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为穷人争自由》
人生在世几多秋,若不革命怎出头?
奉劝人人入农会,好为穷人争自由。
——摘自《鄂东革命歌谣》
注释:这首歌是一九二六年冬红安、麻城各地动员农民参加农民协会,向土豪劣绅们展开清算而作。这首歌用“孟姜女”曲调演唱,风靡一时。
十一
一场雪落在地上没化,娘又听见天在下冷子儿。
冷子儿就是冰粒儿。冷子儿一遍响地砸在屋面的瓦上。许多的传言像雾一样在娘心头弥漫着。娘根本就没睡。娘夜里点着灯,和衣靠在架子床头。娘不让灯熄,闭着眼睛,让灯一直陪她到天亮。娘心醒着,耳朵醒着。
天在一遍冷子儿的响声中亮了。接着又下雪,夹在群山里的石槽冲,就像一口死塘陡然冲进了活水,打破了素日的平静。水满了,塘阔了,山民们像鱼儿一样,有的按捺不住,跳出水面,看新鲜;有的深潜水底,惶惶然不知所措。平常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互相生了。见了面,你的眼睛望着我,我的眼睛望着你,都想从里面看出点东西来。就像精明的赶山猎狗,见了同类,怕是狼,不敢远,也不敢近。互相瞪着眼睛看动静,互相抵着地面闻气味,谁也不敢先摇尾巴。霜打树叶落,连着下雪,是农闲,田里地里没事,但谁的心都不闲,清早起来天地一片白,就袖着手,聚集在一起闻气味。
乘马岗说鼓书的“肥肉”,踏着积雪,提着柳条编的篓儿,带着苕婆娘,来到了石槽冲。柳条编的篓儿里装着鼓板,那是他吃饭的“家业”。“肥肉”一只手提着吃饭的“家业”,一只手搀着他的苕婆娘走进了石槽冲的早晨。“肥肉”独人一个,婆娘是他从说书的路上拣来的。婆娘晓得朝进吃晓得朝出走,晓得同“肥肉”做爱,“肥肉”就不嫌弃。“肥肉”一只脚不方便,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肥肉”不识字,没有从师,说书是他随心所欲漂出来的。北路的鼓书先生组织徒儿们几次清理门户,盘他的江湖,砸他的场子,但每一次他都知错不改,谁都奈他不何,只有随他放任自流。“肥肉”之所以叫“肥肉”,是因为他说书的时候离不开荤话,说到动情处,一口一块“肉”,全是裤带之下的。于是“肥肉”就成了他的号。
“肥肉”来到石槽冲的垸头的时候,垸人正聚在一起说闲话。
“肥肉”走上前,松了婆娘,朝人群里王家的老三王幼刚打招呼。“肥肉”说,王老三,你晓得吧?天亮了。王幼刚笑了,说,我晓得天亮了,你哓得吧?“肥肉”说,我也晓得。众人就笑了,说,“肥肉”要你弄个鸟的玄?哪个不晓得天亮了?王幼刚当然晓得天亮。天刚蒙蒙亮,王幼刚就起床了,走到娘的房门,对娘说,娘,我到山上帮你打柴烧。弄得娘很感动。王幼刚拿条冲担走出门,见了人他又不走。“肥肉”对王幼刚说,王家老三,还打什么柴?天要变了。前天顺河一家养的狗忽然开口说人话,说前十年人羡饭吃,后十年饭羡人吃。“羡”在鄂东里就是想的意思。王幼刚问,这是什么意思?“肥肉”说,这你也听不懂?“肥肉”说,有人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在大别山主峰天堂寨的云朵上,唱刘百温的《烧饼歌》。王幼刚问,你听谁说的?“肥肉”说,都传遍了,你没听说吗?半个月前,我到六安时就听说了。王幼刚马上警觉了,问,你去六安干什么?你是什么人?“肥肉”反问,你问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王幼刚说,我问你,唱的什么词?“肥肉”说,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回故乡!王幼刚笑了,说荤话,你晓得鸟是肉做?那是汉武帝刘邦的《大风歌》,不是刘百温的《烧饼歌》。“肥肉”笑了,说,王家的儿,我知道你读了几句书,雅。你只晓得个鸟是肉做的,不晓得肉是鸟做的!那是汉武帝刘邦托刘百温,刘百温托白胡子老头唱的。
众人大笑。王幼刚的脸气白了,拿着手里的冲担要扫过去。
“肥肉”冲着垸子大喊,傅大脚!我晓得你家有钱!把钱准备好,你家的儿要打我!
