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立松摁着油布票子看,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傅立松说,好啊,好!真是好东西!傅某一生什么票子都看过,就是没有看过这种票子!多么美妙,不怕雨淋,经久耐用。熊先生说,傅老爷,你要看清楚。傅立松举起票子对着太阳看票子。天上的太阳很好,白花花的。傅立松看见票子上盖着行长的红印章。熊先生问,傅老爷,你看清楚了吗?傅立松笑着说,我看清楚了。我以为是什么东西?原来是我外甥发行的票子呀!我外甥当行长了。李太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直挂云帆济沧海!果乎其然。董用威他们真是知人善任,用心良苦呀!熊先生,你走什么?你给我转来。熊先生问,傅老爷,转来做什么?傅立松说,转来继续当我的大管账。熊先生说,我没脸再当。傅立松说,你没脸,我有脸呀!我给脸你用。你跟我走。熊先生问,傅老爷,到哪里去?傅立松说,到哪里去?到我们该到的地方去。熊先生问,我们该到地方在哪里?是天堂还是地狱?傅立松说,天堂地狱跟我走。
傅立松丢下手头的活,带着熊先生,离开工地,回到老宅夹墙的秘室。这样的夹墙鄂东富户都有。夹墙秘室很隐秘,是两道墙中间留的秘室。门是活动的,与墙一样的。外人看不出。变乱的年代藏金银,或藏女眷的。拉开活动墙门,二人进了秘室。点亮了灯。傅立松坐在太师椅子上。熊先生垂手站着。傅立松指着椅子说,坐。熊先生说,你主我仆。不敢。傅立松说,不要再阴阳怪气了。记得当年在龙湫书院,没有你不敢的?熊先生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虎落平阳了。要我死吗?傅立松说,我要你坐!熊先生问,坐着干什么?傅立松说,坐下,我有话对你说。熊先生说,站着听不是一样吗?傅立松说,这还不懂吗?你站着催了我的势。熊先生就坐下了。于是傅立松就密语一番,如此这般,要大管账依计行事。
熊先生听后一笑,说,傅老爷,我不敢。
傅立松问,有什么不敢的?
熊先生说,很简单,这样做,同样要人的命。
傅立松说,如此说来,当年意气风发,恃才傲物的熊相公如今只剩下命了?
熊先生说,你说得对。如今我只剩下命了。
傅立松说,我要是死了,你活着有什么意思?
熊先生说,如此说来,我的命是你的命?
傅立松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熊先生笑了,说,傅老爷,你错了。
傅立松问,错在哪里?
熊先生说,我的命不是我的。
傅立松问,你的命是谁的?
熊先生说,我的命是我全家老小的。
傅立松说,我给你一千大洋,拿回去安置老小过日子。然后按我说的去做行吗?
熊先生问,又用老手法?用钱买人的命?
傅立松说,这不怪我。
熊先生问,怪谁?
傅立松说,怪你自己。谁叫你当我的大管账?什么事不好做?偏偏要到我家当大管账?
熊先生说,当年不是你用轿子接我来的吗?
傅立松说,对。是我用轿子接你来的。谁叫愿意上轿?
熊先生说,现在我不愿意。
傅立松说,你不愿意也行。你不愿意现在就可以走人。不过按规矩我得出逐条。驱逐你。傅家的大管账哪能不明不白说走就走?我得公布你的过失。
熊先生问,请问,我的过失是什么?
傅立松说,通匪。
熊先生问,证据。
傅立松说,油布票不是证据吗?
熊先生气得乱颤,说,傅立松,那是你外甥印的。要通匪也是你。
傅立松说,你说的不错。但是世人都知道我与他势不两立。我不会通他的。
熊先生说,傅立松,你威胁我。
傅立松笑了,望着熊先生,叹口气,说,是的。我谁都不威胁,我要威胁你。事已至此,你不做,我得出你的逐条。我不管你给傅家管账有多少年,我不管是不是两袖清风一肩明月,我得将逐条贴到鄂东大地,说你关键时候为了保全自己弃主而走。仁毁义弃,看谁还敢用你?你还有何颜面混迹人世?
熊先生说,君子之命就值一千大洋?
傅立松说,那就给两千大洋吧。
熊先生哈哈一笑,说,傅立松,你看错人了。我若是愿意去,不取一文。
傅立松说,是给你老小养命的。
熊先生说,我若是死了,那是你的事。
傅立松说,这么说你愿意去?
