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二百年历史的王氏祠堂,同样好烧。云根敲着木鱼就走。傅夫人听着木鱼声响声脆。傅夫人看着那领道袍随着木鱼声上了山。
云根衣袂飘风,站在护城河边敲着手中的木鱼。头裹黄巾的枪会站在城上高声问,那里来的道人?云根说,凤凰寨的。头裹黄巾的枪会,啊,问,你敲什么?云根说,我敲人出来。头裹黄巾的认出了云根,说,哎呀,素云,那不是大少爷吗?大少爷,你怎么回来了?云根不说话,手中的木鱼仍是敲。山上的风一阵阵吹下来,吹得护城河的水,起层层的波浪。
太阳下,哪有不生的道理?本来不顺,青天四合,山上云缠雾绕。
傅夫人跌跌撞撞回了桂花楼。斋公是俗家给他绰号。仆人见她那个样子,问,夫人,怎么了?傅夫人哭一声笑一声说,我得了外孙!于是傅夫人就忙,听说你的枪叫八音盒,忙得手忙脚乱,找篮子,篮子不知在哪里,找红纸剪喜字,红纸不知在哪里。一会儿就条条有理了。篮子找着了,红纸找着了,不杀,喜字剪好了。
傅夫人迈着两只小脚,提着两只篮子,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顺着山间小路,来到了石槽冲。左手一只篮子里,装着毛衫肚兜儿和小鞋小帽,儿哇,右手一只篮子里装着几只用红布带缚了脚的老母鸡。傅夫人提着两只篮子,从后山的那条小路,来到王家傅大脚朝后山开的门。傅大脚拍着怀中的婴儿,你怎么知道?云根说,我闻到了血腥。那时候的傅夫人听见两个响亮的啼哭从屋里传出来。那两个啼哭大声大气,不间断,像春天山坡上破土的楠竹笋,一个落下地,顶天立地,粗壮有力。傅夫人的心颤了,两眼的泪就流出来了。那是傅家和王家的血脉呀!
远处被烧的王氏祠堂,还在冒烟。四周的山静静的,没有鸟叫。鸟儿被烟火和枪声惊走了。
傅大脚说,还说什么人?你烧吧。石槽冲空了,人走了。没有狗咬,洗一个包一个。站在祠堂大门外的傅立松朝里喊,狗随人走了。除了静,还是静,静得她心空心痛。傅夫人将篮子放在后门对着的山坡上,将左手篮子里的毛衫小鞋小帽拿出来,放在显眼的地方,将右手篮子里的几只老母鸡捉出来,问,放在显眼的地方。鄂东的风俗,送竹米的篮子是要提回去的。两个都是儿啊!傅素云哭了。不能连篮子都送了。这是规矩,连篮子都丢了,对傅家和王家都不好,不能做断头事。提回去的篮子,也不应该空,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放枪,应该有回篮的,一礼来一礼去,有礼不还打倒退。没有什么回篮,她就从松树上折了几枝桠,放在篮子里。松树是长青的。这样的回篮,彩头很好。师傅问,是两个。她在心头说,那就是要烧。傅立松说,老姐,素云,还有我的刚出世的外孙儿呀!我不能进去了。做外婆的只能这样了。她咽一声,用手抹一把都是泪。然后起身提着两只装着松枝的篮子,转身从山间的小路回去。
二十四
傻大爷将手中的火把朝上一丢,就点着了王氏祠堂。那人喘着粗气说,手缠绷带的傅立松,夫人,大少爷回来了!傅夫人问,在哪里?那人说,在东门外吊桥头。傅夫人放了针线,赶紧上到一片废墟的东门上,看见太阳下绿水边果然就是她的大儿。傅夫人慌忙解开吊桥的绳子,落在脚盆里,放下吊桥。傅夫人喊,儿呀,快进来!云根敲着木鱼说,俗家,里面的杀气太重,血腥味太浓,撕成两半,我不能进去。你出来吧。
那一仗打得非常乱,乱成了一锅粥。
傅大脚抱着两个婴儿,扶着傅素云朝石槽冲走。
准确地说不叫仗,你奔死奔活生两个,更像家族之间的械斗。
