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数边币,按比率兑换银元。兑换下来,苏区银行储存的银元空了不少。边区对外购买药品和弹药全靠银元。王幼勇心如刀割。
兑换的银元得用人挑。主席叫战士帮熊先生挑。
主席说,挑着走吧。
熊先生不走,说,你这里要人吗?我参加革命。我别的本领没有。我会理财。我留下来。这些银元作为见面礼。
主席问,你就这样背叛你的主人吗?
熊先生说,来时我就死了。此时我还活着。
主席感动了,说,熊先生,你的心情我理解。你把银元挑回去吧!你不把银元挑回去,傅立松不会放过你的妻儿老小的。
熊先生还要说。
主席说,不用说了。去吧!既然替天行道,你要你的道,我也要我们的道。
主席叫红军战士帮熊先生将银元挑到关口。两个战士挑到关口后停住不送。
于是熊先生另雇两个人将两担银元挑回了夫子河边的傅兴垸。傅立松出门迎接。傅立松问,兑回来了?熊先生说,兑回来了。傅立松问,他们没要你死?熊先生说,他们没要我死。傅立松,我向你交账。两担银元,你要仔细地过数。傅立松的脸气紫了,说,放下吧。不用数了。熊先生说,数不数是你的事。我道尽矣。说完大叫一声,跳到傅兴垸广场前的那口古井里。傅立松叫人打捞。熊先生捞起来后,气绝身亡。傅立松按照诺言给熊先生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就在熊先生气绝之时,七里坪红军总指挥部里,主席一只手重重按住了王幼勇的肩。
主席面色严峻地问,王幼勇同志,傅立松要困死我们啊!你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王幼勇咬紧牙关,两眼望着过云的天空,说,知道了。
五十五
王幼勇带着王幼猛和王幼刚装成三个砍柴人驮着冲担拿着砍刀出发了。
主席给他们一人配了一把手枪,手枪掖在腰间,三个穿着破烂的衣裳,头戴破草帽,肩上驮着装干粮的袋子,装着结伴砍柴的样子。
鄂东大别山区冬季来临之前,山民有结伙砍柴的习惯。趁大雪还未封山,砍些硬柴回来猫冬过年。有了硬柴,冬就好猫,年就好过,就能生火塘,熏大块的腊肉,系上吊锅儿,煮一锅的荤腥,下火上烟地受用。一家老小就能围着火塘,喝自酿的老米酒,唱“老米酒蔸子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的歌谣。生火塘熏腊肉有讲究的,什么硬柴熏什么味。松柴熏的是松香味,柏柴熏的是柏香味,杂木熏的就是杂木味。杂木熏的上不了正席,所以大别山的农家过年的时候,当家人总上山寻一些松柴熏一些腊肉上正席。柏柴当然好,但柏柴很少。柏柴是难得上木,一般农家是不敢奢望的。那就结伴砍松柴。
秋天出门结伙砍硬柴,一是为了防野兽,深山里少不了狼和野猪,遇上了人多好对付。二是为了防人,虽说山密林深,松柴好砍,但是莫看平时看似无主的山,你砍的时候就有主了,跳出来干涉你不要你砍,这样的时候,结了伙,事情就好办,一蛮三分理,山主奈何不了,也就忍着算了。
装扮停当。主席为兄弟三个来送行。
主席问王幼勇,什么时候能回?
