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幼勇说,对。就是他。他家良田万顷,除了收租之外,还在汉口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好,赚了很多的钱。为了资金周转,他傅家商号也发行票子,内部流通的。他发行票子,不敢多发,以他的银元和商号作储备,随时准备人拿着票子来兑。大至一个国家,小至一个商号,发票子是以储备作保证的,西方以黄金作抵,叫做黄金储备。谁也不敢滥发票子。滥发了,那票子不成了废纸?
主席哈哈大笑,说,你以为我真的不懂吗?
王幼勇问,你也懂。
主席说,我怎能不懂?我懂呀。幼勇同志,我问你,我们一无所有,用什么作储备?我们没有黄金,没有白银。我们只有政权呀。我们别无他法,只有用政权作储备。
王幼勇说,政权能作储备吗?
主席说,谁说不能?
王幼勇说,有政权作保证,苏区之内,我们发行的货币暂时能用,时间长了,不说黄金,也需要银元作储备。国民党的封锁这样严,伤员的药品要从苏区以外购买,枪支弹药和布匹也得从苏区外购买,物价飞涨,国民党的发行的票子不值钱,购买这些是需要硬货币,银元的。
主席连连点头,说,说得很对。说下去,说下去。
王幼勇不说了。
主席问,怎么不说?
王幼勇问,银元从何而来?
主席说,这要问你这个当行长的。
王幼勇问,所以选我当行长?
主席说,对。
王幼勇问,所以银行的人都任命我的家人班子?
主席说,所以说革命是件很痛苦很难的事。怀半点私心杂念是不能成功的。
王幼勇说,无所不用其极?
主席说,能有其他的办法吗?同志哥,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呀!你懂不懂?
王幼勇沉默了。油灯亮在桌子上,吸着油滋滋地响。夜往深里走,那声音特别的大,特别地响。两碗剩菜吃完了,只剩下水。主席放下筷子站起来,在屋子里转动,大口吸着烟。主席转过身来,对王幼勇说,王行长,剩菜吃完了,我提醒你,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说的我全说了。为了革命的需要,赶紧把票子设计出来,印出来,以解燃眉之急!主席掇起碗喝光了菜水。主席说,王行长,你把那碗喝了吧。王幼勇眼泪流了出来,掇起碗,喝光了菜水。
王幼勇站起来,拿起两个空碗,朝外走。
巡夜的队伍走过来走过去。
长胜街上寒霜遍地,星光点点。
五十二
边区货币的样票设计落到傅素云的身上。王幼勇叫傅素云抓紧时间。傅素云把自己关在鄂豫皖苏区院子深处的一间屋子里设计货币样票。
关起门来的小屋子,深在院子的最后面,院墙后就是通往山里的路,小屋子有一小窗与外界相通。有山风吹进来,有阳光透进来,通过小窗可见七里坪北面的连绵的群山,黛色的山影,画儿一样接着天空。秋往深里走,无际的秋风扫着山上松树上的松针,风一阵,松针一阵,松针像火一样飘到地上,满地赤红,满眼赤红。傅素云被那火红的景象感动了,日夜沉浸在创造快感之中。
