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第七军是在敌第十二军一个团进攻木兰山时,分成若干小组跳出包围圈,与四县交界的大崎山的第六军会合的。第六军说是军,其实比第七军的还少,只有四十多人。
王幼勇和王幼刚是趁黑夜下大崎山,半夜摸进夫子河边的傅兴垸找傅立松筹款的。傅兴垸就在连绵的大崎山的山脚下。大崎山北边的水,就流向傅兴垸边的夫子河。
偌大的垸子,没有狗咬,跑反回来的人们都睡死了。
王幼勇和王幼刚摸到傅家老宅傅立松二楼卧房时,傅立松还没睡。床头点盏灯,傅立松就着油灯合衣半躺着在看《春秋》。《春秋》据说是孔子编的,以鲁国为编年,记事的。事记得非常简约,许多微言大义隐在其中,不好看懂,要《公羊传》和《谷梁传》作辅导才能看出。傅立松半躺在床上,床头翻开的都是线装书。傅立松以《春秋》为蓝本,结合《公羊传》和《谷梁传》正在研究逄丑父该不该杀的问题。逄丑父是齐国人,齐国与晋国交战,齐顷公战败,眼看就要落入敌手,与齐顷公同一战车上的逄丑父冒充齐顷公,救了齐顷公的命。齐顷公跑了,逄丑父被抓住了。晋国主帅被逄丑父忠心保主的精神感动了,不但没杀逄丑父反而把他放了。逄丑父该放还是该杀?这是个历史问题,史书上各有各的说法,有的说该放,有的说该杀。该放的有该放的理由,该杀的有该杀的理由,莫衷一是。到底是放对还是杀对,傅立松搞不清楚。傅立松在《公羊传》里发现逄丑父该杀。为什么呢?《公羊传》里没说,只是五个字:逄丑父该杀。读经搞不清楚大义是件使人难受的事。傅立松只好翻《春秋繁露》。《春秋繁露》是汉朝大儒董仲舒写的。傅立松在《春秋繁露》中找到答案。董仲舒说其实逄丑父那时候不应该救齐顷公,他应该让齐顷公死。他应该对齐顷公说,作为一国之君,你既然挑起了战争,就应该在这关键时刻战死,苟活着做什么?苟活着上对不住祖宗,下对不住国人。逄丑父救不该救之人,该杀不该放。这不是生死问题,而是大义问题。
傅立松幡然领悟,一拍胯子,说,这就对了!
就在这时候二楼被闩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风,油灯忽闪了一下。两个蒙面人闪了进来。傅立松一惊,抓起床头上膛的盒子枪,对准了,问,什么人?就要开枪,王幼勇和王幼刚一把扯下了蒙面布,说,不要怕,是我们。油灯忽闪着,傅立松看清了是他的两个外甥。傅立松说,这就对了。不及时扯下蒙面布,枪就响了。傅立松用枪指着王氏兄弟,说,不要动。动就没命。王幼勇和王幼刚站着不动。王幼勇说,我们知道。你的枪法不错,练出来了。傅立松问,是怎么进来的?王幼勇说,你忘记了吗?我那次是怎么出去的?那次是怎么出去的这次就是怎么进来的。傅立松问,哨兵没发现吗?王幼勇说,没惊动哨兵。傅立松说,我明白了。王幼勇说,你明白什么?傅立松说,我明白你们是怎么进来的。王幼勇说,土围子修得再好也有漏洞。傅立松问,是从下水道爬进来的吧?王幼勇点头说,是的。傅立松说,那不是君子之路啊。偷鸡的毛狗才从那里进出。王幼勇说,这时候骂是没有用的。开枪吧。傅立松说,你量我不敢?王幼勇说,那你就开枪。傅立松说,太容易了。太容易的事我不做。王幼勇问,为什么?傅立松说,没意思。说吧,来做什么?王幼勇说,你应该知道。傅立松说,我不知道。王幼勇说,我来送点礼物给你。傅立松说,什么礼物?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王幼勇对王幼刚说,送上去。王幼刚顺手将手里提的袋子放在桌子上。袋子落桌时,铮然作响。傅立松问,是子弹吗?王幼刚点头说,是。傅立松说,不就是杀人的吗?这东西我也有。王幼勇说,你的是你的。傅立松问,送我几颗?王幼刚说,三颗。傅立松问,你是说我家还有三个人,每人送一颗?王幼勇说,随手抓的。傅立松说,你肯定是有意的!王幼勇说,你可以这样认为。