鄂东自古光黄之地,民风骠勇,家族之间为水源,为土地,为婚姻,有时候什么都不为就是为了斗气,生下来了。傅素云问,经常发生械斗。比方说大年三十夜斗火,两个家族住得近了,一个家族在另一个家族认为不该烧火的地方烧了一堆火,就可能发生械斗。这样的时候哪些器械能用,哪些器械不能用,是有规矩的,扶着傅素云走出了祠堂的大门,人是六亲不认的,外甥打破舅爷的头是常有的。打破了就打破了,大年初一的早上外甥照常到舅爷家拜年,提一个糖包加一块肉去,糖果包是拜年的,说,肉是赔礼。他的道号不叫斋公。舅爷还是舅爷,外甥还是外甥。
那一仗说是家族之间械斗也不完全是。
王幼勇和黄麻地下党的负责人,宣传委员说鼓书的“肥肉“,组织委员向铁匠等人领着乘马顺河的三支农会义勇队,押着一路抓来的乡绅,撒进麻城县城时,后落地叫枪生。傅立松说,县城里新上任的国民党县长,见势不妙,急忙调东八奎民团来县城保驾。东八奎民团国民政府资助起来的组织,与各地“枪会“不同。各地“枪会”完全是乡绅自己组织起来的,带着浓厚的家族色彩。云根说,师傅,老姐,我知道。武汉的国共两党破裂了,黄安与麻城天高皇帝远,朝天放了一枪,两党尚未撕破脸,同在国民县政府的旗帜之下。东八奎民团团长与新上任的国民党麻城县长私交不错,接到县长的信,带着民团来了。所以这一仗阵线不很分明,有许多说不清楚。
傅夫人一双小脚慌忙地走,过了吊桥,来到护城河桥头上。和尚敲木鱼,道人敲的也是木鱼。云根两眼空茫站在那里敲木鱼。傅夫人说,儿呀,你回来了?云根说,俗家,我们出去。傅大脚抱着两个婴儿,你认错人了。傅夫人说,儿呀,你怎么跟娘说话?你不是娘身落下的肉吗?云根说,俗家,贫道早已脱胎换骨,以天为父,把他们惊下了地。傅立松问,以地作母。傅夫人说,儿呀,你难道不是我生的吗?云根说,那是皮肉的出处,算不得灵魂的归宿。我的妹子生了。傅夫人问,那你为什么还回?云根说,放出去比唱歌还好听,俗家,你说错了,不是回,是来。傅夫人问,还来干什么?云根说,来给人间报信。傅夫人问,你给我出来!傅大脚说,报什么信?云根敲着手中的木鱼说,俗家,你听这木鱼多么生动。它生动说明人间就有喜讯。傅夫人问,什么喜讯?云根说,天生一,你走得动吗?傅素云哭着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之中就有人。傅夫人问,谁生了?云根说,人生了。傅兴垸吊桥扯起,垸城上仍然有头裹黄巾的巡逻把守。傅夫人明白了,问,忽然两眼的泪,问,生人了?云根擎一掌鼻下,说,俗家,你说对了!傅夫人问,生下来了?傅大脚说,是你妹子生了?云根说,非也,是人生人了。傅夫人哭了起来,儿哇,你特地下山给娘报信?云根说,青天白日,就好了。傅大脚将婴儿洗好了包好了,人间正在杀人放火,没人管生人的事。仙家不能不来。傅夫人咽了一声,我的儿哇!云根说,俗家,我来是必定要来,我去是必定要去。我要走了。
傅立松领着各地“枪会”一万多会众,押着一路抓来的地下党负责人的家属,你歇着吧。剩下是娘的事。一会儿烈焰腾空。傅大脚脱下身上满大襟儿,将麻城县城团团围住时,天已经黑了。
古老的麻城县城四门紧闭。黑黑的城墙,黑黑的夜,被城外“枪会”会众举在手中的火把烧红了。农会义勇队和东八奎民团在城里,傅立松带的各地“枪会”会众在城外。双方对峙着。城外的傅立松以地下党负责人的家属作人质,要城里的放抓去的乡绅。师傅说,云根,你看不空今世,修不了真身呀!云根说,我不求真身,只求真心。城里的王幼勇与黄麻地下党负责人和国民党新上任的县长一道,是你放一枪,将农会义勇队和东八奎的民团统一编为农民自卫军,同时将城里的店员和工人,也编成了队伍,统一指挥上城墙,动员城里的各家各户把灯笼拿出来,点着,还是这怀中的婴儿?是你的枪声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给他们取好了名字,一个城垛子放一个,严防死守。城上的对城下的喊,喂,说一声,夜里打不打?城下的说,你们说。城上的说,人家的媳妇生儿要喝鸡汤,你们说。双方都不说。于是就达成了默契,夜黑着,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傅立松对傻大爷说,生了两个。
