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立松下马,牵着马,沿那条断砖投成的路从垸城的城门洞进了垸子。垸巷子里青石路上,瓦砾遍地,火迹烧痕随处可见。傅立松来到桂花楼前。桂花楼的门烧毁了,二层木楼塌了半边,剩下的半边,窗残门破,弥漫着呛人的烟火味。下轿的夫人哭了起来。傅立松在桂花楼前放声悲喊,傅兴垸,我回来了啊!垸子里静静的。没人应声。傻大爷叫黄枪会会众在桂花前列了阵,朝天放了一排枪。子弹呼啸飞上了天。没有鸡飞,没有狗跳。傅立松仰天朝天高声喊,人嘞?人都到哪里去了?
这才听见垸巷里陆续传出抽门闩的声音。陆续有穿着破烂的男人从门里探出来,探出来陆续聚集到桂花楼前。其中一个穿着破烂的男人看着傅立松,问,老爷,你回来了?傅立松看出是垸中的出了五服的族侄顺生。傅立松问,顺生,垸里怎么这几个人?顺生笑了说,老爷,垸中有钱的人家都跑反去了。你前脚跑,他们后脚跟着跑。傅立松问,你为什么没跑?顺生说,我跑什么?他们不惹我。傅立松问,没分东西你吗?顺生说,分了。婆娘想要,我不让她拿。傅立松问,为什么?顺生说,不好说。傅立松说,直说无妨。顺生说,我想要是拿了,你回来了我怎么活?旁边的男人笑出了声,说,老爷,你莫信他的。他怎么没要?他要了。顺生说,彼时是要了。彼时不要行吗?分给我的三亩田,我荒着了没敢种。分给我的东西我都留着了,等着老爷回来,还给老爷。傅立松笑了,问,顺生,你家缺什么?顺生说,老爷,要我说真话,还是要我说假话?傅立松说,说真话。顺生说,我家除了人不缺,什么都缺。傅立松马上叫人打开箱子,给了顺生五十块白花花的大洋。在场的人每人十块。顺生不拿。顺生说,老爷,我不要五十块,也拿十块行吗?傅立松说,拿着,给你五十块不多。傅立松问,顺生,我再问你,烧桂花楼是谁点的火?顺生说,记不得了。傅立松问,顺生,我对你如何?顺生说,你对我好。傅立松说,我对你好,你应该对我说实话。顺生说,老爷,你给我五十块大洋,我不对你说实话,对不住你。傅立松说,说实话。有我给你撑腰,你不要怕。顺生说,老爷,我说了实话,他们要是回来了,我怎么办?我不是死路一条?傅立松说,有我的命在,就有你的命在。从现在起,我收你入黄枪会,你跟着我。说,烧桂花楼是谁点的火?顺生说,要我说真话吗?傅立松说,当然。顺生说,你信不信?是你的二外甥!傅立松问,是他吗?顺生说,是他。我看他点的火。不信,你问他们,看是不是。傅立松说,说得好。顺生,我再给十块大洋。众人一齐笑了起来,说,顺生,一眨眼的工夫,六十块大洋,好哇!
