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王幼勇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公鸡每一遍的叫。公鸡每一遍的叫,必定是头鸡开口叫了,其它的公鸡才能跟着叫。傅兴垸的头鸡是他舅父傅立松养的。那鸡不是平常的鸡,是只斗鸡,个头比土狗还高,据说是宋埠一个洋教士送给傅立松的。这只洋斗鸡在傅兴垸落土后,就占领了统治地位,半个垸的母鸡都是它的,它敢跟土狗较量,若是土狗戏它的母鸡,它能赶得土狗夹着尾巴狺狺地逃。这只洋斗鸡声音格外的粗犷,王幼勇听它的领叫,格外地不舒服。
王幼勇想他的舅父傅立松数过鸡鸣没有?肯定数过。他的舅父傅立松知道头鸡领叫吗?肯定知道。不然他为什么弄来这只斗鸡养在垸中?兴奋消失了,剩下的是沮丧。
摸摸搭在椅翅上,昨夜洗的长衫,已经干了,王幼勇就穿上。有了自己的长衫,他再也不用打赤膊。这时候就是黎明。傅兴垸一片鸟噪竹林的声音,一片人放鸡出笼的声音。
王幼勇开门掇张矮竹椅,坐在桂花楼桂花树荫里的楼顶上。清晨万物醒了,风生风动,硫磺味合着桂花树的香味,让人窒息。晨光鱼肚白,护垸城的垛子犬牙交错,像一张巨嘴朝着天,护垸河像一条白带子,捆着傅兴垸。王幼勇就觉得非常好笑。紫禁城坚固不坚固?挡住没挡住推翻帝制的义旗?武昌城坚固不坚固,挡没挡住走向共和的枪声?太平洋宽阔不宽阔?戈壁滩荒凉不荒凉?挡没挡住风暴中的号角?王幼勇神闲气定穿着自己的长衫坐在桂花楼上看世界。
那只出笼的斗鸡,拍着翅飞上桂花楼顶,站在那里叫太阳。王幼勇坐着,那只斗鸡站着,一点不比王幼勇小。王幼勇嘘它。它一点也不惊慌,仍在那里叫得起劲。王幼勇弯腰捡楼顶上的小石子扔过去,它竟然将丢过去的小石子,一颗一颗叼起来,吃下去。王幼勇跺一脚,那东西竟然张开双翅,拍起来,作斗士状。王幼勇苦笑了。楼太高了,太显眼了,王幼勇不愿与那东西计较。计较起来岂不让人笑话。这个世界真是太荒谬了,他知道比这更荒谬的在后头。
王幼勇穿着自己的长衫坐在桂花楼上看世界的时候,傅立松也起来了,正在垸城的东门城楼上看王幼勇。东门城楼比桂花楼高。垸中的三哥走拢来,将隔夜交给他保管的子弹拿出来交给傅立松,说,昨夜无事。傅立松眼睛望着王幼勇,拿过子弹,对垸中三哥说,知道了。你辛苦了。歇去吧。傅立松心思不在子弹上,因为黑夜已经过去。傅立松的心思在王幼勇身上。他知道他的外甥,起这么早坐在桂花楼上的原因。
这时候听到“嗨”的一声吼。傅立松循声望去,看见他的儿子傻大爷,正在后花园里练功,那个请来的教师爷抱着膀子,站在旁边指导。傅立松拿出单筒望远镜,对着望过去。这单筒望远镜是一个朋友的。这个朋友的父亲在北洋水师呆过,战死在与日本人的那场海战中,留下这个单筒望远镜。傅立松花重金买下这个单筒望远镜,让他能有学费到日本去读书。单筒望远镜对过去,傅立松看见他外甥王幼勇的眼睛放亮了。
傅立松叹了一口气。俗话说,穷文富武。这一点不错。穷的人家,节衣缩食,让儿子拼命读书,从大的讲,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为的是安邦治国平天下;从小的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为的是光宗耀祖,出人头地。而富的人家往往不是这样,富人的子弟读不进去书,却醉心习武。穷人家拜的是先生,富人家请的是教师。鄂东的先生和教师不是一回事。