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大脚声软了,说,女儿们哭什么?此时不能哭。生逢乱世,他们男人们只有二件事,一是胜,二是败,胜了败,败了胜,胜败对于他们来说是常事。我们生逢乱世的女人,只有一件事,就是保全子孙的性命。傅会长回来了,你们不逃,他放得过别人,放不过你们的。傅素云说,娘,你不能这样说。傅大脚说,儿哇,是的,牙齿和舌头长在嘴里是最亲的,但是闹起事来,伤舌头最很的是牙齿。傅大脚对傅素云说,傅家大小姐,挑上我的两个孙子,去找你的男人吧。
傅大脚找了一担箩筐,将枪生和枪响一头放一个,找出换洗的衣裳塞满了,找出一条扁担对王幼霭说,王家大小姐,傅家大小姐比你金贵,两个侄儿归你挑。傅大脚对王幼馨说,王家二小姐,这担军鞋归你挑,挑着它找你们的哥吧。你们的哥还有许多苦要吃,还有许多路要跑,要穿鞋啊。傅大脚拿三双鞋,放进挑子里,说,我也做了三双鞋,你带着找你们的哥,见着他们一人给一双,对他们说娘没有别的能力,这是做娘的一点心意。幼霭说,娘,要四双。傅大脚流着眼泪说,娘是做了四双的。但是现在三双够了。幼霭说,娘,要四双。傅大脚摇着头说,王家大小姐,你们虽说是革命的人,但消息不如娘啊。我的强儿再不需要穿鞋了。幼馨问,娘,你听谁瞎说。傅大脚说,刚才你们的“表叔”浑身是血回来,洗尽了血,偷偷跑到我家对我说的。娘没错生啊!我的强儿是挑银元的。我的强儿死得光明磊落。
傅大脚弯下腰亲了箩筐里的两个孙儿。两个孙儿,搂着傅大脚不松手。傅大脚说,我的孙儿,祖母不能留你们了。跟着你的娘找你的父亲逃命去吧!傅素云和王家两个女儿哭了。傅大脚愤怒了,说,亏你们入了组织的,还不如我一个老婆子?傅大脚厉声说,还不快走?再不走就迟了。
傅素云流着眼泪说,娘,我们一起走。傅大脚说,我走什么?我等着你父亲来杀我。傅素云含着眼泪叫一声,娘。你不能这样说。傅大脚说,孩子,娘说错了。与你不相干,我等着我娘家的兄弟来杀我。
傅素云和王家姐妹挑着孩子挑着军鞋向县北深山逃去,在茫茫群山中去找鄂东军。
那时候黄安麻城两县的参加鄂东军子弟的家人离乡背井,纷纷逃往深山避难。
乡绅们开始疯狂的报复,带着枪会,在黄安麻城大地上,开始空前未有的血洗。那场血洗惨绝人寰,不堪回首。黄麻大地上,乡村几千年来的生存秩序彻底打乱了,家族观念没有了,血亲观念没有了,一切以革命和反革命为界线,非此即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近代史书记载仅黄安一县为中国革命牺牲了十四万优秀儿女,占全县人口的三分之一。这是统计数字,是那时期死人的总数,是之前全县人口总数减去死去的人所得的数字。这个统计数字忽略了一个历史事实,那就是所死的十四万人中,不全是优秀儿女,是当时敌对双方死人的总数。
四十三
傅立松饱睡之后醒来了。
傅立松饱睡之后恢复了元气。夫人掇饭进房,傅立松狼吞虎咽吃了三海碗饭,喝了一大碗水,然后弃碗来到了傅兴垸家祠的广场上。
秋阳很好,照得枫树上的枫叶,很红,很亮。家祠的广场上,傻大爷和新招来的教师爷正带着黄枪会在演练。再不是长矛为主,如今是快枪为主。再不是喝符水,刀枪不入的那一套。教师爷为辅,傻大爷是主角。傻大爷将正规军那里学来的一套用在枪会上了。傻大爷正在瘾头上,教枪会会众卧倒,匐伏前进,然后端枪瞄准射击。一套套的很像样子。