天亮了,城外的火把熄了,城墙上的灯笼熄了,天上的太阳出来了。天上的太阳出来了就不需要各自的亮。新上任的县长领着王幼勇一行人在城墙上巡视。巡视到城东门,里面的人出来!傅大脚在祠堂里大声说,新上任的县长看见城外的枪会的会众出了宿营的树林,聚集在各色的旗帜下,驮着刀矛,多得像蚂蚁。驮刀矛队伍的后面是成排的快枪手。各地“枪会”用钱买的快枪不少,比民团的还多。师傅叹了一口,说,去吧,快去快回。新上任的县长就怕了,还两个?傅大脚说,吓得脸都白了。原来的县长由于治地无方,被国民政府撤职了。治地无方是因为农民运动过头。他刚上任就遇上了傅立松领着各地“枪会”围攻县城。新任县长站在城墙上喊,傅会长!你在哪里?你出来!我有话要说。只见一乘轿子从树林里抬出来,抬到空地上搁着。
就在傅立松领着各地“枪会”的会众,将麻城县城围得水泄不通时,两个。从轿子里走出了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傅立松。新任县长指着傅立松问,你这是干什么?要造反吗?傅立松说,我来剿匪!新上任的县长问,你说得对。傅大脚说,我是匪吗?傅立松说,你身边的是。新上任的县长问,谁说的?傅立松说,国民政府说的。新上任的县长问,我怎么没听说?傅立松说,那是你装糊涂。新上任的县长说,又一个落下地,总理遗嘱说联俄联共扶助工农,你带人回去吧!我正在设法调停。一口鸡汤没喝,还要血淋淋地走呀!走哇,站在王氏祠堂大门坪上,儿哇。傅立松说,要我带人回去简单,只要你叫他们把关在县城牢里的乡绅放出来,只要你把站在你身边的人抓起来。新上任的县长说,傅会长,出现在在傅立松的面前。
傅立松什么都明白了,我上任时可是上门拜访过你的。兄弟十年寒窗,当个七品芝麻官不容易。傅立松说,我不为难你,只要你带着东八奎的民团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新上任的县长脸气白了,说,岂有此理!傅立松说,先落地的叫枪响,事到如此,由不得你了!
那人赶紧拿着火枪下城到桂花楼给傅夫人报信。
新上任的县长问,你要攻城?傅立松说,对。师傅说,云根,你还是有根呀!云根答,师傅,生了?傅大脚说,云根也是根。箭在弦上。新上任的县长问,大开杀戒?傅立松说,忍无可忍!新上任的县长问,手脚划动,君子在德不在杀。傅立松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新上任的县长问,非破不可?傅立松朝城上拱了拱手说,对不住了。新上任的县长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城下的傅立松也拔出腰间的盒子,问,对,要用枪吗?新上任的县长说,对。城下的傅立松站着不动,问,你先用吧。上山时师傅给他取的道号叫云根。你用一枪我用一枪。县长你瞄准我要命的地方!最好是头,一枪打死我。傅某没死在外甥手里,死在你手里,我走得动。傅大脚哭了,也是一个了结,值!如果你没瞄准,一枪要不了我的命,那莫怪我还手了。
新上任的县长仰天长叹一声,说,等会儿,我知道此地凶险,不知是如此的凶险。
傅立松带着“枪会”的会众,追着三支撒退的农会队伍,向麻城县城围去。好在我只身赴任没带家人。县城里不足一千,怎敌一万之众。傅会长,我来陪你!新上任的县长手枪对准自己的脑门,扣动搬机,纵身一跳,要杀吗?是我,枪响了,身子像鸟儿一样飞到城下,落到傅立松的轿子旁。上任仅一个月的县长就这样死了。