傅立松勃然大怒,问,是恐吓我还是羞辱我?王幼勇说,你是个明白人。不能说破。傅立松呵呵发笑,说,这就是你的不对。王幼勇说,没有别的办法,逼出来的。傅立松激动了,说,盗亦有道啊!你知道不知道?这要我教你吗?蒙面绑票,进门之前应该先吹灯,然后趁我没抓枪之前用枪对准我的脑袋。你们的枪呢?枪到哪里去了?王幼勇说,枪我们还有,只是今天没带。傅立松问,为什么不带?绑票没有不带枪之理。哪有只送子弹的?王幼勇说,不想带。傅立松问,真的没带?王幼勇说,真的没带。傅立松说,我不信。王幼勇说,不信你看。王幼勇和王幼刚举手亮腰让傅立松看,果真没带枪。傅立枪问,不想杀我吗?王幼勇说,不是不想杀你,是不想杀人。傅立松问,为什么?王幼勇说,于事无补。傅立松问,攻心为上?王幼勇说,说得对。傅立松说,假如我想杀人呢?王幼勇说,人固有一死。傅立松问,或轻于鸿毛?王幼勇说,或重于泰山。傅立松哈哈一笑,说,哎呀,到底是我的外甥,说得比我还熟。
傅立松不笑了,问,带多少人来了?王幼勇说,这是我们的秘密。傅立松问,先礼后兵?王幼勇说,你开枪吧。傅立松说,这么说我得把枪收起来?王幼勇说,那是你的自由。傅立松说,那我就把枪收起来,免得你们紧张。傅立松把枪收了,对王幼勇和王幼刚说,动手吧,我成全你们。不过得按规矩来。得先用黑布蒙住我的眼睛,然后用绳子绑住我,我好随你们走。王幼勇说,这不用你教。要是那样,我们进屋之前必定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做,先灭灯,然后动手。傅立松问,这么说你们这次来不绑票?王幼勇说,不想那样做,只想与你协商。
傅立松笑了,说,协商这两个字眼好。我爱听。那就协商吧。喝不喝茶?我叫舅娘起来烧茶外甥喝。王幼勇说,不用了。不喝茶。傅立松问,坐不坐?我叫人搬椅子。王幼勇说,不坐。傅立松说,那好。那就站着说吧。王幼勇说,我不动气,你也不动气。保持一定矩离,这对你我都有好处。傅立松说,这就对了。这才合君子之道。
傅立松问,说吧。要什么?王幼勇说,一千大洋。傅立松问,做什么用?王幼勇说,我们需要钱买粮食、枪支弹药和药品。傅立松问,你们不是革命吗?杀人就是。要钱干什么?王幼勇说,正因为我们革命,所以必须要钱。傅立松说,呵,你们也要钱呀?你们要钱找我算是找对了。你知道我们傅氏家族世代积累,别的没有,大洋还是有的。大外甥啦,你不带兵打仗,建功立业,深夜跑到舅父这里来讨小钱,不影响你的理想?王幼勇说,不瞒你,我负责后勤事务。傅立松问,听说是董用威安排你做这事的?王幼勇说,组织上安排的。傅立松干笑,说,董用威知人善任。我的外甥内行,是做这事的料。傅立松干笑了好几声,说,董用威害你呀!我的大外甥,你要吃苦了。残兵败将,退往深山,吃没吃,穿没穿,要枪没枪要子弹没子弹,要药品没药品,全得你操心呀。一千大洋太少了。一千大洋能过多长日子。趁傅家还有,舅父给你四千。大外甥,三外甥,大洋全在我床底下,你们看。
傅立松将床垫掀开,垫子下果真全是银元。
傅立松说,自己拿吧。每个箱子里装的是一千大洋,你们拿四箱子去吧。这东西太重了,跟着我跑了许多冤枉路,今天总算派上用场。你们每人挑四箱子去吧。扁担我这里有,绳子我这里也有,只要你们出个肩挑就行。王幼勇说,我打个借条你,算借的。革命成功之后,你拿出借条来,算你为革命作的贡献,你就是开明绅士。傅立松说,大外甥,你太幼稚了,你太理想化了。打土豪哪能有言借之理?今日之钱哪能保明日之命?我连脸都不要了,还在乎银子?挑去吧。挑去了落个干净。王幼勇问,真的?傅立松说,动手吧。我同外甥玩什么假?
