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击生活歌》
几年游击在深山,
一片荒凉绝人烟。
岩缝沟旁茅棚搭,
缺粮无灶怎为餐?
茶缸面盆来烧饭,
葛根野菜是粮源。
无油无盐清水煮,
一天难得进两餐。
山楂树叶泡菜喝,
薄荷晒干当旱烟。
唯有脸盆功劳大,
煮饭洗衣洗手脸。
——摘自《鄂东革命歌谣》
注释:此歌是离休老红军刑立仁解放初期所作。它记述了党和红军当年游击战争中的艰苦斗争生活。
五十
王幼勇是一九三0年十月被历史推到风口浪尖的。
那时候退到木兰山的红军队伍,经过多次挫折和失败,终于缓过气来。七月随着商南起义成功,红军第十一军第三十二师成立,鄂豫皖边区苏维埃政府在红安七里坪成立。此时的鄂豫皖边区苏维埃政权与起义初期的不同,中央派人来成立了鄂豫皖军事委员会,加强了领导,兵多了地盘扩大了,形成了以七里坪为中心,连接三省边界的一块红色根据地。鄂豫皖苏区政权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需要建立一系列的机构,保证红色政权的运行。边区政府决定组建边区银行。雨循旧路,王幼勇作为惟一合适人选,被军事委员会主席兼苏维埃主席任命为苏维埃苏区银行行长。
任命是主席以军事委员会的名义在大会上宣布的。事先主席没有征求王幼勇的意见,三个领导小组成员内定的。主席宣读文件过后,台下的人们就鼓掌。掌声像雨声哗啦一片。主席将红色任命书双手拿着,走过去,走到坐在主席台一侧的王幼勇面前。按照习惯王幼勇应该站起来。但那时候王幼勇没有站起来。主席说,王幼勇同志,请你站起来。王幼勇坐着说,主席,这个担子太重了,我能力有限。主席说,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王幼勇说,能不能换个人。我当后勤部长有些时间了,行长比后勤部长担子更重,我力不从心。主席问,你力不从心?王幼勇说,我力不从心。主席说,那你就推荐一个人吧?这个行长总要有人当。不然红色政权怎样进行下去?革命怎能成功?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说谁合适?王幼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主席说,你也不知道。那怎么办?我知道这个行长不好当。其实我知道有个人比你合适。王幼勇问,谁?主席笑着说,财神菩萨赵公明呀!他要是肯下凡,那就不要你当。主席台上的人一齐笑了。王幼勇脸红了。主席说,王幼勇同志,不要脸红。脸红是幼稚的表现。你革命这么多年了,经了这么多的风雨和考验,应该成熟。王幼勇的脸更红了。主席说,你能不能请财神菩萨赵公明下凡?王幼勇摇着头说,我不能,他是神仙。主席说,你不能请他下凡,那还得是你当。主席不笑了,严肃地说,王幼勇同志,你既然选择了革命,革命就有权选择你。我们想过,就苏区目前的状况,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更适合这个职务。站起来接受任命吧!