王幼勇说,七天之内。
主席说,对手太狡猾了。你们不能大意。
王幼勇说,放心,这一次会按时完成任务的。
主席说,去吧。相信你们会成功的。
王幼勇就带着两个兄弟来到夫子河边,昼伏夜出,游走在群山之中。
熊先生死后,傅立松知道他的日子不好过。
傅立松原想借兑钱之机,让边区政府杀了熊先生,让人们知道边区政府弃信背义,从而搞垮边区经济。他没想到边区政府不但没有杀熊先生,反而将边币兑了银元。这一点出乎他意料之外。傅立松知道边区政府不会放过他,所以日夜提防着。他令师爷带着枪会会众严守傅兴垸的垸城和城楼,日夜巡逻垸,不让一个行迹可疑的人靠近垸城,对垸城城门加紧盘查,不放一个外人进垸来。他将自己和儿子傻大爷关在桂花楼二楼之上的书房里,不下楼来,吃在楼上,睡在楼上。他明白边区政府会用什么办法来对付他。他不会让边区政府得手的。这样一来,一天天的日子,他就很难过。平时呼风唤雨惯了,徒然像鸡一样囚在埘里,很难受。于是傅立松就看书,看什么呢?择最难的书看。傅立松从小读四书五经,四书五经中数《易经》最难看。连孔子也觉得难。孔子说,假以天年,五十可以读《易》,无大过矣。所以他认为《易经》是一本最难读懂的书。许多人读了其实都没懂。许多人说是读懂了,其实并没有懂。普天之下,几千年来无数的读书人前赴后继地读,有几个真正能读懂。对于《易经》的义他似乎懂了,但对于他来说那些卦象和爻辞卦扑朔迷离的意义近乎天书。是科学?是迷信?傅立松也说不准。信,不知从何信起?不信,也不知从何不信起?但在精神深处傅立松又舍不得离开它,《易经》像云山像雾水缠绕着他。
傅立松就读《易经》。沐浴熏香,正襟危坐地读。
那么他的儿子傻大爷长天野日的做什么呢?他的傻儿子是抡枪使棒的角,一天不抡不使他就血皮胀得难受,总不能让他傻瞪着两只眼一天到晚望着老子读天书吧?老子正襟危坐地读天书,傻大爷无事可做,坐不住,就在书房里捉蚁虫。傻大爷趁老子不注意将桂花楼的后窗子偷偷地打开。桂花的后窗正在那棵根深叶茂桂花树的荫下,由于荫凉,树下就有秋天寻觅过冬之所的蚁虫。那些芸芸性命,知道秋风来了,正想飞进人住的屋子里,寻找温暖的角落作为藏身之地,度过寒冬,保住性命,等到来年春天出来繁殖后代。
傻大爷立在窗口,蚁虫飞进来一只,他就用手一捏,一捏就是一只,饱满的就听见一声脆响,不饱满的,两指间就是粘粘的一撮。傻大爷敏捷得很,这是从师爷那里学来的,练就的功夫。傻大爷惬意得很,一只只地捏,很有成就感。傅立松的《易经》就读不下去了。
傅立松摇摇头说,嗜血成性的东西!
傻大爷停了手,望着父亲,问,你骂谁?
傅立松说,不准杀生!
傻大爷说,你又假斯文,它吸我的血,我不捏死它?
傅立松气极了,问,这时候它吸了你的血吗?
傻大爷问,你算一卦,看能不能保证它明年春天不吸我的血?
傅立松气白了脸,无言以对。
傅立松缓了一口气,说,傻儿,你听我说。
傻大爷呵呵笑,说,哪个傻?哪个都比你聪明,整天抱着那本死书看。那本死书能保住你的命?
傅立松哈哈笑了起来,说,我的傻儿说得对。这本死书,保不住我的命。我的傻儿呀,你来,你来给老子翻一个卦,看能不能保住我的命?
傻大爷说,这就对了。你不是常说人算不如天算,我给你翻一卦看看。
傅立松说,你来翻。
傻大爷来到傅立松身边,问,怎么翻?
傅立松说,你拿着书随便翻,翻到哪里算哪里?
傻大爷说,那我就随便翻。翻到哪里算哪里?要是我翻的不合你的意怎么办?
傅立松说,童言无忌。
傻大爷说,那我就翻?
傅立松说,你翻吧。
傅立松将《易经》递给傻大爷,手颤颤的。
傻大爷问,父亲,你的手为什么颤?
傅立松说,傻儿子,你不懂,君子三畏呀!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傻大爷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我翻?
傅立松说,权当游戏。
傻大爷就拿起书,随手一翻,将翻到一页递给傅立松。
傅立松将翻到那页看了,脸就白了。傻大爷翻到的是随卦第十七。傅立松反复推算,得上六。上面白字黑字注明:拘系之,乃从;维之,王用享于西山。《象》曰:拘系之,上穷也。卦象说上天也没有办法,他会受绳索捆绑。
傅立松说,傻儿子,你这是害我呀!