老大王幼勇闻声打开窗子,用手指敲得一遍响,对王幼刚说,老三,你干什么?俚语村言,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肥肉”冲着窗子喊,王家老大你说得真好!床上的老二王幼猛在被窝里蒙头笑,说,哥,秀才遇着了兵。娘在隔壁的房间里梳头,在梳妆台上拍着梳子,大声说,“肥肉”,你让他打。我给你准备了一条老命。王幼勇隔着壁说,娘,你怎么这样说话?娘说,我不这样说话怎样说?是不是又要唱戏?
“肥肉”不理众人了。“肥肉”搀着婆娘上了路。冷子儿下得一片响,北风里,“肥肉”果真就唱。“肥肉”大声唱,说新鲜,就新鲜,各位看官听我言,张家有钱不会用,李家会用没得钱!今日八仙来相会,张果老骑驴走在前!
娘的气不打一处来。
从傅兴垸消夏回来,娘就不理王幼勇这个儿。
娘指望这个省政法大学的儿,毕业后在省城武汉谋个好差事,一是光宗耀祖,二是衣食无忧娶妻生子,她这个做娘的不说享福,起码料理了一个,不再为他操心。男人死早了,她一个女人靠娘家的嫁妆养七个子女成人不容易。娘没想到这个儿竟然这样的不同列。
娘没想到她的儿不同列的事,接着发生了。
一天吃早饭的时候,一个头戴破草帽的人,进了王家大门。来人掀了头上的破草帽拿在手上,问,这是傅大脚的家吗?傅家的老姑娘,名字别人记不得,一双大脚与能干远近有名。娘起身问,哪来的客?来人问,你就是傅大脚吗?娘说,我就是。有什么事?来人说,你家老二欠了我的钱。娘问,欠你什么钱?来人拿出字据说,你自己看。娘拿过字据,字据上写着:今欠到张天师现洋五十块。字据上写着名字按着鲜红的手印。娘五雷轰顶,指着二子问,幼猛,你欠他什么钱?二儿不说话。来人说,欠我的赌债。娘气得浑身颤,指着二儿问,有没有这事?二儿说,有这事。娘问,你什么时候去赌博的?二儿双膝朝娘面前一跪,前天。娘问,在哪里?二儿说,在土地庙。来人说,怎么样?有这事吧?还我的钱!王幼勇拍案而起,问,你是什么人?来人笑了,反问王幼勇,你是什么人?王幼勇说,我是他哥!来人手朝腰里按,露出扎在裤腰里的刀,说,我是他爷!娘朝椅子上一坐,说,想干什么?不必多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于是将刚收的八担净花折合成五十块现洋,给了来人。来人拍了一下巴掌,从岗头上的松林里走出八个来,一人一条扁担,挑着八担净花扬长而去。
日子里,娘的心凉透了。
地处鄂东的大别山属季风性气候。一场北风下来,大别山的山山岭岭就白了。先是霜,后是雪。霜和雪落下来,就在山头上化不了。这时候山里就是三种颜色,一是青,二是白,三是红。青的是松,山山岭都有,越冷越绿,松针上冷出松糖来,愈是绿。白的是霜雪,铺天盖地,不到春天它不化。红的是枫树和木梓树的叶,开始是红,慢慢地变白,白得没有了颜色,然后从树上掉下来,被人和牲口的脚践成泥,完成生命的一个轮回。这样的季节,大别山里就是冷,冷在人的魂儿里。
十二
冷子儿下得一片响,北风盈门吹。
王幼勇用从箩筐上抽麻绳捆被子。从箩筐上抽下来的麻绳子很长,可以与北伐军捆被子的专用带子比美。王幼勇在学校时参加过国民政府组织的军事训练,训练时用那种草绿色的布带子捆被子。那种草绿色的带子,一指宽,织得很好,能将被子捆成三横两竖,背后插一双鞋,驮在背上。家里没有那种军用带子,王幼勇只好抽箩筐上的麻绳子替代。做箩筐系的麻绳也行,有足够的长,也能将被子捆成很好看的三横两竖,背后也能插上一双鞋。
