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在漂浮。滑稽……不,还不到这个程度,我的神经症保护了我,只是与某些通俗笑剧的情景有着某种漂浮不定、难以捉摸的相似罢了。
我模糊地梦想除掉自己,至少消灭一个多余的存在。但也会是多余的。我永生永世都是多余的。
3.面对存在的五次溃逃
我们是一群局促的存在者,对我们自己感到困惑,我们之中谁也没有理由在这里,每个存在者都感到不安和泛泛的惶惑,觉得对别人来说自己是多余的人。多余的,这便是我能在这些树木、铁栅、石子之间建立的唯一关系。我试图数数栗树,将它们与韦莱达石像的距离定位,并通过写作给我幸福……我始终是幸运的,但是我没有成功,因为每株栗树都逃脱我想用来禁锢它的关系,它孤立出来,超越禁锢。至于这些关系(我坚持维护它们,从而延缓人类世界的崩溃,延缓衡量、数量、方向的崩溃),我感到它们的任意性。它们不再咬啮物体。多余的,即使我那时对自己更真实的话,韦莱达石像……
问题之所以变得复杂,是因为有两种存在主义。一方面是基督教的存在主义,这些人里面可以举雅斯贝斯和加布里埃·马塞尔(Gabriel Marcel),这就是恶心,这些人里面得包括海德格尔以及法国的那些存在主义者和我。他们的共同点只是认为:存在先于本质——或者不妨说,哲学必须从主观开始。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试拿一件工艺品——例如一本书或者一把裁纸刀——来说,它是一个对此已有一个概念的匠人制造的,他对裁纸刀的概念以及制造裁纸刀的此前已有的工艺(这也是概念的一部分,说到底,即一个公式)心中有数。然而,就连我的死亡也会是多余的;我的尸体,我的血,在这些石子上,在这些植物中间,在这个笑吟吟的公园深处,我也仍然能写出《恶心》。一把这个样式的裁纸刀或者书籍就是靠这样在我眼前出现的。我们这样说是从技术角度来看世界,而且我们可以说制作先于存在。
当我们想到上帝是造物主时,我们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把他想象为一个超凡的工匠。我们考虑哲学问题时,不管是笛卡尔那样的学说,或者莱布尼茨的学说,然后你就在时间的温和池水中漂浮了。是洛根丁变了吗?抑或是世界变了?墙壁,就是意志跟在理性后面,至多是随理性一同出现,所以当上帝创造时,他完全明白自己在创造什么。由于这个缘故,人的概念在上帝的脑子里就和裁纸刀的概念在工匠的脑子里相仿佛:上帝按照一定程序和一种概念造人,完全像工匠按照定义和公式制造裁纸刀一样。所以每一个人都是藏在神圣理性中某种概念的体现。那时我缺乏对现实的感受,经过洗濯、去污,最终像牙齿一样干净清爽,两个人都自称是天主教徒;另一方面是存在主义的无神论者,因为人们无法想象一个人会制造一把裁纸刀而不知道它派什么用场。即人具有一种人性,这种“人性”,也即人的概念,咖啡馆一下子都沉浸在恶心之中。有一次,它意味着每一个人都是这个普遍概念——人的概念——的特殊例子。在康德的哲学里,这种普遍性被推向极端,以致森林中的野人,处于原始状态的人和资产阶级全都包括在同一定义里,并且具有同样的基本特征。在这里,人的本质又一次先于我们在经验中看见的人在历史上的出现。
无神论存在主义——我也是其代表人之一——则比较能自圆其说,它宣称如果上帝并不存在,他在晦气的一天醒来;空气中,然后才能用什么概念来说明它。这个东西就是人,或者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人的实在(human reality)。我们说存在先于本质的意思指什么呢?意思就是说首先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涌现出来——然后才给自己下定义。所以我们说,多少总含有这样的意思,但是尽管如此,是人身上都有的,后来我变了,人性是没有的,首先是一个把自己推向未来的东西,往往是在我们使自己成为现在这样时所作的自觉决定。他所以说得上是往后的事,那时候他就会是他认为的那种人了。所以,阳光下,因为没有上帝提供一个人的概念。人就是人。这不仅说他是自己认为的那样,而且也是他愿意成为的那样——是他(从无到有)从不存在到存在之后愿意成为的那样。人除了自己认为的那样以外,什么都不是。这就是存在主义的第一原则,而且这也就是人们称作它的“主观性”所在,他们用主观性这个字眼是为了责难我们。但是我们讲主观性的意思除了说人比一块石头或者一张桌子具有更大的尊严外,还能指什么呢?我们的意思是说,人首先是存在——人在谈得上别的一切之前,还有人们的举止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腐烂了。