王幼勇和王幼刚就装银元。
王幼勇和王幼刚挑着装银元的箱子,朝门外走。
傅立松说,要不要点个火把?天黑路不好走。王幼勇说,不用。傅立松问,重不重?王幼勇说,不重。傅立松说,那有不重的?金银压死人啊。王幼勇说,挑得起来。傅立松问,外面有人接应?王幼勇说,这不是你的事。傅立松点头说,对,这不是我的事。傅立松笑着说,大外甥,三外甥,这次你们不能从下水道爬了吧?从下水道爬不体面。我就不送了。舅舅累了,要梦周公了。王幼勇说,不用送。傅立松说,不送,不送了。
王幼勇和王幼刚挑着银元箱子出了傅兴垸。
傻大爷带着黄枪会兵丁举着火把夹道相送。
王幼勇和王幼刚挑着箱子走到垸子外夜的深处。
傅立松站在傅兴垸火把的光里。值夜的教师爷从垸后潜回了垸。
傅立松问教师爷,外面有人接应吗?教师爷说,回老爷,外面没人接应,他俩是单独行动的。傅立松说,我就知道他们不敢整体行动,化整为零了。银子压住了他们,他们不会跑远的。传我的话,呐喊,鸣枪追击!教师爷问,要不要他们的命?傅立松说,不要他们的命。逄丑父该杀,王氏兄弟不该杀。让他们活着。
于是傻大爷和教师爷带领黄枪会兵丁,呐喊,鸣枪一阵猛追。山路上的王幼勇和王幼强只得弃了装银元的挑子,潜进山林。傻大爷和教师爷带着黄枪会兵丁,挑着装银元的挑子回到傅兴垸。
火把的光亮中,傅立松哈哈大笑,笑出眼泪,说,这是什么事?这是什么事!这是与虎谋皮呀!黄口小儿,你们也太天真了!
傅立松连夜下令,将垸中所有的下水道,钉铁桩用铁网封死。
四十九
第六军失败了,第七军又回到木兰山。
吴光浩是在木兰山天宫观与王幼勇见面的。各小队下山多少都有收获,只有王氏兄弟空手而归。见了面,吴光浩没有正面批评王幼勇,连说,笑话,真是笑话。王幼勇无言以对。王幼勇说,我请求组织免去我的职务。吴光浩说,想跟我对换是不是?可惜呀!可惜的是,我懂的你不懂。你懂的我不懂。假若你都懂,事情就好办了。王幼勇默默无言。吴光浩拍着王幼勇的肩膀说,还是干你的本行吧。打锣卖糖,我们各干一行。老师怎么会看错人嘞?别人不相信你。我还是相信你的。
王幼勇说,不要相信我。
吴光浩说,我要相信你。
吴光浩说完就走了。
王幼勇流出眼泪。
王幼刚说,哥,你哭什么?叫你听我的,你不听。要是听我的,是这个结果吗?
王幼勇说,你懂什么?
王幼刚说,总是你懂。你一个人懂去吧。我不陪你了。
王幼刚说完也走了,留下王幼勇一个人。
天宫观的门对着莽莽群山,天风吹来,两扇大门随风张合着,发生吱呀声。王幼勇走出门,含着眼泪,望着山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