熊先生说,古往今来,君子无过错,哪有驱逐之理?
傅立松就取出夹墙里藏的酒,倒了一碗。傅立松举酒敬给熊先生。傅立松说,先生,你说得对!这一碗,给你壮行。若死,我给你披麻戴孝,实现你当年一柱分天地的夙愿。熊先生问,我若活着回来呢?傅立松说,兄弟十里迎接,行三步一拜之礼。熊先生掇碗一口将酒饮尽了,掷碗于地,说,谁叫我做了傅家的大管账先生呢?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有话说在前。你得答应我。傅立松说,你说。我答应你。熊先生说,我走之前,你得为我备棺木设灵堂。傅立松说,行。熊先生说,我死后,我的全家老小的事,你要说话算数。傅立松说,我说话算数。熊先生说,你要对我起誓。傅立松说,我起誓。
熊先生说,跪下!
傅立松说,我跪。
傅立松在熊先生面前跪下了。
熊先生说,行了。傅立松,今生,我为你两水别分明去了!
五十四
傅立松的大管账熊先生是第二天动身到根据地去的。
天睛得好。太阳出来,山影纵横,寒霜铺地。傅立松为熊先生在夫子河边搭账篷办酒为熊先生送行。酒席办了十五桌,清一色的白布账篷,完全是根据鄂东死于非命的人丧事风俗办的。从大别山流出来的夫子河,这时候是枯水季节,那水清瘦,流在遍布河滩的卵石之中。
夫子河的河堤宽阔,是进山出山的路,傅立松将酒席办在这里,就格外地招人眼睛,新鲜热闹。尽管是战乱时期,大别山的山民们为了日子,总要挑着山货出山进山去赶露水集,河堤上断不了三五成群的人。这些人就成了喝酒的对象。赶集的人挑着山货走在河堤上,傅立松就叫儿子傻大爷拦进账篷。傻大爷穿着毛边孝衣,用根稻草绳子拦腰系着,毛边孝衣是白棉布不缝边子做的,傻大爷从头到尾地穿在身上,颇有些衣袂飘风的味道。
傻大爷穿着这副行头,站在河堤上拦赶集的山民。傻大爷见了有人来,就双手作揖,朝账篷里请。傻大爷一脸笑地说,各位有请。请入席!山民们都认识傻大爷,笑着问,傻大爷,有什么喜事?傻大爷说,白喜事。山民们问,你家什么人过世了?傻大爷说,我父说我家大管账熊先生过世了。山民们问,是胀死的还是醉死的?傻大爷说,是怄死的。山民们问,怄得死人?傻大爷说,怄得死人。山民们说,总没听说怄得死人。傻大爷说,进去你就知道了。山民们问,随不随礼?傻大爷说,不随礼。进去喝酒就要得。山民们问,不要钱就喝酒?有这好的事?傻大爷说,有这好的事。我骗你我就是你的儿。山民们说,经当不起!山民们见傻大爷赌了咒,就进了账篷。
很快十五顶账篷里就坐满了人。肉香飘了起来,鱼香飘了起来。酒坛子开了,酒香飘了起来。山民们兴奋起来。这时候傅立松来了。傅立松问傻大爷,坐齐了吗?傻大爷说,坐齐了。傅立松说,那就开席吧!于是站在一边的吹鼓手,吹打起来。伴着锣鼓的节奏,唢呐吹起了鄂东民歌《八仙出洞门》。爆竹点响了,遍地开花,震耳欲聋,硝烟与河雾缠绕。
傅立松倒了一碗酒,双手掇起,哈哈大笑,说,熊先生有请!熊先生一身素衣出来了。山民们笑了起来,说,傅老爷,今天唱的那本戏?不是说熊先生怄死了吗?怎么还在?傅立松说,各位乡亲,不是熊先生怄死了。是我怄死了。他陪我怄死的。不过还没有完全怄死。我和他都还有一口气儿。我和他未怄死之前,今天请各位乡亲来喝这餐酒,是想请各位乡亲评个理儿。傅某有句话想问问你们,你们说纸是不是钱?山民们说,纸当然不是钱。傅立松说,可偏偏有人用纸当钱用。我就收了不少。山民们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明白过来的山民们都不做声了,这是容不得他们多嘴的大事。有个胆大的山民忍不住,站起来说,傅老爷,这不关我们的事。傅立松说,对,这不关你们的事。但这是我傅某的事。今天我请你们来只是喝酒。熊先生为纸和钱的事就要去了,熊先生此去凶多吉少,为了心诚熊先生沐浴戒斋了,我代熊先生敬大家一杯!
