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立松就喊他的儿子傻大爷。傻大爷闻声而至。傅立松对傻大爷说,你去把它捉住杀掉。傻大爷说,它长着翅膀满天飞,怎么捉得住?傅立松没好气地说,你那么好的功夫,连只鸡都捉不住?傻大爷四处捉鸡,将那只鸡赶得没命了,终于捉住了。傻大爷把那只斗鸡提到傅立松面前,问,是枪毙还是用刀砍?傅立松脸气得通红。王幼勇问,是你杀还是我杀?傅立松问,真的连“镜子”也要踢破吗?王幼勇听懂了傅立松的话,那是老师那年到汉口看哈哈镜的事。王幼勇说,我不需要“镜子”。傅立松说,好,我杀了它。于是提起那只鸡将头上毛拔了一撮,放了。那只斗鸡惊叫着拍着翅膀,拼命逃生。王幼勇问,这就是你的“杀”?傅立松说,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王幼勇知道傅立松用的是曹操的典。当年行军曹操传令马不得踏庄稼,踏庄稼的杀头。而他的马踏了庄稼。执法的军士问他怎么办?他下马将自己的头发挥刀割了一撮,以发代头,说出此话来。王幼勇问傅立松,你是曹操吗?傅立松说,头发割了可以长出来,头割了长不出来。攻心为上。你赢了。王幼勇说,不是我赢了,是你赢了。傅立松说,我俩斗什么输赢?
傅立松问,你还有什么要求?王幼勇说,备三天的干粮,我要到方圆十里采采风。傅立松问,采什么风?王幼勇说,风也不知道吗?《诗经》中不是有《风》吗?《风》就是民风。傅立松笑了,说,是不是想听一听民间对傅氏家族的说法。王幼勇说,对。傅立松说,没那个必要吧?王幼勇说,我知道你不敢让我这样做。傅立松说,有什么不敢的?试试吧。于是就叫下人传话,给王幼勇备了三天的干粮。
王幼勇背着三天的干粮来到垸东城门。傅立松亲自为王幼勇放吊桥。吊桥放下来,王幼勇踏上吊桥就要走。傅立松说,慢,世事荒乱,你一个人出去我放心不下。于是喊来教师爷,让教师爷陪着王幼勇。王幼勇不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监督我吗?傅立松说,没有别的意思。我要保证你的安全。王幼勇说,我是自由的。傅立松说,我要对你的自由负责。王幼勇说,我对我自己的自由负责。傅立松笑了,说,你个苕外甥,你们娘们住在我这里呀。出了事怎么办?王幼勇浑身不自在,坚决不走。娘过来对王幼勇说,我的儿,你不要犟。舅爷是为你好。前些日子岐亭李家的儿子不是被天堂寨的大王绑票了吗?花了五百大洋,才保了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娘苦苦的哀求,王幼勇没有办法。傅立松叫人拿来两套袈裟,让王幼勇和那教师爷穿上,化装成两个化缘的和尚,准备动身。那个教爷师哈哈一笑。傅立松问,你笑什么?教师爷指着头说,蓄着头发怎么是和尚?傅立松说,对,和尚需要剃度。于是喊来剃头匠给两人剃头。王幼勇坚决不剃。傅立松说,不剃,你就不能出去采风。王幼勇没有办法,只好剃。剃头匠用护城河的水将两人的头洗了,剃头匠手艺很好,五七刀下来,两人成了光头。新引的河水很亮,映着王幼勇的光头。众人笑了起来。王幼勇哭笑不得。他没有想到他竟然成了和尚。傅立松对教师爷说,师傅,要你辛苦了。从现在起,你不要说话。你要装成又聋又哑。他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相机行事。教师爷打手势哇啦了一通。众人又笑了起来。娘不笑,娘看着王幼勇,说,儿哇,你这是何苦。
王幼勇和那个教师爷在方圆十里的垸子采了三天的风。王幼勇发觉上当了,那个教师爷虽然剃了头,装成又聋又哑的和尚随着他,但是人们都认得他,晓得他是傅家长年请的教师爷,问到傅氏家族的事,人们都拣好的说。那个教师爷根本不让王幼勇自由走,王幼勇一自由走,他就装聋作哑,哇啦一通,拉王幼勇。王幼勇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身不由已,只有随着他。让王幼勇深受自由被强权强奸的痛苦。三天过后,王幼勇就被教师爷像羊儿一样牵回来了。牵过吊桥,吊桥升起来了。王幼勇又在傅兴垸的垸城里。
