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幼勇心猛地一缩,浑身颤抖起来。王幼勇对烟枪并不陌生。那时候鸦片已经打开国门进入鄂东。鄂东像样的人家都有烧烟土的习俗。有像样的客来,主人就用烟枪招待,一张榻分两边躺着客人和主人,中间是盏烟灯,两支烟枪对着烟灯,主人将烟土捻成泡儿,装进烟窝里,对着烟灯吸,就格外的有精神。娘从小在傅家熟悉这。鄂东的小孩子有个三病两痛,头痛发烧,或者牙痛肚子痛,富人家就让小孩子吸半口,立马就不痛了。穷人家的孩子病了,就跟富人家讨烟窝里的水喝。娘从小就知道烟土的滋味。有时候为了好奇,趁大人不在,偷偷地吸一口,精神就格外的好。日子长了,娘不知不觉有了瘾。娘出嫁的时候,嫁妆里就有烟枪。娘问父母要。娘说,儿有的,女儿也要有。娘的父母认为女儿说的对。作为傅家之后,烟枪就是大家之后的标志。娘跟娘家争来烟枪,同时也争来了烟土的份子。娘的父母在世的时候,每年都给女儿家送来五十两烟土,让仆人按时送去。娘的父母去世后,舅父傅立松遵从父母留下的惯例,每年雷打不动要给老姐送来五十两烟土。王幼勇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娘还不时尝几口,父亲逝世后,日子艰难了,娘就没有吸过。烟土值钱。娘就把舅父送来的烟土卖了钱,养家。
娘把烟枪擦亮了,点着了烟灯,拈了一撮烟土,捻成泡,躺在太师椅子上,将烟枪对着烟灯。
王幼勇喊,娘,你不能吸!
娘说,娘为什么不能吸?
王幼勇哭了,说,娘,你不能这样做!
娘说,你不离家,娘就不吸。娘帮你浆洗,娘做饭你吃。娘要日日夜看着你。
王幼勇说,娘,你养儿成人,上大学,难道是为了日日夜夜看着儿吗?儿的决心已下。娘的烟枪对着了烟灯。
一股异香在房间弥漫开来。
娘的眼睛放出豪光来。
娘说,儿啊,你来陪娘吸几口。
王幼勇呜咽得像条狼,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他万万没有想到娘用这样的方法对付他。
王幼勇说,娘,你吸我也得走,你不吸我也得走。
王幼勇回到自己的房间,驮着捆好的被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兄妹们谁也拦不住。
冷子儿变成雪。雪在飘,风在呜咽。
王幼猛披着衣裳,揉着眼睛,来到娘的房间。娘仰起脸问,还是走了?王幼猛说,还是走了。娘,你真的吸鸦片?娘一咽,泪流满面。王幼猛拿过烟枪吸一口,呛出了眼泪。王幼猛说,娘,昨天夜里哥老是掀被子,我受凉了肚子痛。我以为我是吸真的。娘含着眼泪说,娘能吸真的吗?娘要留着家当,你们兄妹男婚女嫁。王幼猛说,娘,我跟哥一路去,看他做什么?回来跟娘说。娘说,对,你看着他。
王幼猛将挂壁上的火铳取下来,拿在手里,背上装猎物的竹篓儿。
王幼猛出门赶王幼勇。雪下大了,漫天遍野纷纷扬扬。王幼猛赶出冲口,赶上了王幼勇。王幼猛喊,哥,你不能这样走。王幼猛赶上前,将王幼勇背上被子扯下来,从腰间取下猎刀,将麻绳割断了,将被子叠成条子,斜披在王幼勇的肩上,说,随乡入俗,应该这样驮。王幼猛说,我跟你一路去。王幼勇问,你跟我做什么?王幼猛说,哥,你忘记了是不是?我报了名的。王幼勇说,你不能去。王幼猛说,我为什么不能去?你去得我也去得。王幼勇问,是不是娘又叫你来监视我?王幼猛说,不是的。我来娘不知道。下雪天又牵不成油面。我当你的随从。俗语说打虎须得亲兄弟。王幼勇说,不行。王幼猛说,哥,我跟你跟定了。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王幼勇说,这是掉脑袋的事,你怕不怕?王幼猛说,你不怕我怕什么?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俩的命是一个娘生的。王幼勇说,那行,我在前面走,你踏着我的脚印后面跟。王幼猛说,这样不行。要将脚印去掉。这是我第一次跟你,你看我有没有办法?王幼勇说,对。王幼猛说,这简单。我连这点办法没有,跟你做什么?王幼猛就折松枝绑在腿脖子上。哥在前面走,他拿着猎枪在后面跟。王幼勇问,老二,你怎么用火铳对着我?王幼猛说,哥,我怕前面突然出现狼,雪天的狼饿,很凶的。你放心,走不了火。王幼猛拿着火铳。前脚迈,后脚扫,拿出过年玩大头包的舞步功夫,松枝将雪地上的脚印扫得干干净净。王幼勇朝后看。王幼猛问,哥,怎么样?你看我的办法怎样?