先生教的是书,教师授的是武。先生除四时八节的礼外,一年学费就几担粮食。教师就不同,教师是富人家蓄的,有规矩的,一教三年,三年出师,三年吃住用动全归富人家扛,练武的人要吃好的喝好的,不是少数钱能办到的事。再就是学费。学费没有定规,视主人的家底和教师的武艺定,最少也得几百担粮食的钱。这由不得你,谁叫你家有钱?这又不是你一家,就说望天湖边的陈家吧。他家的陈沆是清末状元,陈沆的祖父是太子太傅,后来太子做了皇帝,他家祖上就是皇帝的先生。他家怎样?他家的后人后来也习武。习到了世人叹为观止的程度。不说别的,单说一项,那就是走锅边子。把一口龙席锅仰放在地上,龙席锅很大,是乡间操办大事才用的。龙席锅,锅底朝地,锅口朝天地放着,锅沿必定是斜着的。他的子孙飞身上去,踩着锅沿子呼啦啦地在上面走,那锅竟像陀螺一样立着随人转。鄂东尽出这样武艺高强的教师爷。据说那个教师爷接下来要教陈家子弟最上乘的功夫,那就是铺领芦席在江面上,让陈家子弟踏着芦席过江,结果没有实现,原因是陈家破败了,没有那多钱。
傅立松很悲哀,很无奈。傅立松知道富家子弟如此的练武,是想震慑乡邻,保住家产。
傅立松看见他的外甥王幼勇,居高临下地微笑了,微笑地看他的儿子傻大爷在后厢房的空地上练功。教师爷此时坐在远处的椅子上平静地喝着茶看。他的儿子傻大爷的功夫已经练到出神入化的地步,用不着师傅教了。师傅此时最大的用处就是看,因为他的儿子傻大爷已经到了“发血皮胀”的地步。“发血皮胀”是大别山里练武的人练到一定程度的专用术语。一般的人是很难达到的。练到此种程度的人,每隔三天浑身皮痒,血胀得难忍难受,就得发作一次。他的儿子傻大爷发作了,把自已脱成了赤膊,只穿一条裤衩儿,露出浑身的肉,那肉赤红赤红的,冒着汤汤的热气。他的儿子傻大爷浇冷水拍一遍身子,特别是胸脯,两个巴掌浇着水在胸脯上一气乱拍,拍得震天动地,拍得胸脯上耸起的肉乱颤乱跳,然后拿起刺条浑身乱打,打得青迹满身鲜血淋漓,这样就舒服了,朝天吐一口气,叫做呼天。这是预备,接着就开始武装,穿一条青色的灯笼裤子。这裤子是专门用来练功的,绸子做的,裤腿宽大,抖动生风。双手用一根五寸宽布满铜钉的板带拼命扎腰,扎到右边,右脚伸出去,海地一声,扎到左边,左边伸出去,海地一声,叫做吸地,扎得整个人两头大中间小,像个药葫芦。这时候就到了魔界。眼珠子发绿光,头发像铁丝一样竖起来。
傅立松看见外甥盯住了他的儿。傅立松知道此时外甥,根本看不到他儿的脚如何地动,只觉得整个人擎了起来,一会儿就到了厢房墙壁的夹角,两只膀架起来,撑着墙壁的夹角,两只膀子挪动着,身子就上去了,上得很高很高,上到了房架的顶。只听房顶上的瓦哗哗地响,头就顶到了房顶。师傅叫了一声,好!就停住了。因为要是把房顶顶出了窟窿,那就不好。傅立松知道外甥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儿就下来了,来了个金鸡独立,然后来了个大鹏展翅。师傅说,来下一套。他的儿子根本不理,就开始动作。对着一面墙壁,后退十步,然后朝前冲,双脚双爪并用,顺着光溜溜的墙壁,竟然上到了十丈高,像壁虎一样贴在墙壁上。
傅立松忽然听到了一声,好!傅立松知道那是外甥发出的。傅立松知道外甥忽然被感动了。这么一个平常人在魔力的影响下,居然具有超人能力,能不情不自禁地叫好吗?傻大爷被惊动了,忽然像一只受伤的鸟,从墙壁上跌落下来。教师爷从椅子蹦起来,问,什么人?王幼勇从楼上的椅子上站起来,说,是我。傅立松知道练功的人最怕旁人偷看,破他们的场。教师爷怒发冲冠,问王幼勇,你瞎吼什么好?我上来六根去你一根。跌在地上的傻大爷对师傅说,算了,他是我表哥。