傅素云有一定的美术基础,从小喜欢绘像。将薄纸覆在《水浒》和《三国演义》的插图上,绘那人物肖像。那些人物插图都是线条的,临多了,就能脱稿绘出活灵活现的英雄或仕女。在武昌上学时,傅素云喜欢美术,是学校墙报和油印小报的美术编辑,插图和尾花,画得很地道,很受欢迎。傅素云凭着这样的美术功底,设计货币票样足够了。因为设计货币并不复杂,只要山水就行。傅素云用了几天几夜设计出一套全新的,面值不同的货币票样。受了枫叶的影响,傅素云设计的这套货币,与国民党政府银行发行的货币,颜色完全不同。这套货币是以红色为主调的。傅素云以朱红绘大别山水作为背景,以大红的数字作面值,以铁红作文字,整个票面深浅不一,全是红色。样票设计出来后,傅素云很激动,觉得很好。傅素云拿给王幼勇看。傅素云问,怎么样?王幼勇笑着摇摇头。傅素云说,我这是创造,全新的。王幼勇说,精神可嘉。傅素云说,你应该支持我。王幼勇说,你以为货币是传单?傅素云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幼勇说,货币不是传单。傅素云说,你支持我算了,我拿去给主席看。王幼勇说,他就是同意了,也通不过。傅素云问,为什么?王幼勇说,你不要忘记了。行长是我。傅素云就拿着票样给主席看。主席看了票样后很高兴,说,好。傅素云对主席说,王幼勇说不行。主席说,我同你一道去找他。
主席就同傅素云一道来找王幼勇。主席说,傅素云同志设计的票样不错,我看能行。王幼勇说,主席,我不是全盘否定她的创作。我只是说颜色不行。主席说,为什么不行?红色政权发行红色货币,天经地义。傅素云说,他说我设计的货币是传单。王幼勇说,对,货币不是传单。主席说,王幼勇同志,谁说货币是传单?王幼勇笑了,说,这样的颜色不是传单是什么?主席问,不能这样吗?王幼勇说,不能这样。你看看中外发行的货币有几个国家敢用红色的?主席说,我们是红色政权。王幼勇说,红色政权也不能发行红色货币。主席问,我们就不能敢为天下先吗?王幼勇说,这不是敢为天下先的事。货币发行有它的规律。你知道红色为什么不能作为货币吗?主席说,不知道。王幼勇说,道理很简单,是容易褪色。主席问,那用什么颜色?王幼勇说,很简单,中外的货币用什么颜色我们就用什么颜色。主席对傅素云说,王行长说的有道理,别的不改,你把颜色改过来吧。
傅素云就把票样拿回来改颜色。傅素云问王幼勇,你说该用什么颜色?王幼勇搬来一本叫做《中外货币图谱》的书来,对傅素云说,傅家大小姐,经济工作不能随心所欲,有范式本的。请你参考。傅素云屈服了,参考《中外货币图谱》将颜色改了。于是苏区货币的颜色设计出来了,以蓝色为底色,除了“鄂豫皖苏维埃政府银行”几个字之外,与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没有多大区别。
样票送审,主席笑着问王幼勇,这就是对的?
王幼勇说,这就是对的。
主席说,你说是对的,就按你的执行。
主席在样票上签了字:照样印刷。
于是就制版印刷。没有机器,王幼勇土法上马,刻石板,用油墨印刷。边区没有印钞的纸张,向中央苏区求援,中央苏区答复,运输困难,就地解决。边区没有合适的纸张,王幼勇只有用牛皮纸印刷。牛皮纸厚。边区没有比这更好的纸了。
牛皮纸印的边币出来了,散发着浓浓的油墨味道。没有速干油墨,印出来的票子,要分散晒干才能够发行。不然用手一摸上面的字就模糊了。印出来的票子晒干后,苏区政府就发布告,批准发行。布告贴满苏区所有的城镇乡村。同时加大宣传力度,让边区家喻户晓。边区的人们都知道边区政府发行货币了。人们把边区银行发行的票子叫边币。
边币首先是发给战士们使用的。根椐战士们日常生活的需要,每人每天发一定面额的货币。战士们欢呼起来,因为有了票子,就可以在苏区流通,就可以买到吃的和用的东西。货币真是个好东西,有了货币很方便。战士们高兴地问主席,怎么不早点印票子呢?主席对战士们笑,说,急什么?不是印出来了吗?