顺生望了傅立松一眼,把大洋朝地上一丢,对众人说,好什么?好在哪里?设我的套子,以为我不晓得?他好我就不好。你们放心,我一不会要他的大洋,二不会入他的枪会。我求我家的性命全。顺生转身就走,走了一会儿,转过身来,说,老爷,说是说,笑是笑。我还跟你说句实话,桂花楼的火是我带人扑熄的,好歹还有半边楼在,不然你回来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放排枪?放排炮也没用。
傅立松心里五味俱全。
傅立松回到垸子深处的老宅。
老宅没烧,因为三进五重的老宅连成一片,住着许多傅姓人家,若是烧就不是一家。进了老宅的大门,中间的青石大门是傅立松的家。进了青石大门,一重天井露着天光,压天井的石青条上的青苔,因为没有水润,枯瘦着发黄。二重门紧闭着,大门上交叉贴着盖着红章子的封条。傅立松伸手一把将封条撕下来,揉成一团,丢进天井里。身后的傻大爷呵呵一笑,说,父亲,你又做傻事。傅立松楞住了。因为老宅就是一个大家族,三进五重东西南北的厢屋,住着许多小家,地上屋基相连,地下水洞相通,傅姓子孙许多代人住在一起,气息相通,祖上传下来很多规矩。比方说不管是老人和小孩不能随地吐氮随地便溺,随地吐氮和便溺,就会流传疾病。比方说不能随手丢废纸和废布屑入天井,随手丢废纸和废布屑入天井,就会堵塞下水道,造成水流不畅。从小傅立松就教傻大爷这些规矩。小时候傻大爷若是随地吐氮和便溺,或是随手丢废纸和废布屑入天井,傅立松见了,就会说,你又做傻事。要傻大爷及时纠正。傻大爷别的没记住,此事记住了,及时纠正着傅立松。傅立松听见傻大爷的话,只好忍住气,弯腰从天井里捡起那揉成一团的封条,撕碎了。仆人赶紧上前,双手捧住碎片儿。
傅立松踢开了门,灰尘一阵。屋子里一团糟,值钱的家具不见了,不值钱的家具横七竖八,缺胳膊少腿,乱得不成样子。傅立松的气喘粗了,脸气白了。傻大爷赶紧掇来一张三只脚的太师椅,用袖子拂去灰尘,让傅立松闭着眼睛坐在二重门里。傻大爷说,父亲,等收拾好了,你再进。夫人带着仆人进屋忙碌起来,收拾砸坏了的家具,将砸剩的家具归位,打扫灰尘,忙了好半天,这才有了家的样子。夫人说,老爷,你不要闭眼睛,你把眼睛打开,收拾好了。傅立松的眼睛打开了。傅立松说,夫人辛苦了。夫人说,老爷辛苦。傅立松叹口气问,床在吗?夫人点头说,床在。傅立松说,床在就好。房里雕龙画凤的架子床没砸,夫人赶紧将带回的被子铺上去。傅立松一见铺了被子的床就想睡。傅立松对傻大爷说,傻儿子,扶我起来。傻大爷说,父亲,你不能这样叫我,我长大了,有名有号。你说了我长到十八岁后,你不再叫我傻儿子。傅立松说,傻儿子,你让我这时候叫你一回。傻大爷说,我是大人了,这一回就算了,二回再不行。傅立松眼睛湿了,说,傻儿子,扶我起来。傻大爷说,父亲,扶你到哪里去?夫人说,傻儿子,扶你父亲起来到房里去睡。傻大爷扶傅立松到房里,傅立松摸着床就和衣倒了上去。傅立松对傻大爷说,锁上房门。傻大爷问,锁上房门做什么?傅立松说,不要叫醒我,我要饱睡。傻大爷问,要是有人找你怎么办?傅立松说,你就说我死了。傻大爷说,父亲,你又说傻话。傅立松说,傻儿子,你就说我死了。傻大爷退出房,真的用把铜锁锁了房门。夫人说,傻儿子,你锁房门做什么?傻大爷说,又不是我要锁的。是他要我锁的。夫人叹口气说,让他睡吧。傻儿子,你父亲半年没有睡回安稳觉。
夫人领着仆人忙起了居家的日子。汲水淘米,生火做饭。水响风生,炊烟升起来。饭熟了,端上桌子。傻大爷要喊傅立松起来吃。夫人说,不要喊醒他。傻大爷领着枪会会众狼吞虎咽起来。夫人掇着碗吃不下。
吃了饭已是下午,太阳昏黄地浮在西边的天上。秋风扫着落叶,夫子河畔,雾霭连着天接着地。夏斗寅领着一个排的卫队就是在这时候来拜访傅立松的。夏斗寅在垸子周围布了哨,领着副官和两个亲兵沿着护垸河那条乱砖铺的路走进了傅兴垸。傻大爷和教师爷闻信赶紧集合黄枪会会众夹道迎接。傻大爷迎了上去,抓住夏斗寅戴着白手套的手,说,夏师长,你好!夏斗寅不摘手套,让傻大爷抓了一下,问,你父亲呢?傻大爷说,报告夏师长,我父亲在床上。夏斗寅问,你说什么?傻大爷说,我父亲在床上。夏斗寅问,在床上做什么?傻大爷说,报告夏师长,我父亲说他死了。副官拔出手枪来,冷笑了,问,什么意思?傻大爷见副官拔枪也拔枪,问,你什么意思?夏斗寅笑了,摆手对副官说,你对他动什么枪?副官收了枪。夏斗寅笑着拍拍傻大爷的肩,说,收起你的家伙吧。叫你父亲来见我。傻大爷收了枪说,我父亲说他死了。夏斗寅说,你就说我来了。看他活不活得过来?傻大爷说,我试试。