傻大爷卧在地上精心瞄准。傅立松走到傻大爷的身后,用脚拨了拨傻大爷的屁股。傅立松本来要踢儿子一脚,因为傅立松心里好笑,你这个龟儿子,练得这样正规,未必想让国民政府招安成正规军?傅立松有了上次的教训,不敢踢,怕正在瘾头上杀红了眼的傻儿子六亲不认。逃亡在外的半年,黄枪会死了多少人,给了多少银子的安抚费,傅立松心里清楚。傻儿子领着黄枪会打了多少回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次伤,傅立松心里清楚。如果说他是一只离山的虎,那么他的儿子就是一条猎狗,他跑到哪里,傻儿子领着枪会跟到哪里,他指到哪里他的傻儿子跑哪里,一要看他的眼色行事,二要看夏斗寅正规部队的眼色行事。夏斗寅根本不把傻儿子和枪会当人,连狗都不如,从来不拿正眼看。
傅立松用脚拨傻大爷的屁股,说,起来。傻大爷端枪爬起来问,父亲,你睡好了吗?傅立松点头说,睡好了。傻儿子,现在不要瞄那么准,把枪会带出去就行。傻大爷问,到哪里去?傅立松说,到哪里去你还不懂?傻大爷说,我不懂。傅立松说,你不懂我来教给你。我问你,是谁搅得我们傅家不得安宁?是谁点火烧了我家的桂花楼?傻大爷说,这我晓得。傅立松说,这还不简单,谁搅得我们傅家不得安宁,谁点的火烧我们的桂花楼,你找谁算帐去!傻大爷说,我不敢去。傅立松说,有什么不敢?他敢来你就敢去。来而不往非礼也!各地枪会都出去了。我们能不出去吗?傻大爷说,父亲,能不能到别处?傅立松说,不能。我是会长,到任何地方都说不过去。傻大爷说,父亲,那是姑妈家。傅立松哈哈一笑,笑出了眼泪,傻儿子呀,这时候只有仇恨,哪来的姑妈?是可忍孰不可忍!门徒当年问孔子,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傻大爷说,我不懂。傅立松说,你不懂,我教给你。孔子说,以德行报答怨恨那用什么报答德行?傻大爷说,父亲,我还是不懂。傅立松说,你怎么不懂?回家的路上老子打了你的巴掌,你不是拔枪对准老子吗?傻大爷咧嘴笑了,说,就是这?傅立松说,就是这。傻大爷说,父亲,我懂了。傅立松说,懂了就好。傻大爷说,你以为我真的不懂。你那套经我耳朵听起茧。傅立松说,我就不出面了,你带人去。傻大爷问,父亲,你怎么不出面?傅立松说,君子远庖厨。傻大爷问,什么意思?傅立松说,君子吃肉不必亲自下厨。
傻大爷说,我明白了,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傅立松愤怒了,怒吼,你这个畜生,怎么跟父亲说话?
傻大爷问,要我骂你吗?
傅立松说,你敢?
傻大爷说,你不是说以直报怨?
傅立松脸气白了,骂,你这个狗东西!
傻大爷说,我是那东西,你还不是那东西。你骂你自己。
傅立松忽然呵呵笑,说,骂得对。
傻大爷说,笑个卵子,比哭还难看。假笑无情,动刀杀人。
傅立松说,骂得好!再骂几句。
夫人闻声出门,喊,都疯了啊!
傻大爷哭了,说,叫我出去杀人放火就直说,以为他是圣人,引经据典绕几多的圈子。以为我是傻子。我没好下场,他也没好下场,都跑不脱。
夫人说,傻儿子。谁叫你是他的儿?