老三挑一担柴回来,将柴放在柴屋里。娘问,回来了。王幼刚说,回来了。娘说,好好歇着吧。火塘里有火。王幼刚说,娘,我要出去玩。娘问,到哪里去玩?王幼刚说,娘。我去听书。娘问,到哪里去听书?王幼刚说,“肥肉”在后山说书,你没听见鼓响?娘说,我怎么没听见?王幼刚说,娘,你年纪大了,耳朵背了。娘问,大哥走了,二哥走了。你也落不住窝?王幼刚问,娘,大哥,二哥到哪里去了?出去有事。王幼刚说,娘,你是不是叫二哥去监视大哥?娘不做声。王幼刚说,娘,你怎么这样糊涂。牛吃麦苗叫羊去赶?娘一惊,说,老三,快去!跟着他们,看他们做什么?王幼刚从壁上取下火铳,急急的出了门。大别山里的火铳多,是男人就有一管。
王幼刚驮着火铳出门,急急地朝山上走,雪地里留下一行脚印。
娘用包头包好头,提着菜篮,跟着出门,大女儿幼霭问,娘,大雪天,你出去干什么?娘说,我到菜园去扒点新鲜菜。幼霭说,娘,我跟你一路去。娘说,你跟我做什么?做你的女红。娘马上就回来。娘提着菜篮子出门。娘没有到菜园。三儿走远了,雪地上留着脚印子。娘跟着三儿的脚印子朝山上走。
北风呼号,群山莽莽,大雪茫茫,铺天盖地。
十三
大雪茫茫,娘包着包头,提着菜篮子跟着老三的脚印子朝前走。包头是丝织的帕子,染成纯正的黑色。包头薄,包在头上持别的温暖。一说包头从秦代时就有,秦始皇尚黑。一说满人入关后才有的。大别山里六十岁以上的女人才能戴包头。戴上包头的女人就能受到人们的尊重。
雪落在娘的黑色的包头上,一会就成了白。娘哪有心思到菜园子雪地里扒菜?娘的心思不在菜上。娘闻出了儿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同往常的气味。娘不相信大儿,同样不相信二儿和三儿。这样的大雪天,他们一个一个急不可耐地出门,背地里肯定有不可告娘的秘密。娘要探究她的儿们究竟在干什么?三儿驮着火铳急急地朝山上走,雪地上留着深深的脚印。娘留心观察雪地,想看大儿和二儿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但是雪地上没有他们的脚印子,只有像狼尾巴扫的一条印迹。娘知道这是二儿做的手脚。几十年娘生活在大山里头,熟悉山也同样熟悉她的儿。二儿表面是个儿,骨子里还有一个儿。这边走边扫的印迹只有他才能做出来。娘看着三儿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子,心里感到温暖。三儿晓得悦娘的心,要出门就起早打一担柴回来,这样娘就会应充的。但是三儿到底年轻,不晓得扫自己的脚印,留在雪地上,好让娘跟踪似的。
娘跟着三儿的脚印,走上王姓的祖坟山。王姓的祖坟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桂儿山。一山的桂花树,冬天了还是青枝绿叶。大雪下的桂儿山,一棵棵的桂花树和一座座的坟,落满了厚厚的雪。在娘的眼里,那些坟包儿像一笼出锅的白馒头。石槽冲的王姓不求大富大贵,只想居有定所,食有定粮。子孙万代像桂花树一样四季常青。雪地里的娘恍惚了,看到那些白面馒头里,仰面朝天,躺着王姓一代代的祖人。他们还是生前的样子,穿着整齐的衣服,双手握拳放在胸前捏着元宝,元宝就是鸡蛋,眼睛没闭,仰望着谜样的天空。从小在绣房做女红读《诗经》的娘,日子过旧了过苦了,有不同常人的太多磨难,太多的痛苦,所以她背着人经常热泪盈眶。