傻大爷说,傻大爷说,你不是说童言无忌吗?
傅立松说,对,对,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傻大爷说,父亲,这是天意。
傅立松愤怒了,站起来说,傻儿子,子不语怪力乱神。什么天意?这是我们父子做的一场游戏而矣。
傅立松的夫人送饭上楼。
傅立松对夫人说,从今天起你不要出门,饭由仆人送。听见没有?
夫人问,老爷怎么了?
傅立松说,按我说的做。一个女人问那么多干什么?
五十六
王幼勇带着两人兄弟装成砍柴的,在夫子河边的群山里游走。
他们白天并不砍柴。他们白天找山洞睡觉,晚上就钻出来上傅姓祖坟山砍柏树。
夫子河边傅姓祖坟山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凤凰抱蛋。两脉山一路飞来,像是展开的翅膀,抱着中间一座鸟形的山,说是凤凰抱蛋,倒也形似。山上有一棵参天的古柏,古柏下葬着傅姓南宋从江西迁徒到鄂东的一世祖。夫子河边的傅姓选凤凰抱蛋作为祖坟山很有传奇色彩。王氏兄弟作为傅家外甥从小跟着傅姓祭祀耳濡目染当然清楚。
据傅氏家谱记载,南宋从江西迁徒来的傅氏一世祖原来并不葬在这里。傅氏一世祖原来葬在一个叫做茅草洼的地方。那时候傅氏一世祖还是穷人,死后无山安葬,儿子向熊姓讨一棺土葬父。熊姓是本地土著旺族,可怜傅姓,答应在茅草洼安葬,条件是只准堆坟,不准竖碑。傅姓儿子只有答应的份,地是人家的,允许你葬父就不错,你若是竖了碑,以后日子久了,地是谁的,就说不清楚。熊姓还有一个条件,就是清明傅姓子孙只能遥祭,不准到实地祭祀,一到实地祭祀,以后地是谁家的也说不清楚。这些写成了契约,由熊姓族长保管着。那时候还未发财的傅姓子孙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后来傅姓的子孙发财了,当然不愿祖人寄人篱下,于是就请高明的道士选风水取坟另葬。那道士姓熊。那时候夫子河边的熊姓破败了,破败的熊姓子孙就出高明的道士。熊姓道士听说傅姓要选风水另葬茅草洼的一世祖,就上门说,我手里有一处风水宝地,你们要不要?傅姓族长问,真的假的?熊姓道士说,只要葬下不出三代必然大富大贵。傅姓族长笑了,说,有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不葬你们姓熊的?熊姓道士说,富者,命也。发财要命登。我们熊姓气数已尽。傅姓族长说,讲得好!请开个价。熊姓道士伸出三个指头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要想发,不离三。天时地利人和。三个狗头金。傅姓族长说,不多。不过有一个条件。熊姓道士问,什么条件?傅姓族长说,要搭上你们熊姓祖坟山上那棵古柏。熊姓道士说,行,我成全你。傅姓族长说,你能当家吗?熊姓道士说,你用三个狗头金买那棵古柏。我将钱重修熊氏宗祠续熊氏雄风,保险能成。傅姓族长问,那你得什么?熊姓道士说,各取所得。你得地气,我得种气呀!傅姓族长说,行!于是就成交。熊姓道士将凤凰抱蛋宝地赶给傅姓,让傅姓取了一世祖的骨头烧成灰,做成一个灰粑,葬在凤凰的嘴里。同时将熊姓祖坟山那棵古柏连根带土挖了,栽在傅姓一世祖的坟头。于是熊姓卖了古柏重修了祠堂,熊姓祖坟山上的那棵古柏,就成了傅姓祖坟山的古柏。旁姓笑熊姓,熊姓人不笑。熊姓人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有什么可笑的?至于熊姓那个道士背后对族人说了些什么话,外姓不得而知。