王幼勇一肚子气坐在桂花楼的“寒暑庐”里。傅立松赶来了,问,有收获没有?王幼勇冲着傅立松喊,还我头发!傅立松赶紧叫儿子傻大爷去找戏班子管箱的,拿头套来。这戏班子是傅立松蓄的家族班子,用来唱社戏和神戏,四时八节也唱节戏,傅氏家族富,箱底足,各种头套都有。傻大爷拿来一个头套,是演《梁山伯祝英台》中四九套的,刘海儿长长的。傻大爷将四九的头套戴在表哥的头上。王幼勇一把扯脱,丢在地上。娘过来说,儿,你不能光头。光头像什么样子?你可是读书的人。叫你不要出去,你要出去。你就将就戴几时,等头发长起来,再摘了它。王幼勇大声说,娘,我成了唱戏的吗?傅立松过意不去,拿起头套,用剪子将刘海儿剪去了,剪得像个学生的发型。娘拿起头套戴在王幼勇的头上,拿过镜子照,说,儿,听话。不碍事。傅立松笑了。王幼勇问,我可笑吗?傅立松说,不是你可笑,是我可笑。王幼勇问,你为什么这样做?傅立松说,问得好。你为什么这样做?我要你写序是为了给傅氏家族增光添彩,你却要去采风。傅氏家族在夫子河边立根几百年,我傅立松当维持会长和傅氏族长几十年,我对你说实话,众人百姓,各怀其心。我傅某做的好事,他们不见得认为是好事。世代相居,朝夕相处,牙齿与舌头再好也有伤着的时候。一家饱暖千家怨。你去采风。他们能说什么好话吗?王幼勇怒不可遏,问,这么说你是有意安排的?傅立松说,是我有意安排的。俗话说,周瑜三步一计,孔明一步三计。王幼勇哭了,问,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傅立松叹了一口气,流下了泪,说,这要问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王幼勇说,你虚伪。傅立松摇头说,我不虚伪。我对我的外甥用得上虚伪吗?王幼勇说,你老奸巨滑。傅立松说,你说对了。你自小跟舅父长大,你认为舅父简单吗?幼勇,你这次一回来就与往回动静不同,你也不简单了。
娘对儿说,儿,你少说几句。王幼勇说,不,我要说。我有话要说。傅立松说,姐,你让他说。娘流着眼泪。傅立松说,有理不在声高。我们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说好吗?王幼勇笑了,说,你以为我说不过你吗?傅立松说,我知道你在武昌街头面对万人滔滔不绝,有雄辩的本领。这样好不好?今天你有气,我也冲动。我俩都冷静地想一想,约个时间再谈行不行。
傅立松长叹一口,说,都是我的错。王幼勇说,你在讽剌我。傅立松说,昨天我修垸城东城楼大门,请了白果的张木匠,安门的时候他把大门安反了,门栓朝外。我气不过,说他,眼睛瞎了。他说我眼睛瞎了。我问,我眼睛怎么瞎了?他说,是你眼睛瞎了请我来。
傅立松说完朝楼下走,听见老姐在哭泣。傅立松知道老姐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傅立松很后悔,他不该伤他老姐的心。
这时候夫子河畔,暮色四合,那只大鸟张着翅膀飞回来了,宿在桂花树上。
八
傅立松与王幼勇再次见面,傅立松满脸愧色。
傅立松说,对不住外甥。是我的不对。我失态了。古人说,春秋责备贤者。我跟外甥较什么劲?王幼勇说,你不要什么都往你身上拉?我知道我们王家是傅家资助起来的。我是你养大的。我身上的肉是你的。但是你要知道我长大了,我有我的自由和人格,我有我的理想和信仰。你有钱能够买到肉体,但是你用钱买不到灵魂。傅立松连连连点头,说,对,俗话说,买到奴的人买不到奴的心。王幼勇问,我是你的奴吗?傅立松说,只是比喻。比者,以此喻彼,来不得细究,细究起来都觉得好笑,因为此不是彼。傅立松跟王幼勇讲修辞,王幼勇笑了。傅立松问,你笑什么?王幼勇说,没笑什么?傅立松说,我知道你是喝洋墨水的,我不配在你面前讲这些。王幼勇问,你来就是跟我讲这些吗?傅立松说,你说得对。我来的确不是为此。你说你有话要说,我专门来听的。
王幼勇说,你们傅家附庸风雅。傅立松问,何以见得?王幼勇说,此次采风尽管你用武人钳制我,但是我还是有所收获。傅立松问,有什么收获?王幼勇说,你们家谱上记载,你们傅氏家族座落在夫子河边,夫子河是孔子周游六国适楚时问津讲学之处,此地开教化之先,你们傅家因为得圣人之教而发家致富,为了纪念孔子,将此河叫做夫子河。真的如此吗?傅立松说,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王幼勇哈哈一笑,说,不对。傅立松问,怎么不对?王幼勇说,据我采风和读史得知,孔子当年根本没有路过这里,问津处不在这里,而在团风。此河不叫夫子河,而叫麸子河。此河两岸古盛产麦子,麦多麦麸就多,所以叫麸子河。傅立松说,你这也是一说。王幼勇说,仅此一说。你们傅氏家族为了往脸上贴金,不顾事实。傅立松脸红了,说,这也是有之的,家族富了,攀龙附凤的事多,以视不凡。王幼勇说,我要还原历史,以正视听。傅立松说,你这一说,可以加进傅氏五修家谱序言之中。王幼勇冷笑了,说,你不怕辱没祖上名声?傅立松说,这不要紧。祖上功德如日月之蚀,过则过矣。王幼勇说,那就要删除原序中有关夫子河的内容。