傻大爷说,娘,我知道他是老子。我去就是。
于是傻大爷吹哨子集合枪会。
傅氏祠堂的广场上,枪会会众列队出发。
吹哨子集合队伍是傻大爷从夏斗寅部队学来的。
四十四
秋风凛烈,傻大爷领着黄枪会会众,荷枪实弹包围了大山之中的石槽冲。
大山之中的石槽冲散落着几户人家,一溪为系,分布在岗下和岗上。垸里跑得动的人,早已跑光了,只剩一些跑不动和不愿意跑的老人,关紧大门,守屋。那时候每逢变乱,大别山里的庄稼人携家带口,不管对错,先跑再说。叫做“跑反”。跑到大山里头,静观其变,等局世定了,再回来过日子。“跑反”是大别山里专用名词。跑了多少回,跑了多少代,人们跑出了传统,跑出了习惯。石槽冲家家关门闭户,没有鸡飞,没有狗跳,像一个死垸。傻大爷指挥黄枪会会众包围垸子之后,领着教师爷和几个贴身兵丁,径直朝王家老宅走去。
王家一进三重的老宅,座落在山岗之上,正是秋旱,门前那条溪早已干涸了,滴水无有,布满从山上滚下的石头。傻大爷带着教师爷和几个贴身兵丁,跨过干溪,来到岗头上王家老宅。岗头上王家老宅门前栽着一棵古枫,经朝历代,那棵古枫枝繁叶茂,直插云天。秋风干烈,枫树的叶子,红得像血,瑟瑟打抖。这些傻大爷再熟悉不过。往年秋天的时候,傅大脚总要吩咐管家派仆人送些鲜果或出产到娘家去,让舅爷尝新。这些鲜果或出产是她在园子里自己兴的和佃户敬孝的。傅立松收到后,就派傻大爷代表他到傅家送些银子。傻大爷总要到姑妈家来,让姑妈温暖一阵子,说些亲热话。那时候傻大爷总爱爬姑妈家老宅门前的大枫树,数大枫枝的枝桠,那些枝桠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愈向上长愈叫人眼花缭乱,数也数不清。秋天的时候,姑妈家门前的那棵大枫树上桂满了枫球,那枫球成熟了就落在地上,裂开了蹦出许多枫籽来。来年春天那些落在地上的枫籽就从泥土里长出许多小枫树儿,满眼都是,叫人数也数不清。父亲说王家子孙旺是因为门前那棵枫树栽得好。傻大爷打心眼里喜欢姑妈老宅前这棵大枫树。傻大爷不喜欢他家桂花楼里的桂花树,桂花树高是高,大是大,但那桂花,只是开花,只是香,但总没有结出桂子来。桂花盛开的时候,傅兴垸的人们总是打那桂花,不是酿酒,就是做桂花糖,使那些桂花空开一场,饱了垸人的口福。
秋风满天,正是枫果遍地的季节。
那些枫果踩在傻大爷的脚下吱吱作响,裂开许多的枫籽。傻大爷知道他今天来不是赏风景的,因为他带着人,手里拿着盒子枪。傻大爷拿着盒子枪走到王家老宅前那棵枫树下,因为紧张,尿就急了,急得他不能不解。傻大爷把盒子枪夹在胳膊里,解裤子朝大枫树根尿。傻大爷打了一个哆嗦,收了势,扎了裤子,然后站定,拿了枪,上膛,扣动搬机,朝天放了一枪。子弹上天,打碎了几片枫叶,碎了的枫叶像血丝飘落下来,落在傻大爷的头上。傻大爷伸手拂一把头,将枫叶的碎丝拂了下来。傻大爷拿着盒子枪指着王家老宅敞开的大门,破着喉咙喊,屋里的人听着!都给我出来!
这时候傅大脚就坐在王家老宅头重大门里的椅子上。
傅大脚送走女儿媳妇和孙子后,关了向后开的门,敞开头重大门,掇把椅子,将椅子的四只脚,两只放在门槛里,两只放在门槛外,就那样坐着。风雨剥蚀的大门作了她的背衬。教师爷和那个贴身兵丁早就看见临门而坐的傅大脚,只是傻大爷没有看到。傻大爷因为尿急,忙于解决,疏忽了。傻大爷解裤子尿尿时,教师爷和那几个贴身兵丁看不过眼,避过眼睛。当门而坐的傅大脚厉声问,谁家没家教的东西,敢在这里撒野?傻大爷吃了一惊,这才看清了当门而坐的傅大脚。傻大爷说,是我。傅大脚问,你是谁?傻大爷说,你不认识我吗?傅大脚摇头说,我不认识你。傻大爷说,你不认我,我认你。傅大脚问,你认识我?那我问你,我是谁?傻大爷说,你跟我一个姓。傅大脚说,敢情你还明白。你也姓傅呀?傻大爷点头说,我也姓傅。傅大脚说,你也姓傅?不会吧?我们傅家是夫子河边有教养的大户人家,不会出解裤子撒尿连人都不避的畜牲。傻大爷说,姑妈,你不要这样骂我。父亲这样骂我时,我将原话还了他。你想想,我是牲畜,他是什么?骂我还不是骂他。傅大脚说,傻儿,你聪明,骂得好。都是牲畜。傻大爷说,姑妈,我尿尿时没有看见你。傅大脚说,傻儿,我在娘家做姑娘时,你总是当着我尿尿。傻大爷说,姑妈,那时候我小,现在我长大了。傅大脚说,我的傻儿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傻大爷说,姑妈,算了,你莫夸我。你一夸我,我就受不了。