傻大爷并不急,迈着步儿,回了家。拍门,问,父亲,你活过来了吗?傅立松惊醒了,在床上问,什么事?傻大爷说,报告父亲,夏斗寅来了,要见你。傅立松问,是吗?傻大爷说,是的。傅立松说,你叫他等会儿。傻大爷说,父亲,那狗日的好大派头。傅立松说,知道了。你去。叫他不要急。你就说我要穿戴整齐。
傻大爷先去了。夏斗寅问,你父亲活过来了吗?傻大爷说,报告夏师长,我父亲活过来了。夏斗寅笑着说,怎么没见人?傻大爷说,报告夏师长,我父亲叫你不要急,他要穿戴整齐。
一会儿穿戴整齐的傅立松来了。傅立松迎了上来,对夏斗寅拱手,说,夏师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夏斗寅问,傅会长,睡好了没有?傅立松说,洛阳虽好不如家,但愿长睡不愿醒。夏斗寅不笑了,说,傅会长,我来可不是与你吟诗的。傅立松问,夏师长有何见教?夏斗寅问,就在这里说吗?傅立松说,对不起,桂花楼烧了半边,不能接待你。家破得不像样子,进不得人,就在这里说。夏斗寅说,也好。傅会长,奉蒋委员长之命,我部就要撤了。你觉得这是坏事还是好事?傅立松说,世事没有好坏之分,在于人怎么看。夏斗寅说,傅会长,据我所知,其它乡绅回来后,正在四处忙碌。傅立松问,忙碌什么?夏斗寅说,傅会长不知道呀?他们正在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傅立松说,这我知道,不用夏师长教诲。夏斗寅问,请问傅会长,你行动了吗?傅立松说,夏师长,半年来我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没睡一回安稳觉。我得饱睡才行。不然我没得劲。夏斗寅问,傅会长,缓过劲来没有?傅立松说,没睡多长时间,就被你打醒了。夏斗寅说,傅会长,你以为我是来与你讨论饱睡吗?傅立松说,我知道你不是来与讨论饱睡的。要多少?夏斗寅哈哈一笑,说,傅会长果然直人快语。那我就不客气了。夏斗寅叫副官递上一个单子。傅立松接过单子,那单子长长的,列的是各项军费开支。傅立松不看前面只看后面的数字。傅立松笑了,要我出多少?夏斗寅说,你出五千大洋吧。傅立松问,夏师长,你们是国军吧?夏斗寅说,不错,我们是国军。傅立松问,国军打仗要地方出银子是蒋委员长的意思吗?夏斗寅说,实话跟你讲,我们不是老头子的嫡系,军费供给严重不足,需要自筹。傅立松问,能开国民政府的正式收据吗?夏斗寅说,国民政府的正式收据倒没有,但师部的正式收据能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夏某决不会吃黑的。我不能亏了我的弟兄们。不然他们能跟我卖命吗?傅立松哈哈一笑,笑出了眼泪,说,行,五千大洋,傅某还有。你拿去吧。
于是副官就开票。傅立松叫人抬了五箱银元。两厢交割清楚了。
傅立松说,夏师长,我就不送你了。
夏斗寅说,不用你送。
傅立松说,夏师长,你是真正的赢家啊。
夏斗寅问,此话怎讲?
傅立松说,你报了父仇,又得了银子。两不相亏。
夏斗寅说,我父亲活不过来啊。
傅立松说,你的意思是我还活着?
夏斗寅说,你说的不错。傅会长,黄麻是我伤心之地,此去一别,山高水长,我恐怕不会再回来打搅你了。你接着饱睡吧。
四十二
王幼霭和王幼馨是在黎明时分送军鞋的途中,得知鄂东军惨败的消息的。
军鞋是妇救会的姐妹们为鄂东军做的。王幼霭是石槽冲苏维埃的妇救会主任,鄂东军占领县城后,给养困难,各地妇救会根据上级指示,不分日夜为鄂东军赶做军鞋。王家姐妹踏着林子里的露水霜挑着军鞋沿着山路朝县城送,走到紫云山时,碰到了浑身是血的“表叔”。“表叔”是傅家的老佃户,分得了田地,于是响应号召参加了鄂东军。王家姐妹在弯弯山路上与“表叔”狭路相逢,“表叔”见了人想朝树林中躲。路两边是悬崖,“表叔”无处躲。王家姐妹吃一惊问,这不是表叔吗?“表叔”问,你们是谁?王幼霭说,表叔,是幼霭,幼馨呀。“表叔”问,你们是人是鬼?王幼霭说,我们是人。“表叔”问,我是人是鬼?王幼馨说,你也是人。“表叔”咧嘴望天一哭,说,原来我还活着。幼霭问,表叔,你到哪里去?“表叔”说,放我过去吧!我送命回去。幼霭问,表叔怎么了?“表叔”说,完了。幼馨问,什么完了?“表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太惨了,太惨了啊!
