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敬之是鄂豫皖边区剿匪司令,以“清乡”著称,杀地下党和不安分子是他的拿手戏,得到了上峰的赏识,所以他统治的商南境内,做到了夜不闭户道不拾遗。顾敬之是商南县首富,因为富坐上县长的位子。傅立松与顾敬之私交不错,对于治地有许多共同语言。傅立松从光山县逃到他那里,虽然客居,倒也安全。顾敬之虽然书读得不如傅立松,但也是读书人,顾敬之对他宾客相待。所以傅立松坐在“顾荆乐堂”里,有顾敬之陪他喝茶,心暂时落到腔子里了,显得神闲气定。
“顾荆乐堂”是顾敬之为三姨太修的别墅,也是他的行宫。“顾荆乐堂”座落在一架小山之中,一进三重,壁垒森严,四周修着碉楼。耸立的大门之上挂着一块巨匾,上书四个金字“顾荆乐堂”。这四个字是顾敬之请武昌一个有名的书法家写的,据说一个字就给了十两金子的润笔,四个字就是四十两金子。顾敬之要那个著名的书法家落款盖印,那个书法家金子照收,却不肯落款。
傅立松同顾敬之讨论这个问题时,顾敬之愤愤不平。顾敬之说,他娘的,巷都入了,却不肯亲嘴。傅立松笑了,说,老兄,他不亲嘴是对的。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在他的眼中你和我算什么东西?草头王一个,过客而已。他怎么可能为一个草头王留下千古骂名。顾敬之说,傅兄,你怎么这样同我说话?傅立松说,顾兄,放眼天下,除了我有谁同你说这样的话?顾敬之说,傅兄,你是对的。傅立松说,不,他是对的。
顾敬之说,不说这话。傅立松说,对,我俩喝茶。
顾敬之与傅立松坐在“顾荆乐堂”中重的花园里喝茶。“顾荆乐堂”中西合璧,高高的两层,全是用大别山里开采的花岗岩石灰糯米灌浆铁屑合缝砌成的,里面铺的是木地板,每重的门外耸着粗大两人才能合抱的花岗岩柱子。花岗岩的墙壁上嵌刻着斗大浓墨填就的四个字:礼义廉耻。
傅立松喝了一口茶,吞下去,指着墙壁上的四个字,说,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顾敬之说,我这样做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蒋校长的办公室不也这样的吗?傅立松叹了一口气,说,顾兄,你这样做有杀身之祸,不得善终。顾敬之一笑,说,傅兄,你过虑了。你我好比惶惶然一个丧家之犬,自身难保,何谈善终。
傅立松捧着茶盅,戚然了。顾敬之说,对不起傅兄,言重了。傅立松说,顾兄,你就不必为我费心了。天将丧斯文乎?丧,你我何言?不丧,你我何言?顾敬之拍着傅立松的手,说,傅兄,我俩喝茶,我俩喝茶。
几年后顾敬之的命运被傅立松言中了,顾敬之被人用离间计告了黑状,告他的人说他“三宫已就,六院未成”。状直接告到了顾敬之所说的蒋校长那里,顾敬之逮捕入狱,关在开封的大牢里。
那时候顾敬之并不警觉。
顾敬之与傅立松坐在“顾荆乐堂”里,续水喝茶。
这时候傻大爷进来,贴着傅立松耳语。顾敬之问,何事?傅立松说,一点私事。顾敬之说,傅兄,在我这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傅立松说,顾兄说得对。傅立松对傻大爷说,把他带进来。傻大爷就把一个扮做布生意的人带了进来。
傅立松问,黑老五死了吗?那人说,报告老爷,黑老五死了。傅立松问,是不是大外甥亲手杀的?那人说,是的。黑老五把那张纸和那块银元送到后,口口声声以舅爷自居,嬉笑怒骂,王幼勇气极了,用“掰子”一枪将黑老五打了。傅立松闭上眼睛说,是我不仁。那人说,恭禧老爷,你耳根子从此清静了。傻大爷说,那个黑老五早就该杀。傅立松怒喝,你知道什么?给我退出去。
傻大爷退出去了。
傅立松问那人,还有什么消息?那人说,老爷,黑老五临死前出卖了您。傅立松问,他说了什么?那人说,黑老五把夏斗寅带兵从汉口进山剿匪的事给王幼勇说了。王幼勇筛铜聚集三万多农会的人,打黄安县城。傅立松问,真的。那人说,是真的。傅立松问,打下来了没有?那人说,夏斗寅的兵并没有到,只是派人打前站。农会的人涌到县城,县长守不住,开了城门。傅立松说,此举不是坏事。顾敬之问,傅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傅立松说,他们不是要吗?给他们就是。顾敬之说,这个夏斗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就是手里有兵吗?你出兵就是,在汉口誓什么师?