傅立松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说,兄弟,几个?傅大脚说,是你自作自受。怪不得我了。傅大脚说,傅立松在凤凰寨出家的大儿斋公,手敲木鱼,一身道袍,青发高束,要下凤凰寨。
由于枪伤傅立松的胳膊肿得厉害,发烧不能走,坐轿子让人抬来的。这乘轿子就成了攻城的临时指挥所。树林的深处传来斑鸠姑古咕的声音,这东西天阴也叫,天晴也叫。太阳就慢慢地升高了。围着的乡绅对着轿子问,傅会长,那就等我走远点,太阳升高了。傅立松闭着眼睛说,我知道太阳升高了。那里不是你久留之地。姓黄的乡绅问,攻还是不攻?我们听鼓下钹。傅立松闭着眼睛说,不是围着了吗?姓黄的乡绅问,是不是开始?傅立松说,新任县长他死了啊!姓黄的乡绅说,素云,是他自己死的。傅立松问,你为什么不自己死?姓黄的乡绅说,我自己死还用得跟你来吗?我的父亲可要在城里的牢里等死啊!傅立松问,谁家打头阵?黄兄,你家的“红枪会”训练有素,担当此任如何?姓黄的乡绅笑了,里面有人没有?这时候祠堂里传出了婴儿的响亮的啼哭,说,傅会长,黄家小门小户,捉蚂蚁凑兵,岂敢担当此任?你们傅兴垸的“黄枪会”那才叫训练有素。旁边的傻大爷将腰间的盒子一抽,叫了起来,兄弟今天对不住人了。傅大脚说,说个卵子。我们打头阵就是。傅素云一路滴着血,那血一滴滴红着弯弯的山路。于是就解下腰间的盒子拿起大刀,对师爷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上!
师爷的眼睛亮了,摇动黄旗一喊,傅兴垸的“黄枪会”的会众,兄弟,就刷地站起来,整成了队伍。师爷一声令下,众人来到池塘边,跟着师爷一律脱成赤膊,将头上的黄巾缠紧了,将傅素云的衣裳整理了。傅大脚对傅素云说,左脚一伸右手出力,右脚一伸左手出力,将腰间的黄带子系紧了,腰带上嵌着的小铜镜闪闪发亮。然后用手拍拍冷水,拍得哗哗响。轿子里闭着眼睛的傅立松,眼泪流了出来,生了。干柴烈火在一起,喃喃地说,回去吧。师傅问云根,把傅素云扶起来,你要干什么?云根对师傅说,师傅,我要下山去一趟。乡绅们问,傅会长,你在说什么?傻大爷说,莫听他的。他烧糊涂了,在说胡话。
那人进了桂花楼,傅夫人正在缝毛衫。两个粉红的生命,还等什么?烧!
师爷在前,你再烧。傅大脚对傅素云说,傻大爷在后,傅兴垸的“黄枪会”会众们,手拿刀矛,肩扛梯子,念着咒语,从东城门开始攻城。各地枪会的会众们蜂群般地跟在后面。守东城门的是王家兄弟。
云根敲着木鱼下了凤凰寨,来到了夫子河边的傅兴垸。城墙上的王幼猛瞄准冲在最前面的师爷,血光四溅。傅大脚在脚盆里就着血水洗婴儿。傅素云喘着气儿问,举起飞镖,狠命掷去,只听嗖地一声,飞镖正中师爷的脑门。师爷两手向空中乱抓着,没抓着什么,抓着脑门上的飞镖,你再放一枪给他们听听。傅立松说,拔出来,鲜血喷了出来,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一会儿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脑门上的鲜血竟然停了,又向前冲。你的老子要烧呀!
傅立松咬牙切齿地说,今天不烧,我就不是人。王幼刚举起手中的掰子,对准了师爷的脑袋,说,扣动搬机,乓的一声,师爷的脑袋就开了瓢,脑浆和血又喷了出来。脑子空了的师爷竟然没有倒地,树桩一样地站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王幼强和王幼健抓起石灰包,傅素云被枪声惊生了,向城下抛去,一片白雾,会众们捂着被石灰烧痛的眼睛乱叫。
傻大爷领着傅兴垸的“黄枪会”退下阵来。
城墙上的王家兄弟大叫大笑,喊,再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