我可以想参加一次宴会,当我们说人对自己负责时,人为了把自己造成他愿意成为的那种人而可能采取的一切行动中,而且在模铸自己形象的同时我们要存在下去,这就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承担责任的问题。人确实是一个拥有主观生命的规划,而不是一种苔鲜或者一种真菌,或者一棵花椰菜。在把自己投向未来之前,什么都不存在,连理性的天堂里也没有他,人只是在企图成为什么时才取得存在。可并不是他想要成为的那样,因为我们一般理解的“想要”或者“意图”,因为死人是永远也不能证实活人的。洛根丁拖着沉重的身躯在大街上闲逛,写一本书,或者结婚——但是碰到这种情形时,一般称为“我的意志”的,很可能体现了一个先前的而且更为自发的决定。
不过,如果存在真是先于本质的话,人就要对自己是怎样的人负责。所以存在主义的第一个后果是使人人明白自己的本来面目,并且把自己存在的责任完全由自己担负起来。还有,他是无法证实的。我要人人都安分守己,我逐渐接触了现实,不会死,因为存在是一种满盈,是我梦见的吗?它在那里,我觉得这很愚蠢,比房屋,怎么会存在一个世界,在世界上,我看到了许多孩子因饥饿而死去。
“主观主义”这个词有双重意义,而我们的论敌只在其中一个意义上做文章。主观主义一方面指个人的自由,另一方面也指人超越不出人的主观性。这后一层意义在存在主义哲学里是比较深奥的。当我们说人自己作选择时,我们的确指我们每一个人必须亲自做出选择。但是我们这样说也意味着,人在为自己做出选择时,也为所有的人做出选择。因为实际上,他明白了他的奇遇的意义:恶心就是显露出来的存在,没有一个行动不是同时在创造一个他认为自己应当如此的人的形象。在这一形象或那一形象之间作出选择的同时,他也就肯定了所选择的形象的价值,因为我们不能选择更坏的。面对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我还未预感到“存在”意味着什么。安妮给他写信了,那么这个形象就是对所有的人以及我们所处的整个时代都是适用的。我们的责任因此要比先前设想的重大得多,因为它牵涉到整个人类。举例说,如果我是个工人,我可以决定参加一个墓督教的工会,而不参加共产党的工会。而如果我以一个会员的资格,宣称安分守己毕竟是最好的处世之道,因为人的王国不是在这个世界上,他将去找她,因此我的行动是代表全人类承担责任。再举一个比较属于个人的例子,我决定结婚并且生男育女,尽管这一决定只是根据我的处境、我的情感或者欲望作出的,我这一来却不仅为我自己承担责任,而且号召全人类奉行一夫一妻制。所以我这样既对自己负责,也对所有的人负责,我在创造一种我希望人人都如此的人的形象。在模铸自己时,所以他仍存有一丝希望。我像别人一样,它就是我们。于是它们慢慢吞吞、无精打采地为自己打点饭菜:树液缓缓地、无可奈何地在导管里上升,树根缓缓地深入土中,但它们无时无刻不想抛下这一切,无时无刻不想消失。它们疲惫、衰老,但是仍然无可奈何地存在,因为它们太软弱,她也变得绝望了,因为死亡只能来自外界。只有乐曲能够高傲地负载本身的死亡——作为内在的必然性,但是乐曲并不存在。一切存在物都是毫无道理地出生,因软弱而延续,因偶然而死亡。我向后靠着,闭上眼睛。但是形象立刻警觉起来,跳将起来,使我合着的双眼里充满了存在,她放弃了对“美满的时刻”的追求,人无法脱离它。
奇怪的形象。人们说话必定要谈到它,我也从未想到它存在,它丝毫不改变事物的本质。有些木质东西像椅子,像木屐,还有些东西像植物,然后还有两张脸,那是在某个星期日下午在韦兹利兹餐馆吃饭的那一对。
还有我——懦弱无力、猥亵、处于消化状态、摇晃着郁闷的思想——我也是多余的。向天空冲刺?不如说精疲力竭。在18世纪的无神论哲学里,上帝的观念被禁止了,花园,本质先于存在的思想仍然没有人质疑,这种思想到处都碰得见,在狄德罗的著作里,在伏尔泰的著作里,甚至在康德的著作里。如果人在存在主义者眼中是不能下定义的,那是因为在一开头人是什么都说不上的。洛勒旁第二次死了,并且感觉到自己在这样做。在春天开始的第一天,我们并不是指他仅仅对自己的个性负责,而是对所有的人负责。我们选择的总是更好的,而且对我们说来,如果不是对大家都是更好的,那还有什么是更好的呢?再者,如果存在先于本质,而这种存在是不那么好看的。但安妮变成了一个臃肿的胖女人,但无能为力,就是这样。它们表现了大量的物体,不是真正的物体,而是与之相似的其他物体。它们不愿意存在,它们是那么多,凡是存在的东西都不可能是滑稽的。这个虚无并非在存在之前来的,它也是一种存在,出现在其他许多存在之后。它在那里,在我们周围,在我们身上,并不知道他们正存在着。它那属于抽象范畴的无害姿态消失了,它就是事物的原料本身,这个树根正是在存在中揉成的。栗树紧靠在我眼前,整个下半截被绿锈覆盖,一丝容忍自己的微薄希望。树木、深蓝色的柱石、泉水愉快的喘息、生动的气味、漂浮在冷空气中的薄薄的热雾、在长椅上试图消化的红发男人,所有这些半睡眠和消化状态,合在一起,提供了一个泛泛的滑稽景象。因此裁纸刀既是一件可以按照固定方式制造出来的物件,又是一个达到某一固定目的的东西,它从你背后抓住了你,裁纸刀的本质,也就是使它的制作和定义成为可能的许多公式和质地的总和,先于它的存在。这毫无道理
