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忠汝问王幼勇,你说怎样吃?王幼勇说,我计算过,三万多人涌进不足千户的小县城,富户望风而逃,县城里店铺关门,居民闭门不出,眼下三万多人的中饭有三种吃法。潘忠汝问,哪三种吃法?王幼勇说,一种吃法是抢着吃。县城的店铺虽然关门,但是店铺里储存的糕点应该不少,够三万人吃一餐。潘忠汝摇头说,不行。现在成立了苏维埃临时政府和鄂东军,不能像往常那样吃!那样吃我们能立足吗?王幼勇说,二种吃法是买着吃。拿钱叫开店铺的门。潘忠汝说,这种方法好。王幼勇说,这种方法好是好,但是钱从何来?我算过三万多人一人十个铜钱,就得三十万个铜钱。莫说没有钱。就是有钱,发都来不及。潘忠汝说,那怎么办?王幼勇说,所以我就想用第三种方法。潘忠汝问,什么方法?王幼勇说,号令各农会武装以苏维埃政府和鄂东军的名义打欠条赊着吃。到时候由苏维埃政府统一偿还,实报实销。潘忠汝想了想,说,这也不行。苏维埃政府和鄂东军刚刚建立就打白条赊着吃,怎么取信于民?王幼勇说,那怎么办?太阳升到了天顶上人驮着影子,到了吃饭的时候啊!三万多人不能不吃饭!潘忠汝望着天上的太阳,思索了半天,说,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怪不得我忙着布防誓师,你抬头看天。老师没有看错人,你到底进入角色快。王幼勇说,不在其位不谋其事,我既然在位就要谋其事。你说起义成功后的第一餐饭如何吃?潘忠汝叹了一口气,肃然了,说,这一餐饭非同一般,我看这样。既然革命,就得要点精神,号召大家饿一餐,誓完师后,参加鄂东军的留下来你加紧安排晚饭,其余的人回家吃晚饭。一餐饭不吃饿不死人。王幼勇摇头苦笑了,说,这样做行得通吗?潘忠汝说,非常时期,有什么办法?只有如此!你带巡逻队以我总指挥的名义发布命令!传下去,坚决执行!有不听命令者,军法处置!
王幼勇迅速召集巡逻队开会,将巡逻队分成几个小分队,每个分队三至五人,临时任命分队长,分头传达命令。巡逻队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们是各地农会队伍中选择出来的,刚改编的鄂东军中的骨干分子。
王幼勇布置完任务,各分队领令出发。
王幼勇带着三个肩戴着红袖章的巡逻队员,沿着石板铺成的街,朝石槽冲起义队伍的驻地走。为了减少起义队伍之间不必要的冲突,各队划定了临时防御地盘,石槽冲的起义队伍驻在城东东岳庙。石板铺成的街,很窄,街两边的店铺都关门了,店主纷纷逃走了,留下店员关着门,在店铺里隔着门缝观望。街上没有行人,只有起义队伍驮着大刀长矛,游过来游过去。
王幼勇带着三个巡逻队员来到石槽冲城东东岳庙驻地。东岳庙是座生死庙,管着城东人的生死,平常烟火很旺,这时候庙门关闭了,没有香客,只有起义队伍成型又不成型的聚在那里。太阳照在庙顶上。王幼勇看到石槽冲的起义的人围着他的大兄弟幼猛。他的三兄弟幼刚和四兄弟幼强在旁边维持秩序。王幼猛的身边堆着许多纸盒子。王幼猛拆开纸盒子,将糕点发给众人。先发到手的人,正拿着吃。有说有笑,津津有味。庙街上一家店铺的门开着,一个人颤颤惊惊站在纸盒子边,显然是店小二。
那店小二还是个孩子,哭着说,大哥,大哥,你们不能这样。老板回来我交不了差。吃糕点的人笑着说,你怕个卵子,就说是我们吃的。店小二说,我又不认识你们。吃东西的人笑着说,不认识我们,认识革命吗?店小二哭着向店里喊,干爹,他们说他们是革命。这时候从店里走出一个穿着破衣裳的老头子。老头子看着众人问,糕点好吃不好吃?众人说,好吃。老头子问,冰糖籽儿甜不甜?众人眉开眼笑说,甜。老头子笑了,说,那你们就放开肚皮吃吧,看你们能吃几餐?