王幼勇站起来接受了任命书。主席带头鼓拳,台下的人一齐响应。掌声雷动。接下来举行就职宣誓。那时候就职宣誓是必不可少的。无论什么人就什么职都要宣誓。台下的人一齐唱起了《国际歌》,就职宣誓就在歌声中进行。党旗、军旗挂在主席台正中,下面挂的是马恩列斯的伟人像。主席宣布就职宣誓开始。王幼勇拿着任命书随着众人的歌声转过身去,面对党旗、军旗、伟人像站好。主席也转过身去,站好了。主席说,宣誓开始!领着王幼勇举起了拳头说誓词。誓词是主席事先写好了的。很简单,八个字:赴汤蹈火,义不容辞。主席说,赴汤蹈火!王幼勇说,赴汤蹈火!主席说,义不容辞!王幼勇说,义不容辞!主席说,宣誓人。王幼勇说,王幼勇。台下的《国际歌》唱完了,就职宣誓也结束了。
面对中央派来的北大毕业具有雄辩能力的主席,王幼勇没有理由推脱,也推脱不了。王幼勇宣誓就职当上苏维埃苏区银行行长。宣誓完了之后,主席说,王行长,随我走走吧。王幼勇就随着主席走。秋天的太阳很好,挂在天上照,照着古色古香的长胜街。长胜街上红旗飘扬,满街都是庆祝胜利的人群。军人一队队夹在人群中走。主席领着王幼勇走在街上,带队的军官见了主席一个个举手敬礼。主席一一还礼。主席笑着问王幼勇,王行长,你知道我带你出来干什么?王幼勇说,参观胜利景象吧。主席说,关于行长的决定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很对不起。但是我知道你会以大局为重的。主席说得很真诚,王幼勇很感动。主席指着街上的房子说,王行长,关于银行的组建事宜,我不干涉,由你定。比方说房子,你认为那幢房子合适做银行,你提出来,我批准。主席带着王幼勇走到七里坪北街“鼎泰祥”当铺前不走了。主席问,这里怎么样?王幼勇说,行。主席说,到底是行家,眼力不错。就定在这里吧。王幼勇说,哪里是我定?还不是你定的。主席说,不是你点头的吗?王幼勇说,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主席一笑,说,行了,就定在这里吧。你看当铺的主人跑了,房子在,正好做银行。当铺与银行都是做钱生意的。
“鼎泰祥”门前有战士守着。木结构三开间的大门上贴着封条。封条写着征用,盖着苏维埃政府和军事委员会的鲜红章子。守门战士见主席来了,举手敬礼。主席还礼,对守门战士说,这里不用守了,撤岗吧。守门战士大声回答,是!持枪跑步离开。主席伸手将大门上的封条扯了,将大门打开,说,王行长,请进。主席迈过高高的木门槛踏着铺地青砖将王幼勇带了进去。当铺阔大,一进三重,两边都有门,两口天井露着天光。阴森偌大的屋里,只有主席和王幼勇两个人。主席说,王行长,我俩就在这里谈谈吧。王幼勇说,行。主席问,关于银行的人选,你考虑过了吗?王幼勇说,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还没有考虑。主席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我替你列了个名单,供你参考。你看行不行?王幼勇接过名单对着天井上漏下来的天光看。王幼勇看见名单上的银行,由六人组成,行长王幼勇,会计王幼霭,出纳傅秀云,押运员王幼刚,保管员王幼猛,炊事员王幼馨,全是王家的家人班子。主席问,怎么样?王幼勇面露难色说,这不行。主席问,有什么不行的?王幼勇说,全是王家的家人班子。主席说,这是组织上决定的。王幼勇说,你不是说由我定吗?主席说,业务问题由行长决定,人事问题由组织决定。王幼勇说,还不是你说了算。主席说,不要争论了。就这样吧。
主席说完了,就同王幼勇握手,握完手就走了。新政权刚刚建立,很多会等着他去开,许多事等着他去办。王幼勇就留下张罗银行开业。王幼勇清楚,说是银行,其实很不成熟,就是负责苏维埃边区军队和政府日常衣食住行,包括做饭在内一切事务的机构。叫王幼勇想不通的是,银行六个人,怎么全是他的家人班子?组织上怎么把如此重大的任务交给他的家人班子?王幼勇觉得不妥。王家与傅家是世亲,傅立松除了收租还经商,王幼勇从小出入傅家,耳濡目染,对经济运作并不陌生,知道凡是与钱相关的事,家人班子不妥。家人班子时间一长,有些事情说不清楚,应该避嫌。
王幼勇哭笑不得,哭笑不得还得执行。