“表叔”扯袖子擦眼泪,擦干了眼泪后,望着王家姐妹挑的军鞋呵呵笑,说,大小姐二小姐,你们把鞋朝那里送?不用送了,没人穿你们的鞋了。我把枪丢了,你们把鞋丢了它。空手求命吧。王家姐妹流着眼泪问,我哥他们呢?“表叔”摇着头说,我不知道。大小姐二小姐,表叔求你们一件事,你们要答应我。“表叔”在霜路上跪下了。王家姐妹说,什么事?“表叔”说,看在我跟你家种多年佃田的份上,红也罢黑也罢,从今天起不要对任何人说我的事。此生表叔只有一条命,我家妻儿老小指望我过日子。王家姐妹说,表叔你起来吧。“表叔”起来了。“表叔”说,大小姐二小姐,放我过去吧。王家姐妹让开路,让“表叔”过去。“表叔”仓惶而过,树林深处传出狼叫一样的哭。
王家姐妹没有丢鞋。
王家姐妹把一担军鞋挑回来了。傅素云正在给枪生、枪响喂食。傅素云问,怎么了?王家姐妹的眼睛就红了。傅素云手中的碗就落到地上碎了。这时候傅大脚就赶了过来。傅素云流着眼泪叫了一声娘。傅大脚就什么都明白了,哽咽着哭了一声,我的儿!马上止住,不哭了。傅大脚问,败了是不是?幼霭流着眼泪望着娘。傅大脚叹了一口气说,怪不得县城方向的枪声响了一夜,不响了,原来我的儿败了。怪不得听说我兄弟回来了,原来他胜了。
就在这时候晨风中岗头上有木鱼声一路敲下来,敲到王家老宅的大门口。傅大脚急忙出门,见一个穿青衣的道人敲着木鱼站在了大门外。那道人边敲手中的木鱼嘴里念念有词,世事茫茫一大荒,蓬莱立在海中央。烟波浩渺风飘梦,轮回几度雨湿裳。傅大脚一惊,认出那道人是娘家到凤凰寨出家的大侄儿。傅大脚张嘴叫出大侄儿的小名,斋儿。大侄儿俗名叫斋公,傅大脚那时候没有叫斋公,叫斋儿。斋儿是昵称,比斋公充满爱意。那道人停了手中的木鱼说,施主,凡家莫乱仙家事。傅大脚急忙改口,云根师傅。云根一手擎在鼻下,说,这就对了。傅大脚问,你来找我啊!云根问,你怎么知道?傅大脚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手中的木鱼声敲到了我的心底。云根仍是一只手擎在鼻下,低头说,施主,都怪我血缘难了,六根未尽。傅大脚问,云根师傅,求什么?只要我有,你说。云根指天。傅大脚问,求天?云根摇头,说,天太高。傅大脚问,那求什么?云根指地。傅大脚问,求地?云根摇头,说,地太厚。傅大脚问,那你求什么?云根说,我求中间的。傅大脚问,中间是什么?云根说,施主,天之下地之上,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傅大脚咽了一声,说,那是人啊!云根说,人求即我求,我求即人求。施主,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即是人机。我贫道走了。云根敲着木鱼走了。傅大脚喊,斋儿,我拿几个栗子你。云根敲着木鱼说,留着吧。留着几粒种子在,好化来年满山春。
傅大脚心里明白了。
傅大脚目送云根走。看见云根走上山头,走进云雾里,不见了。
傅大脚回屋女儿还在哭。傅素云问傅大脚,什么人在门外敲木鱼?傅大脚说,一个道人。傅素云说,是我大哥吗?傅大脚说,不是你大哥。傅素云说,肯定是我大哥。我大哥下山了。傅大脚厉声说,说不是你大哥就不是你大哥。傅素云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