那时候苏区国民党发行的票子并没有禁止,两种票子在市面上同时流通。王幼勇想统一货币,禁止国民党的票子使用。主席笑了,说,那不行。王幼勇问,为什么不行?主席说,这还不懂吗?表面上是用我们的,其实还是用他们的呀。王幼勇楞住了。主席问,你楞什么?王幼勇说,你说的不对?主席问,有什么不对?王幼勇说,货币是什么?货币是符号呀。背后的财富是苏区人民的。主席沉默半天,点头说,我说的不错,你说的也不错。真正的牺牲是苏区人民。
一时间苏区票子满天飞,物价飞涨。人们不相信票子。集市上交易出现了最原始的形式,抱布贸丝,以物易物的现象。战士们没有东西可易,手中只有边币,少数商家拒收边币,战士们买不到东西。情况反映到了主席那里。主席叫人将王幼勇找到军事委员会。主席问王幼勇,作为行长,你应该拿出办法来。王幼勇说,我想过,没有办法。主席面色严峻,说,你没有办法我有。把拒收边币情节严重的,拉到河边插斩标枪毙!王幼勇说,这不是行长的事。主席说,对。这不是你行长的事。这是政权的事。以我的名义执行。
于是就出布告。将拒收边币情节严重的商人,捉了一个,拉到河边,召开群众大会,宣布罪行,就地正法。
于是就没有柜收边币的事情再发生。
边币在边区畅行无阻,商家不敢不收。只是纸质太差,战士们行军打仗,雨淋汗湿,边币经不起湿,一湿就毁了。主席指令王幼勇根据战时需要设计新的货币,便于战士行军打仗之用。
难题摆在王幼勇面前。
一连几天王幼勇难住了,呕心沥血,怎么也设计不出经得起湿的票子来。
那一夜王幼勇伏在桌上打盹,梦见了娘,娘点着昏亮的油灯,盘着一双大脚在摇纺车纺线,纺车嗡嗡地响,手中的棉条随着摇动的线车,吐着银丝一样的线。他回到娘的身边,闻到娘身上好闻的遥远的奶香味。娘抬头银发飘动。娘问,儿呀,你为什么回来了?他说,娘,儿累了。娘说,我的儿,来,到娘怀中来歇一歇。他就化小了,化成了儿时,伏在娘的膝头上睡了。娘拍着他哼起了催眠的童谣:亮光虫儿,亮溅溅。姐妹三个,纺线线。纺车儿摇,纺车儿转。纺线织布,做雨伞。描龙画凤,浸桐油。劈根竹子,做龙头。油伞一张,无风雨。儿女随我,外婆去。
王幼勇猛地惊醒了。翻身起来,遥望窗外。窗外夜浓如水,明亮的星星挂在天上,闪闪发光。王幼勇浑身一个激灵,受了梦的启示,叫傅素云从仓库取来一匹棉布,拿来裁缝的大剪,将棉布裁成方块,取梨木雕板刻图案,盖在成块的棉布上,然后用桐油浸,晒干,设计出一种不怕汗湿,不怕雨淋的“油布票”来,发给行军打仗的战士们使用。
这种“油布票”,作为中外货币史奇迹,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已经被历史尘沙掩没。只有一张保存下来,作为一级革命文物,陈列在重修过后鄂豫皖革命博物馆里的玻璃柜子里,供后人参观。
五十三
傅立松是在傅兴垸桂花楼修缮的工地上见到油布票的。
那时候边区银行发行的纸币没有用到白区,但油布票却用到了白区。那时候为了扩大苏区地盘,红军经常化整为零,趁黑夜在割据区四出活动,不时打击反动枪会势力。深夜里化整为零的红军战士饿了乏了,经常敲开商铺的门,用油布票买纸烟和吃食。在此之前红军战士夜里活动饿了乏了,没有办法的时候,也敲开路边的店铺的门,那时候没有票子,他们就记账或者打条子,说是先赊着,等革命成功了再还,店铺的老板或是同情他们,或是为了保命,也给。不记账,也不要条子。就是打了条子,等他们走了,将条子扯了。在白区留下账和条子是通匪的证据,谁敢留?那时候红军战士饿急了的时候非常可怜。有了票之后,红军战士夜里再敲开店铺的门,就用票子买东西,就方便多了。红军战士掏出边币说,老板,买筒饼子和两盒纸烟。白区明令禁止边币通行,老板不敢接边币,说,要什么我给你拿。红军战士理直气壮地说,将钱买货。老板哭不得笑不得,说,用什么钱?红军战士问,怎么?这不是钱吗?老板不敢说不是钱,只得说,是钱,是钱。红军战士说,是钱,你就收。老板只得接,还得按规矩,计货收钱。这就是票子的好处,有了票子之后使红军战士用起来名正言顺。是钱就得收,不收还不行。