为了工作的方便,组织上安排王幼勇和王氏兄弟、姐妹,傅秀云和两个孩子住进了改作银行的“鼎泰祥”。牌子挂了起来,银行开业了。家人按照分工,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一进三重的“鼎泰祥”,进门第一重昔日当东西高高的柜台没拆,正好成了银行的营业的地方。第二重是钱库和仓库。第三重是个大院子,排着桌凳,是红军食堂。开始没有钱,只是实物。主要是收和领。收战士们缴来的东西,记账入库,然后让人带着条子来领,记账出库。其中主要的任务就是做饭,一日三餐将米和菜根据人数做熟,撞钟让红军战士和领导们来吃。那口钟是从庙里取来的。撞钟战士和领导们就知道吃饭的时候到了。敲锣不同,敲锣是军事行动。一日三餐,饭做熟了,王幼勇就撞那口从庙里取来的钟,钟声悠扬,傅秀云就领着两个孩子同王氏兄弟姐妹忙碌着摆桌开饭。两个孩子枪响和枪生到了能搬碗拿筷子的年纪,傅素云教导两个孩子革命队伍里谁也不能吃闲饭。
家人班子运行了几天,王幼勇怎么想也觉得不规范。事关重大,王幼勇觉得有必要找鄂豫皖军事委员会主席兼苏维埃政府边区主席说一说。
五十一
王幼勇是深夜里去找主席的。
深秋十月大别山里的夜,星星总在天上闪烁。大别山深处的七里坪,弯曲狭长的街,木板的铺面门户相对,可以想见昔日山民赶集繁荣的景象。七里坪三省交界,是鄂豫皖山区货物集散地。寒霜凝在铺街的青石板上,巡逻的队伍,不时从街上走过,盘查行人。巡逻队因为白天吃饭的缘故,都认识王幼勇。对王幼勇点头,叫行长。问,行长,有事?王幼勇点头,说,有事。王幼勇走石板街上,夜安静了。北望是群山连绵的影子,南望是群山尽去的田野和垸落,连接田野和垸落的是静静的河流。
王幼勇是在鄂豫皖军事委员会里找到主席的。军事委员会同样是一处逃跑地主的一进三重阔大的屋,比“鼎泰祥”还大还深。主席和军事委员会的主要成员就住里面。主席很忙,白天忙苏维埃政府的事,夜上忙军事的事。王幼勇是在主席办公室兼卧室里找到主席的。主席伏在桌上对着油灯看地图。办公室门外有卫兵站岗。主席是中央派来的,军事专家,戴着一副眼镜,他不是鄂东人,作报告时讲北方话,不作报告时,随乡入俗,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鄂东话。王幼勇进门,伏在桌子上看地图的他,没有抬头,指着椅子对王幼勇说,坐。王幼勇就坐。等了好半天,主席才从地图上抬起头来,问王幼勇,你来了。王幼勇说,我来了。主席说,你来得正好。仓库里有烟吗?王幼勇说,没烟。主席问,这几天没缴到烟?王幼勇说,没缴到烟。主席伸手用艾叶卷的烟点火抽。主席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熬夜全靠抽烟提神。艾叶烟劲大,不是人抽的。一般人没烟抽,用薄荷叶晒干卷着抽。主席烟瘾大,薄荷叶卷的烟不过瘾。一口烟喷出来,不抽烟的王幼勇呛出了眼泪。主席苦笑了,说,这烟没纸烟好。王幼勇说,有缴来的烟,我送几盒你。主席说,纸烟稀少,不是说缴到就能缴到的。
王幼勇说,靠缴是不行的。
主席说,你说得对。
主席就叫卫兵倒水给王幼勇喝。
主席说,大别山里的水倒是好喝。
王幼勇喝着水,说,主席,我有想法。
主席说,把你的想法说出来。
王幼勇说,银行的人不能是家人班子。
主席问,为什么?
王幼勇说,经济工作不比其它工作,时间长了说不清楚。
主席问,有什么说不清楚的?
王幼勇说,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规矩。
主席哈哈一笑,说,同志哥,你有这样的想法不行啦。
王幼勇问,为什么不行?
主席一字一顿地说,你有这样的想法说明你骨子里存在私心,作了分别想。这时候我们连命都是革命的,你怎么还有这样的想法?你有这样的想法,让我感到吃惊。
王幼勇没有想到主席会这样说。
王幼勇的脸就红了,说不出话来。
主席说,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提醒你。我以为你找我谈如何开展工作,没有想到你找我谈的是这。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今天夜里你不走了,我要与你彻夜长谈。食堂里有什么吃的没有?
王幼勇说,没有。
主席问,剩菜也没有吗?