傅立松掇碗就要喝。熊先生一声笑,说,傅立松,这就是你的不对!你一生就喜欢代人。此刻你代得了别人代不了我。我沐浴了,但我没有斋戒,酒肉是人间美食,是人怎能不吃怎能不喝?熊某敬各位乡亲一杯!于是掇碗倒满了酒,仰头一炊而尽。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肥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嚼得满嘴流油。
熊先生问,傅立松,戏演得差不多了吧?
傅立松说,演得差不多了。
熊先生说,演得差不多了,送我上路吧!
傅立松说,熊先生,我对不住你!
熊先生说,给我道义。
傅立松说,准备好了。傅立松拿出装边币的包袱。
熊先生说,给我背上。熊先生伸直双手,傅立松将包袱背在熊先生的肩上。
熊先生说,配我以道具。傅立松拿出写好了的幌子。那幌子是用白布做的,上面用墨笔写着四个黑字,替天行道。
傅立松将幌子交给熊先生,说,掌稳掌好。
熊先生笑了,说,白布黑字太肃杀了,配我以鲜血!
傅立松咬破中指,鲜血出来了。傅立松将鲜血淋在幌子上。
傅立松问,可以吗?
熊先生说,可以了。
傅立松问,要不要弹剑而歌?
熊先生说,歌什么?
傅立松说,歌食无鱼,出无车。
熊先生说,不必了。
秋风满天,熊先生背着包袱,举着幌子,走上河堤走向山里。河水清浅,白日如灯,远处群山如影。
吃饱喝足的山民们一齐笑了。谁也没听懂傅立松和熊先生临行时说的话。一个问,刚才傅老爷和熊先生说的是什么呀?一个答,鬼晓得。
接着山民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山民们把此事当作笑话说,一个早晨的工夫,就把此事传遍了半个鄂东。
秋风中,熊先生一身黑衣,只身一人,背着青色包袱,举着白布幌子,沿着光黄古道过岐亭向北,往大别山深处的苏区走。熊先生一路嘴里大声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儿。由于消息传开了,就有不少的山民站在古道两边看稀奇。山民们不敢近,站在远远的竹影树影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空中有雁,雁阵一会儿排着人字,一会排着一字,“项啊”“项啊”地叫,振着秋风朝南飞。地上的熊先生的歌儿与天上雁群的声音接应着,凛烈而悲怆。
愈走山愈高,河愈瘦,熊先生刚走到乘马岗,就被红军的岗哨拦住了。这里是红区与白区交界处。两边是山,光黄古道夹在两山之间。红军岗哨设在暗处,放哨的是两个红军战士,其余的是一群儿童团。熊先生走上山口,不见人,只听一声喝问,站住!接着就是拉枪栓的声音。树丛中枪口露了出来。熊先生没有动,站住了,将幌子竖在身子前。树丛中露出举枪瞄准的人,那枪口一直对着熊先生。哨兵问,什么人?熊先生答,良民。哨兵问,做什么的?熊先生答,传教的。那时候宋埠就有教堂,经常就有外国传教士穿着山民的衣裳说本地话入山传教。哨兵问,哪国人?熊先生答,中国人。哨兵问,中国人传什么教?熊先生说,中国人就不传教吗?