王幼勇将捆好的被子驮在背上,提着洗漱的用具,行军样地准备出门。这时候与王幼勇同床睡的大弟王幼猛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脸从向壁的方向扭过来,朝着王幼勇,露牙一笑,问,哥,捆得这样雄赳赳的,怕人认不出你是吧?王幼猛一笑,王幼勇就闻到了从王幼猛嘴里散出来的油面味。
王幼猛拜岗背垸的王老先生读了五年私塾,读完《三字经》《幼学琼林》,将《古文观止》读到一半时,娘就让他辍学回来,跟垸中的面师傅学牵油面。娘让他辍学是没有办法。孤儿寡母的,虽然娘家给了些嫁妆田,每年可以收些租子,但一家八口日子仍是艰难,大儿有舅父的资助读到了汉口的大学,其余的六个儿女,都是娘身上落下的肉儿,她得公平,得让每个儿女都读几年书,识点字儿,以便今后过日子。娘对二儿说,猛,从你起你们兄妹每人读三年。王幼猛只好回来。娘说,猛,牵油面是手艺。是艺好藏身。王幼猛不敢违抗娘的旨意,捧着书咽住了。娘说,你哭一场。哭出声,心里就好过些。王幼猛换一口气过来,哈哈笑。娘问,你笑什么?王幼猛说,娘,我不哭。牵油面好。牵油面有吃的。娘说,你怄我是吧?王幼猛说,娘,我不怄你,我怄我自己。于是王幼猛就学牵油面。王幼猛牵油面的时候,经常顺手吃油面头儿。油面是大别山里的山民们的传统面食,就是还穷的人家,腊月间也要牵一盆,一是待客,二是过年。油面用菜油和盐揉,缠在细丛竹做的面棍子上,放在用土砖砌的面埘里发一会儿醇,然后拿出来,插在面架子上牵,牵出的油面,根根银丝样的细,等到晒干用皮纸条儿束成一把儿一把儿。油面里有油盐,太阳下山油面风干下架扎把时,面棍子上就留下许多油面头儿,小孩子们就围过来,馋吃。十八岁的王幼猛领着孩子,边收油面边将竹杆上的面头儿,朝身边的孩子嘴里塞,同时不忘朝自己的嘴里丢,津津有味地嚼,满嘴冒白地吞,往往吃了油面头儿就不吃夜饭。回家对娘说,娘,我跟你节约一餐。恨得娘只有叹气的份。娘没想二儿居然瞒着她去赌博,一下子输了十八担净花。娘追问他,为什么输那么多?他说,中了圈套。娘问,二回再赌不赌?他说,不会有二回。娘想,浪子回头金不换,也就算了。
王幼猛用带油面味的口气对王幼勇说话,王幼勇很不屑。王幼勇说,老二,等你嘴里的生面味干净了,再同我说话好不好?王幼猛说,你吃你的熟食。你不管我嘴里的生面味,我跟你说,你这样走肯定不行。王幼勇问,为什么?王幼猛说,你吃熟食的人,连这事都不明白?要我教你?王幼勇笑了,知道读了一半《古文观止》的二弟对他用了典,说,肉食者,未能远谋。王幼猛说,孺子可教。王幼勇问,昨天晚上你为什么双手抱着我的脚,连身都不翻?王幼猛问,哥,被子不能捆。王幼勇问,不捆怎么背?王幼猛说,叠成条子,像山里守夜人斜背着,那就自然。王幼勇说,你跟我王顾左右而言它?王幼猛说,我说的是实话。王幼勇说,我要你教训我?王幼猛问,哥,你干的事很神秘是不是?王幼勇说,教书有什么神秘的?王幼猛说,准我参加吗?王幼勇说,不要瞎说。王幼猛问,哥,你看我的觉悟怎样?王幼勇说,赌债还清了是吧?王幼猛问,哥,你过来。王幼勇走到王幼猛的身边。王幼猛贴着王幼勇的耳朵说,有人叫我监视你!王幼勇吃了一惊,问,谁?王幼猛笑了,说,你紧张什么?是娘。王幼勇松了一口气,说,我早知道了。王幼猛说,我向你告了密,你就要收我。王幼勇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王幼猛说,我不跟你说得玩。我可是出卖了娘的。王幼勇吸了一口凉气。王幼猛问,哥,你为什么不说话?王幼勇说,放心,我不会这样走。就像燕子,清明回白露去。回得清去得白。我这就去见娘。王幼猛说,这就对。