王幼勇说,剩菜有一点。
主席问,行长,能不能叫人送点来?你不能让我饿着肚子谈啦。我写个条子,你批一下,我叫卫兵去取。
王幼勇说,两碗剩菜就不要条子了。
主席说,那不行。得按规矩办。
主席就提起桌上的毛笔,写条子。主席的字写得很好,规范的柳体,比王幼勇的字还好。条子上写着:为了革命工作,今晚需要剩菜两碗。署了名和日子,递过条子,让王幼勇批。王幼勇问,真的要我批?主席说,军中无戏言。王幼勇说,有那个必要吗?主席说,这是组织赋于你的职责,任何人都得遵守。
王幼勇就提笔批了两个字:同意。
主席就喊警卫进来。主席说,拿王行长的条子到食堂取两碗剩菜来。警卫说,是。拿着条子跑出门。一会儿警卫掇着两碗剩菜进来了。
两双筷子,主席一双,王幼勇一双。
主席说,吃吧。
王幼勇说,我不饿。
主席说,那有不饿的道理。我吃,你也吃。
王幼勇只好陪着吃,用筷子夹着剩菜一点点吃。主席的确饿了,夹着一筷子剩菜朝嘴里送,很香地嚼。主席嚼着菜说,要是有点酒就更好。王幼勇说,暂时没那东西。主席说,到时候肯定全有的。王幼勇说,会有的。
主席发现两碗剩菜经不起几夹,笑了,说,还得慢点吃。不然就没味。于是就夹少了,一点点地夹。细嚼慢咽。主席的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亮。主席用筷子指着装剩菜的碗说,这菜很好吃。在哪里采购来的?王幼勇说,不是采购的?主席问,从哪来的?王幼勇说,是从山上采来的。主席问,这么说是野菜?王幼勇说,是的。秋天是大别山区菜的淡季,这么多人要吃很多的菜,根本供应不上。没有办法只好到山上去采野菜。好在山深林密,野菜还能找得到。用不了多长时间,野菜也没了,吃菜就存在问题。
主席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王幼勇说,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主席说,我希望这是暂时的,不是成立了苏区银行吗?我相信成立了苏区银行一切都会好起来。王幼勇说,你说的有可能。主席高兴了,说,这就对了。这几天我老是在想一个问题,越想越兴奋,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我问你一个政权最容易做的事是什么?王幼勇摇头说,不知道。主席问,你是行长了,你不可能不知道?王幼勇说,真的不知道。主席说,真的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王幼勇问,最容易的是什么?
主席说,莫过于发行钞票。
王幼勇问,发行钞票?
主席说,对,钞票一发行,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如此简单的事,你如何不做?
王幼勇笑而不答。
主席问,你笑什么?
王幼勇说,经济工作不那么简单。
主席说,你笑我是外行?
王幼勇说,作为总指挥,你那样认为没有错。
主席说,你是说我还是错了?
王幼勇说,是的。你错了。
主席问,错在哪里?
王幼勇说,主席,你留我彻夜长谈,我知道就是为了这。银行成立那天你就命令我立即发行货币,你说纸有油墨有大印也有,只要印出来发出去就行,用不了多少成本。你知道我为什么迟迟没有执行?
主席说,你不是对银行都是家人班子有意见,怕时间长了说不清楚吗?
王幼勇说,主席,王家人为什么参加革命在乡亲和傅立松的眼里本来就说不清楚,我们需要说吗?你说你连命都是革命的,我们难道不是吗?
主席说,对不起,我误解了。
王幼勇激动了,说,你批评我作了分别想。你为什么对我作分别想?
主席笑了,说,幼勇同志,你太聪明了。
王幼勇说,我知道你是用的激将法,堵我的口,让我安心当行长,不作他想。
主席笑了,吐一口艾叶烟,说,你看得很准。
王幼勇说,说实话,西方经典的经济著作我没有系统研究,中国历朝历代建立之初如何发行货币缺乏系统资料,无从说起,但是我有一个蓝本。这个蓝本说起来好笑。这个蓝本是从傅立松那里得来的。傅立松你知道吗?
主席说,我知道。不就是你的舅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