傅立松不接顾敬之的话,问那人,攻进县城后,县城乱了吗?那人说,乱了。乱成一窝蜂。缴了警察局的枪。傅立松问,杀人没有?那人说,杀了,把县长拉到河滩毙了。傅立松问,放火没有?那人说,放了。放火烧县衙。傅立松问,县衙烧了没有?那人说,没烧成。傅立松问,为什么?那人说,刚点着,他们慌了,赶紧组织了纠察队,戴着红袖章,扑火的扑火,巡逻的巡逻。
傅立松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就好。洪水滔滔,鱼龙混杂,葫芦全浮到水面上了,让他们去按吧!他们不是口口声声要创造一个新世界吗?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造法?顾兄这一怀喝淡了,喝寡了。拿好茶出来,洗盏清盅,泡新的,我们俩重新喝。
顾敬之说,傅立松,你是只老狐狸!
傅立松哈哈一笑,笑出眼泪,仰脸问,顾敬之,都什么时候了?我能不是只老狐狸吗?
三十四
纠察队将县城局面控制住后,潘忠汝和王幼勇简短的商议之后,紧急通知两县各路负责人到县衙开会。
太阳升到天顶上,照着大别山举水河边古老的小县城,喧闹像流入深潭的潮水,渐渐地平息下来。硝烟散淡着,扑息的火弥漫着刺鼻的辛味。潘忠汝和王幼勇知道这平息是暂时的,如若不及时开会作出决议,统一意志和行动,涌进深潭的洪水就会掀起滔天的巨浪。
那会由于情况紧急,开得很短,前后不到一个时辰。
县衙的门大敞着,临时派的哨,分三道,守在门外。会场没有布置,除了人是新的,一切都是县衙的样子。人到齐了。潘忠汝叫王幼勇主持。王幼勇说,你主持吧。潘忠汝说,你是上级任命的特委书记,你主持吧。王幼勇说,你黄浦军校毕业的,上级派你回来领导起义的,你主持。潘忠汝说,我回来的时间比你短,还是你主持。众人说,都什么时候,你俩就不要谦让了。参加会议两县各路的负责人,都是老师派回来的武昌读书时的同学,资历相当,在党内担任着不同职务。
王幼勇就主持。
那时候王幼勇没往深处想,以为是潘忠汝尊重他。
会是在县衙大厅里站着开的。王幼勇以特委书记的身份传达党的指示,宣布两项决定:一是成立苏区农民政权苏维埃临时政府,选举县苏维埃临时政府组织机构;二是宣布起义成功,将涌进县城的起义队伍三万多人择优秀的留三百多人,改编为中国工农革命军鄂东军。关于鄂东军的建制,王幼勇代表特委作了简短的说明,为了与国民党的军阀军队有别,鄂东军下面不设师,设路。分两路,黄安县的起义队伍为第一路,麻城县的起义队伍为第二路。鄂东军设总指挥、副总指挥和党代表等职务,选举产生。
王幼勇言简意骇,与会的人鼓掌通过。
接下来便是选举。
选举不由王幼勇主持,众人推举,换成了潘忠汝。
选举是在两县地下党负责人之间,用举手表决的形式进行的。潘忠汝提名一个,与会的地下党负责人举手,然后数手,按得手多少当选。潘忠汝当选为苏维埃临时政府主席,鄂东军总指挥兼第一路司令。吴光浩为副总指挥兼第二路司令。
叫王幼勇感到意外的是,与会的人像是事先约好了,作为鄂东特委书记的他,竟然没有当选为苏维埃临时政府主席,也没有当选为总指挥。王幼勇当选的是鄂东军党代表兼苏维埃政府临时副主席,分工负责后勤供给。王幼勇心中不快,按照资历,他起码要当鄂东军副总指挥兼第二路司令。
王幼勇一言不发。潘忠汝见王幼勇不快,笑了,问,幼勇,你怎么不说话?王幼勇说,你叫我说什么?潘忠汝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不是我们为难你,今天这些职务都是老师安排的。在党内潘忠汝同样叫董必武叫老师。王幼勇说,我不相信。老师正在逃亡途中。潘忠汝拿出一张纸,拍着王幼勇的肩说,说的不灵,写的灵。你自己拿去看。王幼勇拿过那张纸,一看的确是老师的手迹,用的是武汉国民政府农工厅的信笺,上面写着:若是起义成功,事关前途命运,切记一定量材担任!后面列着长长的名字,谁当什么谁当什么。王幼勇的名字后面是党代表兼政府副主席,括号内是负责后勤供给。落款的日期竟是一年前的。王幼勇问,我怎么不知道?潘忠汝笑了,说,这是我受命回来时老师给我的,叫我藏着,不到时候不要拿出来。王幼勇叹了一口气说,老师怎么不对我说?潘忠汝说,这事能对所有人说吗?王幼勇说,老师是把我放在火炉上烤呀!潘忠汝说,老师给信时对我说古往今来,成事不易,成大事更不易。关键在事,更关键在人。幼勇同志,党内没有职务高低,只有分工不同。天降大任于斯人,舍你其谁?为了什么?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老师看重你,请你不要辜负老师的希望。相信你能够接受这个职务。王幼勇说,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幼勇这才明白潘忠汝要他主持会议的意思。