王幼猛警觉了,停了分糕点,抬头问,你是什么人?老头子说,你不认识我是吧?我就是这个糕点铺的老板。王幼猛问,你为什么不逃?老头子说,衣裳换了没来得及逃。逃也没用,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小糕点铺,估计你们吃了不会杀我。众人笑着说,对,吃了就不杀。
王幼勇带着巡逻队三个人走拢去。众人欢喜了,说,幼勇,会开完了呀?王幼猛分完了,拿起一个蛋糕往嘴里送,咬了半边,嚼,看见了王幼勇,拿起一盒绿豆糕,递给王幼勇说,哥,你没吃饭吧!王幼勇勃然大怒,问,谁叫你这样做?王幼猛正要吞,噎住了。众人停往吃,说,不是到了吃饭的时候吗?吃饭大似皇帝,君子不差饿兵。王幼勇叫巡逻队分队长传达总指挥命令。分队长传达了总指挥的命令。众人不敢再吃,将手中糕点放回纸盒中。
王幼勇指着王幼猛说,吐出来!
王幼猛哽咽着将嘴里糕点吐了出来。吐在地上。那糕点粘着涎,黄黄的。老头子说,这又是何苦?吃了就吃了。王幼勇对巡逻队说,绑起来!巡逻队队员不敢动手。王幼勇说,听见没有?绑起来!巡逻队员拿出麻绳子,将王幼猛绑了起来。王幼猛噎出了泪水,问,哥,我犯了什么法?王幼勇指着老头子说,你问他。老头子吓得连连退,摇着手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王幼勇说,你刚才不是说得很清楚吗?老头子说,我刚才没说什么,只说了句笑话儿,问糕点甜不甜。王幼勇说,你刚才不是说,那你们就敞开肚皮吃,看你们能吃几餐吗?老头子认识王幼勇,叫王幼勇叫王先生。老头子说,王先生,那也是笑话儿。王幼勇问,是笑话吗?老头子说,是笑话。王幼勇说,老伯,不能是笑话了。老头子说,王先生,到底是喝了墨水的人,话中有话。
王幼勇说,老伯,对不住了。我现在没钱赔你,好在没吃多少,你把没吃的装好拿回铺子吧。老头子望着王幼勇。王幼勇说,老伯,你不相信我的话吗?老头子连连点头说,相信,相信。别人的话可以不相信,你的话我相信。绑着双手的王幼猛望着王幼勇,问,哥,今天我错了吗?王幼勇说,今天你错了。王幼猛问,就因为吃?王幼勇说,是的。王幼猛问,哥,往常你领着我们不也是这样吃吗?王幼勇说,往常是对的,今天是错的。王幼猛问,不就是吃吗?王幼勇说,是吃,但是今天能像往常那样吃吗?王幼猛说,哥,我不明白。王幼勇说,别人可以不明白,你不能不明白!众人说,革命就不吃饭吗?连饭都不吃的,革什么命?那不成了神仙?王幼勇对众人说,谁说革命不吃饭?饭是要吃的。我现在是专门管你们吃饭的。石槽冲的兄弟们,你们忍耐一下啊!王幼勇将分队长叫到一边,低声吩咐。分队长说,是。脱下袖章,匆忙走了。
王幼勇对众人说,还愣着干什么?整队到河边誓师!