那棵古柏从此成了傅姓一世祖坟山上的标志。那棵古柏参天立地,人们远远的见了,有人说,那是熊姓的。有人说,那是傅姓的。有人说,那是熊姓卖给傅姓的。傅氏家谱并不掩饰,如实记载:某年某月,用祖产三个狗头金购熊姓祖坟山古柏栽于一世祖凤凰抱蛋之上。熊氏家谱也不掩饰,如实记载:某年某月,本族地仙卖祖坟山古柏得三个狗头金重修熊氏宗祠。
作为傅氏的外甥王氏兄弟知道那棵古柏被一代代的人传成了神树。那棵古柏三人才能合抱,据说是宋朝栽的,有几百年的历史。据历史记载,柏树是皇家园林,凡家是不能随便栽得的。秦始皇并吞六国之时,六国旧地曾经遍栽柏树,乱得不可收拾,分不清贵贱,于是秦始皇就下令伐民间柏树造车船,民间有再栽柏树者以犯上论处,民间柏树绝迹。秦代结束,禁令随之解除,民间受秦代禁令影响,栽柏树有了无形的规矩,寺庙可栽,坟山可栽,其余的地方栽得就少。柏树生长很慢,很难长成大树。民间对于柏树有了敬畏,寺庙和坟山上栽的柏树,人们视作神树,一般不敢动。只要有柏树的地方,不是寺庙就是坟山,尽管寺庙垮了,坟塌了,栽的柏树还在,绿荫荫的,那是灵魂敬畏之地。
在夫子河边人们和傅姓子孙的心目中,傅氏一世祖凤凰抱蛋坟前那棵柏树,就是这样的神物。王氏兄弟夜里出动砍的就是这棵神物。
王氏兄弟夜里出动砍凤凰抱蛋傅姓一世祖坟前那棵柏树,并不砍树身,上到树上砍柏树上的桠。第一天夜里三兄弟上到树上砍,砍了一枝桠。第二天就被守祖坟山的傅姓子孙发现了。那户傅姓子孙住在凤凰抱蛋那架山下,种着那块傅姓提起来的祖业田过日子,同时担当守护祖坟山的任务。那户傅姓人当天夜里就听到了响动,因为兵荒马乱,他不敢夜里起来,清早起来开门就发现古柏被人砍了桠,惊得六神无主。在鄂东祖坟山上的古柏被砍不是小事,是与祖坟被挖同等的。那户傅姓守山人即忙下山到傅兴垸向族长傅立松报告。傅立松住在桂花楼上。傅姓守山人费了好大的周折,才见到傅立松。傅姓守山人哭着说,本家老爷,我们祖坟山上那古柏夜里被人砍了桠。其实这消息从那个傅姓守山人带着哭腔奔下山时,傅兴垸就传遍了,弄得傅姓子孙沸沸扬扬,傅立松早就知道了。傅立松不说话,对着守山人闭上眼睛。守山人说,本家老爷,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傅立松闭着眼睛说,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不是砍树。那是砍我的。守山人说,本家老爷,这可怎么办?傅立松说,与你无关。守山人说,本家老爷,你要为傅姓人作主。傅立松说,你回去吧。
守山人出了桂花楼,一路的傅姓人问,族长说什么?守山人说,他说不是砍树,是砍他。他说与我无关,叫我回去。傅姓人就哗然,这是什么话?身为族长连祖树都保不了?说是砍他。真是笑话。傅姓人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第二天夜里,守山人又听见山上有响动,偷偷地打开门,潜在杂草中看。星光在天上闪烁。潜在杂草中的守山人看见一个人上到柏树上,拿着砍刀,砍柏树的桠。守山人急忙潜下山赶到傅兴垸向傅立松报告。那时候傅兴垸守垸城的没有睡,傅立松也没有睡。桂花楼上灯亮着。傅立松在闪烁的灯光里问守山人,你看清了吗?守山人说,我看清了,他们上到树上正在砍。傅立松问,有多少人?守山人说,人不多,树上只有一个人。傅立松沉吟了。傻大爷磨拳擦掌了,说,父亲,我带人悄悄地上山,将他们围住捉活的。傅立松说,不那么简单。他们引蛇出洞。傻大爷说,你怕什么?你不出洞就行,让我带人去。傅立松说,你不要打草惊蛇。傻大爷说,我带人悄悄地出去。我们手里有枪,怕他们不成?傅立松说,你去吧!看来不出动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