娘热泪盈眶的时候,耳边就响起那温暖的诗句: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娘忘不了那个穷书生。那个穷书生投亲到傅兴垸跟她的父亲求学读书,三年一千多个日子,那个穷书生冲破重重阻力,走进了她的心。事情败露后,面对父亲的家法,那书生从容镇定,以“水暖春江鸭已知,可将一死与君同”的两句诗,让父亲妥协了,决定将女儿嫁给他。如今女儿老了,梦也老了,但一回回老了的梦里,还是年轻的他,还是那些年轻的细节儿鲜活着,温暖着她,守着她的魂儿。
娘想陈子昂登幽州台的诗搞错了,怎么会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应该是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天像锅盖,地像蒸笼,蒸着骨肉也蒸着灵魂啊。娘走到那个馒头前,站住了,咽一口,说,老鬼啊,我老了,精气神不足,怕拢不住儿们的魂了。娘的泪就下来了,说,老鬼,你不要光躺着享福,采萄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你要起来帮帮我!娘扯着包头擦干了泪水。
娘提着菜篮子,跟着三儿留下的脚印朝山里走。
风一阵,雪一阵。忽地一亮,天上出了太阳。风不减,雪不停,天上地下亮堂堂的,亮得人头晕目眩。天地奇观,竟然下起了太阳雪。大别山里的伏天阵雨隔牛背,经常可见太阳雨。太阳雪千古难逢。浑身是雪的娘,来到王祠堂的后山上。天上的太阳金光万道,娘的瞳仁缩了。娘像一只老猫眯起了眼睛。娘看到了寡亮一片的王氏祠堂门口,有两个蚂蚁样的黑点儿在那里活动。三儿急匆匆驮着火铳朝山里走,走得不见了人。娘知道那两个蚂蚁样的黑点儿,是他的大儿和二儿。原来他们并没有走远。娘提着菜篮,跌跌撞撞摸下了山。娘躲在祠堂前的那片松林里看。
娘看到大儿掮着被子提着用具朝王氏祠堂里走,二儿站在大门外。娘不知道大儿捆得那好的被子为什么散了,散成了山里狩猎人的样子。娘听见大儿转身对二儿说,我到了,你回去吧。娘听见二儿说,哥,我走了。娘看见二儿拿着火铳躲到了祠堂后。一会儿放下被子和用具的大儿出祠堂门,左看看右看看,见没人,就朝山里走。这时候二儿端着火铳出来,跟上了。大儿听见身后有响动,站住了,并不转身,大声问,谁?二儿躲不及。大儿猛地转过身来。二儿笑着说,哥,是我。大儿眼睛盯着二儿,问,你为什么不回去?二儿说,哥,我不放心。大儿问,你不放心什么?二儿问,你到哪里去?大儿说,我去会先生。二儿问,约定了吗?大儿说,约定了。二儿说,哥,我去会朋友。大儿问,约定了吗?二儿说,约定了。大儿问,在什么地方?二儿说,前面。大儿问,前面什么地方?二儿说,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大儿一笑,说,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二儿说,哥,我们同路!大儿问,你知道怎么走吗?二儿说,我知道怎么走。大儿说,你前面走。二儿说,你前面走。大儿说,我不晓得怎么走。二儿笑着说,哥,你骗我。你晓得。
大儿猛地转身眼睛盯着二儿问,幼猛,跟哥说实话。你是什么人?