王幼勇带着石槽冲农会武装绑着王幼猛整队到了举水河畔。
各地农会武装整队向举水河边集结。
三十七
誓师就在县城的举水河畔。
举水河是从大别山山南发源向西流淌的一条河。它与倒水、巴水、浠水、蕲水一道织成了鄂东大地。向西流淌五条河的泛滥与平静,构成了鄂东大地的贫瘠与富庶。让世代生活在五水之间的人们尝尽了生命的欢乐,流尽了生存的泪水。这块土地古称“光黄”,从春秋战国时起,布满了刀光剑影。楚王在这遍土地上试尽了铁剑的锋芒,吴王在这块土地上燃尽了战火的硝烟,铁剑的锋芒和战火的硝烟合着五条河里的水,煮出了五水之间历代生灵不屈命运的性格和灵魂。苏东坡踏上这块土地,留下“自古光黄多异人”的感叹。从古到今,滔滔河水向东流,这块土地的河不向东流,偏向西流。
公元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三日的倒水河,由于大旱,河心只有一线水。河滩上布满了石头。这些石头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经过时间和流水的打磨,成了卵石。这些卵石大的如卧牛,小的如人头,上面长满苔癣。
誓师大会的主席台设在临河的仙人台上。仙人台是洪水劈出来的,高出河滩。台下的断岸之下有一个仙人洞。传说洞里有仙人修道。洞里有三个子洞,分别是盐洞油洞和米洞。仙人修道是不愁吃喝的。仙人台和仙人洞寄托着山里穷苦人们精神和肉体的理想。
那时候烈日在天,喷射着夺目的光芒。手持大刀长矛衣衫破烂的人们,一队队赤着脚,开进了布满卵石的河滩。人头和石头密密麻麻的。一面临时用红布做的大旗,用一根新鲜的楠竹做竿,插在台上的石缝里。那面大旗没来及缝边子,非常原始,旗上面用墨汁写着“中国工农革命鄂东军”。
潘忠汝王幼勇同各位领导人就站在旗下,旗后站着几个绑着麻绳子的人,王幼猛就在其中。这些人是从街上抓来的抢吃者,他们都是各地农会武装的领头人。正午的太阳很烈,台上台下三万多人,一齐蒸着呛人的汗骚味。没有一丝风,台上台下的人们满眼焦渴,大汗淋漓。
筛锣为令,锣静人静。
副总指挥吴光浩拿着纸筒做的土喇叭在台上高声清点队伍,按着顺序以乡为单位喊,乘马到了没有,顺河到了没有,石槽冲到了没有,喊到一个地方,河滩的人们齐声回答,到了!这时候风就起了。风从山头上滚下来,一阵阵地吹。吹得那面大旗猎猎作响。吹乱了河滩上人们的头发和身上破烂的衣裳。
仙人台上的潘忠汝接过土喇叭对着台下大声喊,各位苦难的兄弟,你们饿不饿?台下一齐喊,不饿!潘忠汝动了感情,说,太阳当顶了该是吃饭的时候,你们攻了一上午,人是铁饭是钢,怎么会不饿?回答我,饿不饿?台下一齐喊,饿。潘忠汝说,这就对了。我也饿啊!
河滩上静静的,风中一遍咽口水的声音。
潘忠汝说,同志们,你们饿是我的错,我作为总指挥只顾进攻,没有想到吃饭的事。事情来得太仓促了。我向你们说声对不住!王幼勇接过土喇叭说,作为苏维埃临时政府副主席鄂东军党代表,按照分工后勤供给的事是我的责任。潘忠汝说,幼勇同志,你是刚选出来的,不要把责任揽在你的身上。王幼勇说,从现在起我得负责任。王幼勇指着身后绑着的人问台下,同志们,这些绑着的人你们认识吗?台下的人说,认识。王幼勇将王幼猛拉到身边,同志们,你们认识他吗?台下的人不做声。王幼勇说,他是我的兄弟。他是石槽冲农会的负责人。他是我带人从街上绑来的。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绑他吗?他领着石槽冲农会的人在东岳庙打开糕点铺的门分糕点吃。起义成功了建立了苏维埃新政权。天下就是我们的了。千万双眼睛看着我们,你们说我们还能这样吃吗?还这样吃,成何体统?我们叫什么苏维埃政政府?还叫什么革命军队?台下的人们一齐喊,不能!
潘忠汝接过土喇叭,说,同志们,饿不饿?台下一齐吼,不饿!潘忠汝说,不饿是假,饿了。潘忠汝说,同志们,饿了怎么办?为了新生的苏维埃政权,为了新生的鄂东军,我们不能饿肚子。同志们,倒水河里不是有水吗?河水可以解渴,也可以解饿。我带着你们喝举水河的水,暂解饥渴!同志们,人太多了,不要乱,不要搞脏了河水。我们顺着河水,喝吧。没有瓢,也没有碗。我们伏下身去,用手捧着喝。
那一场三万人喝举水河河水的场面,天地为之动容。那一场三万人喝举水河河水的场面,没有记入任何史册。黄麻起义胜利后的第一餐饭就是喝举水河的水。三万人有条不紊,一队队走到河边,顺着河水线,伏下去,一双双粗糙的手,捧起清亮的河水,喝。河水潺潺流不尽,人们喝饱了,喝够了,嘴角流着水。咳,解渴,解饿,过瘾!
