时已经得知是良性肿瘤——癌症最可怕的就是扩散和无限的分裂——做了手术就没什么了,但我还是感觉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绝望。医生和护士每天都对我说:‘你现在的身体比运动员都还好。’但我知道他们是在安慰我。我想的比实际情况严重多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这件事很少人知道,当时我借口出差消失了一阵子,你想起来了吗?现在你知道了。这是一次敞开心扉的聊天,我得病时除了妻子对我的照顾,可没人和我谈心,你比我的境况要好。你现在的感觉是什么?”
“你是在做采访吗?”
“当然不是,我的角色比记者要高级一些。朋友是来解决问题的,看热闹的才是来了解一下情况,所以我的角色类似于新闻评论员。”他俏皮地说。李教授想立刻停止谈话,但菲利普用有趣的方式坚持让谈话继续下去,这是他长期出席社交场合染上的习性。
李低头抿了一口威士忌。他皱着眉,像衣服的褶皱一样随时在变化,但从不会舒展开。
“没什么感觉,学术上有一大堆关于死亡的解释,我没必要再作一些解释,比如痛苦、不舍等等。做学问的最大好处就是能减轻痛苦,看淡一切。”
“真的吗?”
“是的,不然我也不会要求出院了,我会呆在医院治疗。不过我觉得这些都是徒劳的。”
“你看上去状态不好,精神萎靡,脸色苍白。而且,我感觉心理上的问题是最严重的。”
“这是病造成的。”
“心理问题也是吗?”
“我不懂,是什么心理问题?”
“我当然不知道了,这只有你自己清楚,对死亡的恐惧,或者是其他的?”
李摇了摇头。
“让我想想,我生病的时候,因为有妻子的照顾,所以虽然精神不振,但至少生活里有希望,很少像你现在这样厌世。你是在掩饰什么,对吧?弗吉尼亚呢?你们的婚期将至,她知道了你的病情吧,我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这不关你的事。我只能告诉你这一点:她是爱我的。”
“她现在已经睡了吗?”
“不,她不在。”犹豫了一会后,李说。
“那么她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面对这样一个咄咄逼人的提问,李没有丝毫犹豫。也许他在回答上一个问题时已经思考好了,他现在可能明白了菲利普的目的。他们最终是要谈到弗吉尼亚的,这调起了李的兴趣。“不知道,可能回到父母身边了,还有可能去找工作了,只是忘了通知我而已。”
这样的事实,可能在其他男人看来,是很丢脸的。因为当他深陷苦恼的时候,身边没有自己心爱的人陪伴。男人们经常利用这个四处炫耀,美貌和智慧并存的爱人是男人最引以为豪的事。而当男人连一个爱人的陪伴都失去了的时候,就像女人会在背地里对那些流言缠身、生活不检的女人指指点点一样,男人们也会这样嘲讽男人。
李教授现在正是这样一个悲惨的男人,但他非常坦诚,这让菲利普产生了敬意,他无意嘲笑李。他的目的,是为了向李传达一个消息,这只是事情的第一步。现在他感觉李已经觉察到了他的意图,于是也就不用再拐弯抹角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是出于保护家人的目的,还是真的不知道?”菲利普很诧异。
“这是真的,菲利普校长。”
停顿片刻,仿佛在做一个重大决定,菲利普说:“她走了。”但他没带任何感情色彩说这句话,就像在宣布判决一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气氛在那个时刻变得凝重,因为触动李内心的,正是弗吉尼亚的下落不明。
“你好像不相信我的话,那我再说清楚一点吧:弗吉尼亚离开了,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虽然我不知道她的计划和打算,事情来得那么突然,但我能保证她是安全的。我的意思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失踪案和绑架案,更不可能是谋杀,她完全是自愿离开。”
李不可能相信这些话,不论菲利普怎么解释,弗吉尼亚深深刻在他脑海里的不离不弃的印象就是无法消散:她绝不会就这么不辞而别。他说:“她出门在外,孤零零的一个人,你能保证她不会遇到危险吗?比起她的下落,我更在乎她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