哨兵说,不准动!熊先生说,我知道,一动就没命。哨兵说,举起手来!熊先生将幌子插在地上,双手举了起来。两个哨兵带着儿童团就跳出来将熊先生团团围住。哨兵问,有通行证吗?熊先生说,有。哨兵说,拿出来!熊先生就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张早准备好了的边币。哨兵不接,楞住了,问,这就是你的通往证?熊先生说,对,这就是我的通往证。哨兵说,我们不要你的钱。熊先生说,你们不要有人要。哨兵问,放老实点!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熊先生说,我是送钱来的。想见你们银行的行长。哨兵问,包袱里驮的是什么?熊先生说,都是你们的钱。哨兵说,打开看看。熊先生说,你们自己看。熊先生站着不动。另一个红军战士将熊先生背上的包袱拿下来,解开,发现里面包的全是边币,傻眼了。熊先生笑着说,莫乱动。包好。有数的。短了数,不好交差。那个哨兵吓白了脸,颤颤地将包袱原样包好,放在熊先生肩上驮着。
哨兵问,想见什么?熊先生说,你们这里谁的官最大?哨兵笑了,说,你的架子不小呀?熊先生说,既然送钱来,那就要送到位。
于是哨兵就把熊先生一路押着,翻山过岭押到了七里坪红军司令部。熊先生不唱歌儿了,举着幌子跟着哨兵走。
红军司令部里,主席正在开会。哨兵报告,主席出来了。主席问,什么事?哨兵急了,结结巴巴地说,报告主席,有人送钱来了。点名要见你。主席问,真的是送钱?哨兵说,真的是送钱。我们打开看了。全是钱。主席笑了,说,好。把他请进来。赶快去通知王行长来!熊先生带进司令部,王幼勇很快赶来了。
交锋就在司令部里进行。
王幼勇一见熊先生就知道事态严重,气氛紧张起来。
主席对熊先生说,先生送钱来?
熊先生说,对。
主席问,什么钱?
熊先生说,你们的钱。
主席问,哪来的?
熊先生说,你们发的。
主席知道来者不善。
主席问,敢问先生名姓!
熊先生说,名不重要,姓熊。
主席问,什么意思?
熊先生说,楚国大姓。
主席咽住了。
主席缓了一口气问,你是什么人?
熊先生指着王幼勇说,他认识我。
主席问王幼勇,王行长,你认识他吗?
王幼勇摇头说,我不认识他。
熊先生笑了,说,王行长,你当行长就不认识我吗?我是傅立松家的大管账呀!我给傅家管了几十年的账,傅家所有的钱都是经我的手积累起来的,包括每年送给王家的钱都是我经手的。
主席面色严峻起来,问王幼勇,王行长,你认识他吗?
王幼勇点头对熊先生说,姓熊的,我怎么不认识你?我认识你。
主席说,有什么事坐下来说。
熊先生说,我不能坐,我得站着说。坐可以平心,但不能静气。
主席拍着桌子问,你手里的幌子是什么意思?
熊先生说,意思很明白。上面写着了。
主席问,替天行道?
熊先生说,对。
主席问,替什么天?
熊先生说,亘古不变之天。
主席问,行什么道?
熊先生说,货币流通之道。
王幼勇气极了,问,谁派你来的?
熊先生说,你的舅父傅立松。
王幼勇问,是自愿还是强迫?
熊先生笑了,说,你是他的外甥,他的为人你应该清楚。强迫的归他,自愿的归我。
王幼勇说,你不应该听命于他。
熊先生说,我不听命于他,他要出我的逐条,因为我是他的大管账。出了驱条我还有什么脸面混迹于人世?
王幼勇问,他给了什么好处?
熊先生说,还不是大洋吗?
王幼勇问,你就那么爱钱?
熊先生哭了,说,那是我妻儿老小活命的东西。
王幼勇问,你自称君子,就甘心为他买命吗?
熊先生说,也不全是。此行来主要是受困于道。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王幼勇脸气白了,说,你少跟我说这些酸话。
熊先生笑了,说,外甥,此要是酸,请问世上还有不酸的吗?
王幼勇问,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熊先生伸出两个指头,说,很简单,两个字,兑钱。
王幼勇问,兑钱?
熊先生说,对。熊先生解开包袱,指着边币说,请问这票子是不是你发的?
王幼勇说,你说的不错。是我们发的。
熊先生说,是你们发的?
王幼勇说,对。
熊先生问,你们发票子以什么作保证?是黄金还是白银?
王幼勇说,我们以银元作保证?
熊先生问,此话当真?
王幼勇说,不然怎么取信于民?
熊先生哈哈大笑,说,这就对了。今天我特地来就是兑银元。军中无戏言。请问你们有银元吗?实话实说。有就说有,无就说无。
王幼勇的脸涨红了,半天说不出话。
主席勃然大怒,说,有!苏区就是倾家荡产也兑给你!
熊先生说,这就对了。不然众目睽睽之下,边区政权何以立世?
主席对王幼勇说,分文不差,照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