太阳在天,明晃晃地照,照着河滩,照着衣裳破烂的人们。
喝饱了,喝够了,人们一队队集在河滩上。
王幼勇指着台上绑着的几个人对台下的人们说,你们说他们怎么处理?台下的众人说,解开绳子让他们也喝水。王幼勇说,他们违犯战时纪律。潘忠汝说,不怪他们,是我的命令下迟了。潘忠汝问台下的人,你们说怎么办?台下的人一齐喊,解开,让他们喝水。潘忠汝说,幼勇,同志,尊重大家意见,解开绳子让他们到河边喝水吧。王幼勇上前一一解开绳子。王幼勇对王幼猛说,兄弟,到河边喝水去吧。王幼猛活动着绑麻了的手,说,我不喝!王幼勇对潘忠汝说,总指挥,你不是说后勤让我组建吗?他们几个我要了。王幼猛说,我不跟你,跟你没味。我要上战场。王幼勇说,兄弟,我知道你恨哥,哥出了你的洋相。但你要理解哥,俗话说打虎需要亲兄弟,上阵还得父子兵。你不帮哥谁帮哥?从今天起我们兄弟四个绑在一起负责后勤。王幼勇将几个人带到河边,弯下腰捧起河水,一捧捧,捧给他们喝。王幼猛吞着河水哭了。那几个人吞着河水哭了。
山风一阵阵吹猛了。各地农会武装集在太阳裸照的河滩上。仙人台下空出一块,随着潘忠汝拿着花名册,随着点名声,点到名的人从各支农会队伍中走出来,走到仙人台下那块空场里。被点名的都是各地农会武装中的年轻人,他们是新改编的鄂东军的战士。所有的枪支子弹还有火器都给了他们。三百多个年轻的生命集在仙人台下。他们身上的衣裳破烂,破烂得不成样子。由于起义仓促,没有统一的着装,指挥部临时只给他们每人发了一顶帽子。那帽子是灰布做的,上面缀着一颗红五角星。一顶缀着红五角的帽子,便是鄂东军的标志。各地农会的人见不像样子,纷纷将身上没破的衣裳脱下来,送他们的子弟穿,让他们的子弟穿得像个样子。
台上的潘忠汝动情了,对台下的人们说,各位农友,别看我们穿的农家产的土货,我们这些土人土货却能把那些上等人上等货收拾掉!我们不仅要打下一个黄安县,我们还要打遍大别山,打遍全中国,打出我们的大路,打出我们的江山,任何势力也阻挡不住我们工人农民武装起来的革命队伍!农友们,团结起来,努力革命吧!农友们各位父老乡亲们,感谢你们!革命成功后,一定报答你们的恩情!
誓师开始。三百多人在总指挥潘忠汝的口号下,分两路,整成八列纵队。火器在肩,迈着整齐的步伐,喊着口号,通过仙人台,接受捡阅。河滩上群情激愤,欢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就在这时候那个老头子带着县城的店铺的人挑着糕点来了,将糕点送到河滩上的众人吃。王幼勇抓着老头子的手,说,老伯,感谢你!老头子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革命那有不吃饭的道理?众人不肯吃。王幼勇对老头子说,老伯,我一定记得还你的钱。老头子说,不要钱,不要钱。王幼勇对众人说,那就听老伯的。吃吧。
就在这时候分队长回来了,红安麻城两县邻近各乡的乡亲们送饭来了。傅大脚和傅素云也在送饭的队伍中。王幼勇说,娘,你怎么来了?傅大脚说,我怎么不来,我的儿要吃饭啊。儿是娘身上落下来的肉,能空着肚子革命吗?儿哇,娘祝贺你,你们领导的队伍,这餐饭是这样的吃。
河滩上欢乐起来,都是吃饭的人,饭香和菜香弥漫着。
潘忠汝热泪盈眶,抓着王幼勇的手,说,幼勇,还是你有办法!王幼勇睹饭思情,感慨万千,脱口而出,创作了那首著名的革命歌谣。那首著名的革命歌谣后来经过多人多次的润色,成型为:小小黄安,真不简单,铜锣一响,四十八万,男将打仗,女将送饭。
烈日当空,山风浩荡。
作为红军三大主力之一的红四方面军前身的鄂东军的旗帜,就是那时候在弥漫举水河畔糕点和饭菜的香味中,飘扬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