潘忠汝说,幼勇同志,我们不是盼望着这一天吗?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老师不会看错人的。他说你在学校,你政治经济学得最好。你舅父的傅氏家族又是世代经商的,你从小耳濡目染,有经济头脑。王幼勇气极了,说,请你不要在我面前提傅氏家族,更不要提傅立松。潘忠汝说,为什么?王幼勇说,你知道吗?他手上沾了我兄弟的鲜血。你知道吗?就在今天早晨,他派一个口口声声称他为大哥的人,羞辱我,给我送来一张白纸包着一块银元,气得我一枪杀了。他让我手上也沾了鲜血,他不干净让我也不干净。我恨他!那个老狐狸。我与他不共戴天。潘忠汝笑着问,幼勇同志,你收下没有?王幼勇说,我收下了。潘忠汝说,这就对了。光恨有什么用?一块银元对革命事业也有用的!那个老狐狸送的没错。我们是需要钱,我们是一张白纸。王幼勇说,他等着看我的笑话。潘忠汝说,是啊。兵书上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们是兵马已动,粮草无有。新政权和军队刚刚建立,一旦建立,我们就不轻松了。这么多人要吃要穿,吃穿从哪里来?大敌当前,弹药要补给,伤员需要药品,弹药和药品从哪里来?你肩上的担子比我们还重。王幼勇说,所以一开会你就叫我主持,然后提名让同志们举手,让我就范。潘忠汝说,幼勇同志,党的纪律历来是少数服从多数,个人服从组织,全党服从中央。我俩都是明白人,多话不说。从今天起,我俩来个明确分工,你主内,我主外。我是学军事的,军事上的问题,怎样防怎样攻,打仗的事有我。后勤供给的事就落在你的肩上。后勤供给需要设哪些机构,人员如何配备,需要什么样的人,怎么运作,由你决定,我听你的。潘忠汝问众人,大家说怎么样?众人说,好!潘忠汝说,这事就这样定了。
潘忠汝说完就宣布散会,带着人布防和布置誓师的事。
潘忠汝随王幼勇走出县衙。
潘忠汝边走边对王幼勇说,这时候布防是第一要务,不得不防。夏斗寅的兵在阳逻,听说农会武装攻进了黄安县城,不敢妄动,但是保不准不动,三万多人涌在县城里,一旦他们趁机进攻,包了饺子,后果就不堪设想。再就是师也得誓,既然成立了军队,应该大白于天下。不然威从何来?你说是不是?
心事沉重的王幼勇随潘忠汝走在大街上。
大街上一片明亮。王幼勇抬头望着天。太阳升到了天顶上。太阳明晃晃的,刺着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三十五
探子将这些消息传到“顾荆乐堂”的时候,傅立松还在同顾敬之喝茶。
傅立松听到王幼勇任职的消息后,仰面望天,望了半天,张嘴一哭。顾敬之问,傅兄,你哭什么?傅立松说,我哭我。石击卵破,我命休矣!顾敬之说,傅兄,不哭。我俩喝茶。这茶可是上好的云雾茶。正在味上。傅立松点头说,听你的话。不哭。喝茶。傅立松就喝茶,喝一口吞不进去,吐了,张嘴又一哭。顾敬之问,傅兄,为什么又哭?傅立松说,我哭我的大外甥。老姐呀,劫数难逃,你的儿命休矣!顾敬之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两边都哭?傅立松恨一声,说,顾敬之,参天地赞化育,世间真谛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懂。
顾敬之笑了,问,你懂?
傅立松点头说,对,我懂。
顾敬之问,你懂?哭什么?
傅立松说,正因为我懂,所以我才哭。
三十六
那时候潘忠汝问王幼勇,你在看什么?王幼勇说,我在看天。
潘忠汝说,天不是在吗?没有塌下来。王幼勇说,我在看太阳。潘忠汝说,太阳不是在天上吗?光芒四射。王幼勇苦笑了,问,总指挥,你在同我谈理想吗?潘忠汝说,对。
王幼勇问,总指挥,你饿不饿?潘忠汝说,刚才不饿,你一说还真的饿了。王幼勇对潘忠汝说,总指挥,此时有一个现实的问题需要请示。潘忠汝问,什么问题?王幼勇说,起义队伍三万多人的中饭怎么样吃?
潘忠汝楞住了。
在此之前,这个问题他没有想。不光他没有想,就是王幼勇也没有想。起义太仓促了,听见锣声各路人马蜂涌而至,谁也没有想到吃饭的问题。潘忠汝问,以往怎么吃?王幼勇说,以往怎么吃你不清楚吗?
以往怎么吃?潘忠汝当然清楚。以往农会集体行动,是吃大户。铜锣一响,众人带着大刀扛着长矛直奔选定的目标,在哪里闹,在哪里吃。那些大户笑脸相迎,杀猪办酒,不得半点怠慢。众人吃饱了喝足了,离开时还得拿出农会派的银子,一两不得少。农会给每个人发一些,其余的留作农会活动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