傅立松脸变色了,说,那不行。王幼勇笑了,望着傅立松,问,为什么不行?傅立松说,祖上之言,只能纠不能改。王幼勇问,你不是讲究格物致知吗?傅立松说,你这样一改,叫傅氏家族的后人心里怎么受?王幼勇问,那序还要不要我写?傅立松说,那就算了吧。王幼勇乐了,在“寒暑庐”里踱起步儿来,将墙壁上挂的二胡拿下来,紧了琴弦,调了琴码,拉将起来,嘴里唱起了《工农革命长精神》。王幼勇唱,读的书儿新,唱的歌儿新,工农革命长精神。王幼勇把傅立松气个半死。
傅立松怒喝一声,不得胡来!王幼勇笑了,问,我这是胡来吗?我这是听你的话,格物致知呀。傅立松说,你拉吧,你唱吧,我不陪你了。傅立松出去了,将书房的门关上了。王幼勇放下胡琴说,慢,你以为不要我写序就算了吗?傅立松退回身来,问,你还要怎么样?王幼勇说,我这次回乡是有任务的。傅立松问,什么任务?王幼勇说,你知道我是学政治经济学的,受国民政府的委托,要解剖一个大家族,写一篇调查报告。傅立松口软了,说,大别山里大家族多,解剖别的行不行?王幼勇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对傅氏家族最熟,我不能舍近求远。傅立松脸白了,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剖别家好吗?
王幼勇说,你不要怕,我会格物致知,实事求是。傅立松问,幼勇,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王幼勇说,这次采风除了夫子河外,还听到了一种传说。傅立松问,什么传说。王幼勇问,要我直说吗?傅立松说,直说无妨。王幼勇说,那天我到界岭关采风,拳师解溲去了,我见到一个攀绝壁采药的白胡子老人。我采访他,那个老人对我说傅家的事。他说傅家是得了不义之财,一夜暴富起来的。傅立松说,这是不实之词,我们傅氏家族是世代积累才到今天。王幼勇摇头,说,老人说不是那回事,他说你们傅氏发家不是十一世祖做秀油生意发财的。是得了天台寨洪秀全领导的“长毛”的金银财宝发财的。天台寨的“长毛”将劫来的金银财宝,装进三具棺材埋在白云洞里,清兵灭了凤凰寨,杀尽全寨的“长毛”,没有发现金银财宝,被你们的进山采药的祖上发现了。于是你们傅家一夜之间发了财。老人说,你们傅氏家族每一个毛孔都沾满了鲜血。傅立松急了,一巴掌拍在桌上,说,欺世之谈!
王幼勇说,你动什么气?你不是说有理不在声高吗?傅立松说,此事怎么说得清?王幼勇说,我自有办法。傅立松说,世事如烟,史无对证。王幼勇说,你不要急。你知道我是学政治经济学的,同时对历史和考古有所研究。傅立松手颤抖了,说,你有什么办法?王幼勇说,很简单,只需在傅兴垸中挖一口井,真相就会大白。傅立松问,挖一口井?王幼勇说,对,挖一口井。你敢不敢让我挖?傅立松说,此事重大,我不敢当家。我得同族中长者商量。王幼勇说,你去商量。我等着。傅立松问,如果族中长者不同意挖怎么办?王幼勇说,那我就用调查报告的方式,将此事作为素材写进去。傅立松问,道听途说,怎能写进文章?王幼勇说,所以我需要证实的机会。
傅立松下了桂花楼,开祠堂的门,敲那口祭祀的青铜大钟将族中长者招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族中长者义愤填膺,一致认为此事非同小可,关系到傅氏家族名声。傅立松在祖宗的牌位下,焚纸烧香,跪拜,禀告,列祖列宗在上,事到如此,需要一口井证明傅氏家族的清白!如果不同意挖这口井,我只有不当这个族长,因为时逢难世,众口烁金,我无法面对夫子河两岸的众人百姓。傅立松拿出一张黄表纸,拟了文,让族中长者在上面签名。族中长者只好在表上签名。
王幼勇走进傅氏祠堂,问,商量好了没有?
傅立松指着王幼勇,说,畜牲,商量好了。你挖吧!
王幼勇笑了,说,想不到傅族长也有骂人的时候?
族中那个长者,问王幼勇,书生,傅兴垸的井不是那么好挖的。如若挖了井不能证实,你该当何罪?王幼勇说,我以科学的方法,何罪之有?长者冷笑了,说,那由不得你。你是傅家的外甥,如若错了,傅家有权动用家法,开祠堂打板子。你怕不怕?王幼勇笑了,实事求是,何怕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