单筒望远镜里的傅立松心里酸酸的。
傅立松看见,发完“血皮胀”的他的儿子傻大爷,竟然连路都走不稳,要师傅扶着他。
傅立松看见这时候太阳从东边群山上升了起来,朝霞染红了半边天。傅立松看见外甥迎着初升的太阳朝天举起双臂欢呼。傅立松知道在外甥的眼里,初升的太阳不是太阳,是老天在排卵。老天每天排一颗卵,孕育着新生。群山簇拥着那颗卵,鲜血浸染着那颗卵。外甥为那颗卵在欢呼。傅立松看见外甥坐了下来,坐成了一种境界。傅立松知道境界是什么。是灵魂脱离肉体的飞升,就好比真人得道。清新的风从天上吹下来,祥云四起,整个的天和地都是新的。傅立松梦想达到那种境界,却总是达不到。傅立松流泪了。傅立松看见达到了那种境界的外甥,坐在桂花楼的楼顶上,向天喃喃自语。傅立松知道外甥喃喃自语与隔夜那两本厚厚的薄薄的书有关,与封面上那个大胡子有关。傅立松在宋埠那个洋教士住的阁楼上,见过那两本厚与薄的书。那个洋教士说,那是两本德文的书。那个洋教士指着那本薄的书,把第一句翻译成中文给他听,第一句是一个幽灵在欧洲大地上徘徊。那个洋教士还用原文给他唱了那首悲壮旋律的歌。傅立松看见外甥喃喃自语后仰天在唱。傅立松知道外甥唱的就是那。那个洋教士对他说,你知道不知道这些飘洋过海都进来了。
傅立松看见老姐走上了楼顶。傅立松知道老姐被闹动了。老姐惊慌地看见她的儿,看他的儿坐在那里喃喃自语,唱谁也听不懂的歌。傅立松看见老姐上前,用手去摸她儿的额头,翻眼睛看瞳仁。
傅立松看见外甥仰起头笑,对老姐说,娘,你干什么?老姐说,儿,我怕你昨日感冒烧糊涂了。外甥笑着对老姐说,娘,怎么会哩?我清醒得很。
桂花楼顶上的那只斗鸡惊飞了。
垸东门的城楼上的傅立松,拿单筒望远镜的两只手,颤颤地,捏出汗来。
七
吃过早饭,傅立松与外甥王幼勇对坐在“寒暑庐”里。
老姐和其它的儿女坐在娘的房里,不打搅舅甥俩。王幼勇看着窗外。傅立松抚着书架上的小水车看着外甥。那架小水车是傅立松十八年前做给外甥玩的。那时候王幼勇才三岁,傅立松很喜欢这个长外甥,经常别出心裁做些小玩意让王幼勇玩。傅立松会木匠活,就花时间给王幼勇做了这架小水车。这架小水车做得与大水车一模一样,龙骨车叶子什么都有,用桐油油得发亮,放在洗澡盆里摇动,能哗哗地车出水来。那时候舅父的一只大手在左边摇,外甥的一只小手在右边摇,水花湿了舅父的胡子,湿了外甥的脸蛋儿,那都是人间的欢乐。外甥长大了,小水车仍在,同书放在书架上,阳光从窗子外射进来,照着。
王幼勇看不得那架童年的小水车,更看不得舅父抚在小水车上的那双手。王幼勇知道舅父在折磨他,他的眼光就是还坚硬,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上面了。傅立松说,喝茶不?王幼勇心里不想喝,嘴里却说,喝。傅立松笑了,说,这就对了。我有好茶。龟山云雾。我舍不得喝,特地留给你回来。王幼勇说,不必讲究,什么茶都可以喝。傅立松说,这就不对。读书之人有讲不讲是为过,有究不究是为昧。子曰,席不正不食,割不正不食,不撒姜汤不食。王幼勇问,前此时你在夫子河街上施粥了吗?傅立松说,天旱无雨,饥民四起,我不能眼看着他们饿死。王幼勇问,施了多久?傅立松说,施了一个月,用了一百担粮食。王幼勇问,粥后施龟山云雾没有?傅立松哈哈大笑,指着外甥说,幼勇,我又上你的当。傅立松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乡亲们鱼肉饱得消化不了,我当然愿意施茶。王幼勇说,那你可施不起。傅立松说,若是如此,傅某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王幼勇问,为一雅?傅立松说,为一俗。