王幼勇放下肩上的被子,朝娘的房间走。
王幼勇对外的职业,是石槽冲平民学校的教员。平民学校是武汉国民政府在乡间设立的启蒙机构,国民政府为了提高民众素质,在乡间设立平民学校。平民学校是县民众教育馆的分支,民众教育馆归县政府教育科领导。平民学校不收学费,平民学校的教员都没有薪水,每月由县政府教育科发两袋米或面粉,作为伙食补助。平民学校属于季节性学校,利用冬闲的夜晚召集山民扫盲。不分老幼,只要愿意去的都收。山里的老人们有猫冬的习惯,霜雪下来,守着火塘,不愿出门,说是学会道士老了鬼,所以只有年轻的男女愿意去。石槽冲的平民学校设在王姓的祠堂里。王姓世代是庶民,按照制度,祠堂只能一进三重,不像熊姓的祠堂煌煌然一进九重。因为熊姓的祖先是楚国国王,属于天子级,祠堂可以九重。作为平民学校的教员的王幼勇,为了便于秘密开展革命活动,组织上指示他离开家,住进王氏祠堂后面的厢屋里。
王幼勇穿着长衫,夹着书,来到天井后娘的房。娘早起床了,将房间和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几十年来,娘就这样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地过日子,叫王幼勇很心酸很感动。古老梳妆台前的太师椅子上坐的有条不紊,一尘不染的娘,正等着王幼勇。王幼勇站在房门里,说,大!叫娘叫大是大别山的习俗。王幼勇本来是要叫娘,他是政法大学毕业的学生,受过新教育,叫大是不新的,但王幼勇不叫娘而叫大,是为了让娘听着心里温暖。娘背对着他,问,就这样离家出走吗?王幼勇低下头,说,是。娘问,是不是参加北伐?好男儿志在四方。儿啊,你把衣裳脱了,让娘在你的背上剌字:尽忠报国。王幼勇嗫嚅了半天,说,娘,儿当初是想参加北伐军,报了名的,可是拉了一场痢疾,北伐军开走了。娘问,儿啊,北伐军开走了,你到哪里去?王幼勇说,儿到应该去的地方去。娘问,你应该的地方在哪里?王幼勇说,王氏祠堂。娘说,王氏祠堂?那不是石槽冲你们王姓这一支的小祠堂吗?王幼勇说,是。娘问,儿呀,王小祠堂太小了,离家太近了,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王幼勇说,娘,儿记得你从小对我说,不因善小而不为。我在那里教书,离开家是为了方便。娘问,方便什么?王幼勇说,娘,有些事跟你一时说不清楚。娘说,儿啊,娘老了,娘老糊涂了。娘昨天夜里做了一场梦,梦见了那个东西。几十年不见了。你帮娘找回来。王幼勇问,什么东西?娘说,你不要问,把柜顶上码着的箱子朝下搬。
娘掇张椅子放在柜子前搭脚,说,上去吧。王幼勇上到椅子上。娘说,搬。那些箱子整齐地码在柜子顶上,全是娘出嫁时的嫁妆,装着被子和衣裳。这些被子和衣裳够她穿一辈子。王幼勇将那些箱子一口口地朝下搬。搬到最下面的一口。娘说,就在这口箱子里。娘拿出一串铜钥匙,择一根,递给王幼勇,说,打开。那口箱子放着娘出嫁时穿的凤冠霞帔,还有几件手饰,有金的,有银的,也有玉的。娘都没有戴,封在箱子里,以防急用。王幼勇一件件朝出拿,都不是娘要找的。一杆三尺长的竹杆银嘴的东西躺在箱子底。娘指着说,儿呀,我要找的是它。
王幼勇一惊,那是一杆烧烟土的烟枪。
娘说,你给我拿出来。王幼勇说,娘,你找它干什么?娘说,娘需要精气神跟你说话。王幼勇说,这是吸鸦片的。娘说,娘比你清楚。王幼勇说,鸦片是毒品。
娘说,娘知道它是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