傅大脚冷眼望着傻大爷,问,傻儿,你认我这个姑妈?傻大爷说,我认。傅大脚说,那好,我就问你,谁叫你来这里的?傻大爷说,我说换个地方,父亲不同意。傅大脚问,是你父亲要你来的?傻大爷说,是父亲要我来的。傅大脚问,来放枪给姑妈听?傻大爷说,姑妈,我知道你不爱听枪响。傅大脚说,那你放什么枪?傻大爷说,没办法,不放枪不行。傅大脚问,要杀人还是要放火?傻大爷说,父亲说该杀人就杀人,父亲说一礼来一礼去。该放火就放火。傅大脚脸气白了,对傻大爷说,傻儿,你拢来,姑妈有话对你说。傻大爷不敢上前。傻大爷说,有话你坐在那里说。傅大脚冷笑了,说,傻儿,姑妈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婆子,杀不了你。傻大爷就收枪上到大门口。
傅大脚猛地起身双手抓住了傻大爷的领口。傻大爷歪着脸,狞笑起来,说,姑妈,你松手。傅大脚说,我饶不了你。傻大爷说,姑妈,我要是一还手,伤的就是你,你信不信?傅大脚说,你想杀姑妈是不是?傻大爷说,姑妈,你不能抓我领口。我长大了是男人。鄂东有句说语,女人不能抓男人的领口,女人抓男人的领口,男人要背时的。傅大脚说,傻儿,人都疯了啊,不是人了。姑妈也疯了,不是人了。傅大脚声泪俱下,问,傻儿,我问你,我家强儿是不是你杀的?傻大爷哆嗦起来,说,姑妈,不是我杀的。傅大脚说,你还不承认。我都知道了。傻大爷说,是夏斗寅要我杀的。傅大脚一脸的泪水,问,要你杀,你就杀吗?傻大爷说,他总是死,我不杀总有人杀。总是一个杀。我一枪就让他上了天堂,他死得很幸福。要换了别人,他会很痛苦。傅大脚打了傻大爷一耳光,说,你这个畜牲!
教师爷和兵丁一拥而上,架住了傅大脚。傻大爷挣脱了,捂着脸拿着盒子枪,跳了起来,说,姑妈,对不起,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父命不可违,我要执行公务。傻大爷挥着手中盒子枪喊,屋里的人都给我出来!傅大脚说,傻儿,门不是没关吗?喊什么?你进去就是。傻大爷怕中埋伏,不敢进。傅大脚说,傻儿,你也怕死呀。傻大爷说,连死都不怕我怕什么?傅大脚流着泪笑了,说,谁说我家的傻儿傻?我家的傻儿一点也不傻。傻大爷说,叫他们出来吧。傅大脚说,傻儿呀,你真是个傻儿。连蚂蚁都知道惜性命。天底下哪有等着送死的人?傻大爷问,屋里没人吗?傅大脚说,怎么可能有人呢?傻大爷问,跑到哪里去了?傅大脚说,傻儿,难道你不知道吗?
就在这时候傅立松骑着顾敬之送的那匹白马到了王家老宅门前。傅立松翻身下马,问,人都跑了?傻大爷说,父亲,人都跑了。傻大爷问,父亲,你不是说不来吗?怎么又来了?傅立松说,傻儿呀,我能不来吗?傅立松朝傅大脚面前一跪,说,老姐,兄弟来看你来了。傅大脚闭上眼睛,问傅立松,你知道人都跑了?傅立松说,我知道跑了。傅大脚说,有一个没跑。你杀她吧。傅立松起身说,我不会杀她的。傅大脚说,杀她吧,杀她解你心头之恨。傅立松说,杀她天理不容。傅大脚问,不杀她,你来做什么?傅立松说,老姐,兄弟有一事不明白,特请教你,你要跟我拿主意。傅兴垸的门楼是谁一把火烧的?桂花楼是谁一把火毁的?那可是傅家老祖宗几百年来创下的基业呀。自从出了他们,你兄弟有家不能归,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兄弟作为傅家族长、乡绅联合会会长,有何脸面面对祖宗,面对乡亲?傅大脚说,那就杀我吧!我是他们的娘,他们是我生的。杀了我一了百了。傅立松说,老姐,你不能把兄弟为难,你是我同胞老姐。傅大脚含着眼泪呵呵笑,说,我兄弟好为难呢。傅立松说,老姐,我真的好为难。傅大脚说,兄弟,你想干什么?傅立松说,老姐,你知书达礼,你应该知道我该怎么办?傅大脚说,人不能杀,那就放火?傅立松说,老姐,你说得对。兄弟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