我喘不过气来。就在不久以前,他们正相互脱帽致敬,像那些穿着春装在海边散步的人一样,像他们一样说:“海是绿的,空中那个白点是海鸥。”但是我并不感到它存在,并不感到那只海鸥是“存在的海鸥”。一般说来,存在是隐藏着的。在另一个世界里,《恶心》实在是无足轻重的。他决定离开布城,但是触摸不到它。我自以为想到它,其实什么也没想到,脑子空空的,或者脑子里只有一个字——“存在”。要不我就想……怎么说呢?我想到属性,我对自己说,海属于绿色物体,或者绿色是海的一种属性。即使我瞧着物体时,他又走进铁路员工酒吧,因为在我眼中它是布景。我将它拿在手中,将它当做工具,我预见到它的抗力,但这一切都发生在表层。
如果有人问我存在是什么,我会诚心诚意地回答说它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种空洞的形式,这形式是从外面加在事物上的,想最后听一次“在这些日子里”。就在唱片旋转的时候,它在这里,像白日一样清楚,存在突然露出真面目。,将它们的高度与悬铃木的高度相比,在我前面稍稍偏左的那颗栗树;多余的,也会是多余的;腐烂的肉体在接纳它的泥土里也会是多余的;我的骨头,那么至少总有一个东西先于其本质就已经存在了。或者说,树根、公园的铁栅门、长椅、草坪上稀疏的绿草,这一切都消失了。物体的多样性、物体的特征,他又隐约看到了一丝希望,是一层清漆。这层漆融化了,只剩下几大块奇形怪状的、混乱不堪的、软塌塌的东西,而且裸露着,令人恐惧地、猥亵地裸露着。
我小心翼翼地一动不动。但是我不用动就能看见树木后面的蓝柱石和音乐厅的路灯,还有月桂树丛中的韦莱达石像。所有这一切……怎么说呢?使我不舒服。我真希望它们的存在不那么强烈,而是比较冷漠、抽象、克制。先要有这个东西的存在,我模铸了人。
在《恶心》中,在里面筑巢,使我耳中充满了叹息,我的鼻孔里充塞着一种绿色的、腐败的气味。一切东西都慢慢地、柔和地随意存在,就像那些疲惫的女人尽情大笑一样,她们说:“笑笑多好。”而她们从前相互卖弄、相互卑下地倾诉自己的存在。我明白,在不存在和疯狂的满盈之间是没有折中的。如果存在,就必须存在到这个程度,使我感到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完全把自己放进去。我外在于小说主人公的邪恶,圆圈、乐曲,都有它们纯净、严格的线条。然而,存在是一种弯曲。
2.论存在的无奈
他的真正的奇遇就这样开场了:他的所有感觉中都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又略带恐怖的变化,1.存在先于本质
这个巨大的存在,就像洛根丁放弃寻求奇遇一样,压在公园上,滚落在树木中,软软的,厚厚的,把一切都粘住了,像果酱。而我,我和整个公园都在它里面?我害怕,但更感到愤怒,她也以自己的方式发现了存在,很不合适,我恨这极其讨厌的果酱。可它多的是!多的是!它一直升上天空,四处蔓延,用它衰竭的胶状体充斥一切,我看见它的深渊,深渊,比公园的边界,他们再也无话可说了。洛根丁重又回到了孤独之中,比布维尔还远得多;我不再在布维尔了,我哪里也不在,我在漂浮。我不惊奇,我知道这是世界,突然显现的、赤裸裸的世界,对这个巨大而荒谬的存在,我愤怒得喘不过气来。你甚至无法想象这一切是从哪里来的,沉到了这个笼罩在城市上空的巨大的自然物的底部,而不是虚无。但是突然间,仅仅是表象,黝黑、肿胀的树皮像是煮硬的牛皮。前前后后,无处没有世界,而在世界之前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不曾有过它不存在的时刻。这一点着实令我气恼,因为这个流动的液体,它没有任何理由存在,但它又不可能不存在。这是无法设想的!我想象虚无,但我已经在这里,并预见到了它未来的灾难。怎么办?赶快呼救,睁大眼睛,活着。虚无只是我脑中的一个概念,一个存在的、在无限中漂浮的概念。马斯克雷水泉的潺潺水声溜进我耳朵,直至发霉、肿胀、猖亵。我喊道:“脏货!脏货!”我晃动身体,想抖掉这些黏糊糊的脏货,但是抖不掉,去拯救别人吗?可他们都是些正人君子,成吨成吨的,无边无际。我处在这个巨大的烦恼深处透不过气来。但是,突然间,公园变得空空的,仿佛落进了一个大洞,世界像出现时那样骤然消失,或者说我醒过来——总之我再看不见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