傅立松的商铺遍布倒水流域的旧街、白果、四合庄,这些地方是白区,是红军深夜活动的区域,所以各店铺的掌柜在不长的时间内,就不约而同收到了边区银行发行的油布票。各店铺的掌柜都是傅立松请来做生意的,面对油布票,他们不敢不收,收了又得报账,一级级朝上报,所以那些油布票就集中起来,到了傅立松的手里,听候他的处理。
集中起来的油布票是由傅家大管账先生交给傅立松的。大管账先生是傅立松的同窗,姓熊。十五岁他与傅立松在龙湫书院里共一个先生求功名。龙湫书院是明代李贽开山的,李贽是个拗相公,一生教学生不合时宜,其拗气恰与光黄之地异气相符,世代相传,很有名气。熊先生与傅立松在龙湫书院里共一个先生读《尚书》,读《史记》,学做策论。其先生与李贽一脉相传,教学生不合时宜,不同凡响。熊姓和傅姓作为鄂东的大姓都乐意把子弟送到那里。熊姓作为楚国的国姓没落了,论家财不及傅姓,但十五岁的熊先生恃才傲物比十四岁的傅立松强。其先生认为他要教的教完了,再也不能教下去的那年,就举行结业考证,结业考证很简单,出对子让两个稚子对。他又不出上联,让他们两个出,一个出上联,一个对下联。那时候姓熊的恃才傲物,出口快,以大别山龟峰为题,说了上联:一柱分天地。先生不说好坏。傅立松出口也快,以长江和淮河为题,对了下联:两水别分明。先生说,好!教完了。你们回去吧。
他们就回去了。几十年风风雨雨,一柱分天地的熊家子弟只好给两水别分明的傅立松当管账先生。给鄂东民间留下他们的笑话。民间笑话很通俗。精练成八个字:山不如水,气不如钱。
傅立松在桂花楼工地上忙碌。被火烧过的桂花楼,需要换梁换柱,新换的梁柱上需要雕龙画凤,需要上漆,傅立松召集大批工匠,精心策划,忙得不亦乐乎。
就在这时候熊先生用一张黄纸包着那些油布票,在工地找到了傅立松。傅家有许多铺面,一个铺面有一小管账先生,这些小管账先生由大管账先生统管。傅家生意管理等级森严,小管账先生不与傅立松直接打交道,出现问题由大管账先生与傅立松直接打交道。那么冷的天,大管账熊先生拿着那包油布票双手颤颤的,一头的冷汗。傅立松问,有什么事?熊先生说,傅老爷,你家的饭我终于吃到头了。按照生意场不成文的规矩,收了这么多的不能用的票子,是大管账先生失职,应该赔偿。傅立松问,怎么了?熊先生说,傅老爷,放牛娃赔不起牛,我要回家了。傅立松问,出了什么事?熊先生说,黑白无常索我的命来了。傅立松问,包的什么东西?熊先生把黄纸包交给傅立松说,你自己看。傅老爷,我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今年工钱我不要。账我都做清楚了,账本放在柜子里锁好了,这是钥匙。傅立松问,站住!你就这样走吗?熊先生说,留是你说了算,走是我说了算。傅立松说,我倒要看一看,什么把你吓成这样?熊先生说,我吓什么?我是天上的云朵啊。风来我走。傅立松把黄纸包打开,露出一大包,浸了桐油的棉布票。太阳光下,一张油布票,油光水亮。熊先生问,傅老爷,你看清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