傅立松说,幼勇,我俩不抬杠好不好?今天为舅的泡龟山云雾给你喝,是有一事相求。这时候龟山云雾泡好了,倒在茶盅里,冒袅袅的香气。王幼勇问,什么事?傅立松说,傅氏家谱自道光年间四修过后几十年没有续了,导致长幼无序,亲疏不分,我想重修。王幼勇说,那是你傅家的事,与我无关。傅立松说,怎么与你无关?你是傅家的外甥,身上流着傅家的血。王幼勇说,我对此事不感兴趣。傅立松说,各项事宜,族中长者正在做。舅父只想你写一篇序放在老序之前。王幼勇说,我何德何才,敢掠人之美?傅立松说,你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先用洋文写,然后用国文翻译,我连洋文带国文放在傅氏五修家谱之前。王幼勇哈哈大笑了,笑出了眼泪。傅立松问,你笑什么?王幼勇说,我笑你不糊涂。王幼勇的娘正在“寒暑庐”门外听热闹。娘在门外说,幼勇,你就用洋给舅父写一篇。
王幼勇不笑了,说,要我用洋文写一篇?傅立松说,对,给我长长脸。王幼勇说,那我有条件。傅立松问,什么条件?王幼勇说,我要格物致知。我要把傅氏家族重新翻出来看一看。傅立松品了一口茶,手朝胯子上一拍,说,对!求知之人就得这样。去浮言存天理。王幼勇说,那得给我时间。傅立松说,行。王幼勇说,那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不得反悔。傅立松说,行。
娘在门外很高兴,乐得合不上嘴,看见舅甥俩像小孩子那样击掌而定。太阳下的风很好,桂花树婆娑成很好看的样子。王幼勇的弟妹们见娘高兴了,也高兴,簇拥着娘,嚷,打麻将,打麻将。傅立松给每人发一摞铜角子,说,玩去吧,玩去吧。
王幼勇对傅立松说,要我写序首先你得把那只斗鸡杀掉。傅立松问,那是为何?王幼勇说,不伦不类。傅立松说,我知道你看不惯它。王幼勇说,太霸道了。傅立松问,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听了它的领叫?王幼勇说,它不开口别的鸡不敢叫。傅立松说,这是真话。我也不喜欢它的张扬。早就想杀了它。王幼勇问,怎不动手?傅立松笑了,说,你以为我养这个蓄牲是为了领叫吗?叫算什么?土鸡叫也是叫,它叫也是叫。什么鸡都能报晓司晨,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养它是为了振种。傅兴垸的鸡都退化了,那还叫鸡吗?一代不如一代,蔫头蔫脑,拖翅耸毛,比乌鸦大不了多少。我引进它是听了宋埠教堂那个洋士的话,他给我看了一本书,叫做《天演论》,说是一个叫做达尔文的洋人写的。此人在书中说,天演万物,优胜劣汰,叫做进化。傅立松品了一品茶接着说,幼勇,你看见没看见,自从我引进这个种,这个种给我们傅兴垸带来了新气象。垸中的鸡平均比往年重了一斤多。这就是肉哇。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王幼勇哭笑不得。傅立松说,要是你看不惯,那我把它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