二儿笑着说,哥,这还不清楚吗?我是你的兄弟呀!
躲在松树后的娘,心在颤抖。娘见过鼓书祖师爷“王麻雀”带着徒儿们盘”肥肉“的江湖。说的也是常人不知道的话。从鼓“盘”起,源远流长。鼓是盘古,盘古开天地,鼓胆是嗤尤,黄帝打败嗤尤,将嗤尤囚在鼓里。再“盘”板,板更有来历。板是潇湘竹做的。潇湘竹是斑竹,长在九嶷山上。尧将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舜累死在九嶷山,娥皇女英的泪滴在竹子上,成了斑竹。竹梢被姜太公捡去了,做了钓鱼竿,用丝线系直钩在渭水秋风中钓鱼儿;竹蔸儿被骑青牛的老子捡去了,劈成两半,做了道观里的卦;中间一截被八仙之一的韩湘子捡去了,做成了云牙板。韩湘子是吃开口饭的,说鼓书也吃开口饭。说鼓书的传到后来分作南路子和北路子,北路子祖师是柳敬亭,南路子的祖师是邱长春,云牙板成了奉天承运,宣讲圣谕的“家业”。这些“肥肉”都不晓得,一问三不知。接着就说“行话”,一套一套的,可怜的“肥肉”答不上来,野路子的他,只有来横的,说要命拿去。她只好出面,让“王麻雀”高抬贵手放“肥肉”一马。说,他哪里是说书,混口饭而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王麻雀”叹口气说,也是。我跟他计较有什么意思?她想大儿和二儿念千家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七八座,八九十枝花,恐怕就是“行话”。一个有来言,一个有去语,对上了,珠联璧合,所以就是同路人。
风雪漫天,娘提着竹篮子舍了三儿的脚印子,跟着二儿像狼尾巴扫的那道印子朝深山里走。山越走越大,路越来越小,走到了二程寨半山腰当地人叫桠米树的地方,狼尾巴扫的印迹就没有了,绑脚的松枝解了,解在了路边儿上。羊肠小路上就是两行人的脚印。一前一后,参差着。娘知道到了目的地,他的大儿和二儿不再担心暴露了行踪。娘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二程寨是大别山深处的一座山,顺着山路,半山腰悬崖绝壁处有一个观音洞。不知道是哪朝哪代,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悬崖上凿了一个观音老母的像,于是信徒就在绝壁处做了一座观音庙。这庙傍着崖,一半悬空,一半落地,像庙又像洞。当地人不叫观音庙,叫观音洞。上观音洞的拐弯处有一个供人歇气的平场子,当地人叫桠米树。男人死后,娘每年奔着大脚要到观音洞来朝三回观音菩萨,跪在观音菩萨石像前的蒲团下,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说说心里想说的话儿,这样就舒服。一年来三回,一回是正月十九,正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出生日;二回是六月十九,六月十九是传说中观音菩萨的得道日;三回是九月十九,九月十九是传说中观音菩萨的出家日。娘与大别山普通的妇人不同,大别山普通的妇人,有了难才去拜观音,比方说求子,比方说消灾或是减病。娘是读过经书的人,娘知道观音是唐朝从印度传过来的。原来观音是男的,传到中国后变成了女的。娘是心里苦,才去朝观音的。娘到观音洞与大别山普通的妇人没有什么两样,爬到桠米树也喘气,需要歇几口。一路同来的妇人喘着气说,桠米树真好。娘喘着气儿也说好。但娘心里清楚,桠米树不叫桠米树,而叫阿弥石。这地方山深林密,人烟稀少,古时候出家人就在这个地方立了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刻着五个大字“泰山石敢当”,给人壮胆。山里的日子过久了,过旧了,过俗了,石头风化了,倒了,化成尘埃,山里的人不知根底,阿弥石传成桠米树。娘不纠正。纠正有什么用?桠米树就桠米树,随乡入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