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的手颤了一颤。
景笙知道自己这条伤口,未必真多么严重,但看起来,确实有点……
当下笑笑:“小墨,这伤口真的没什么大碍。”
“我知道。”
沈墨垂着头,滑落的发丝挡住沈墨的五官,看不出表情,只是手下的动作越发轻柔。
碧色的药膏涂在伤口上,带来清凉的感觉。
再加上沈墨的动作实在非常娴熟而且小心,直到伤口重又包好,景笙都没觉出疼痛。
景笙暗自祈祷,希望两种药性千万不要冲突,不然……
沈墨收回药瓶,问道:“有弄疼么?”
景笙摇摇头:“没有,一点也不疼。”
岭儿端上茶水和一盘花生,宁岚剥开花生抛进嘴中:“原本今天我们是打算叫你去看灯会的,今个可是帝都的花灯节,到时候各色花灯层出不穷,各类草树花卉飞禽走兽仙人美景花灯挂了一街,画舫船楼演出不断,保不准还有什么灯谜彩头,你不去可是非常遗憾……”
景笙汗颜,这到底是遗憾她去不成,还是引诱她去?
“据说到时还有从西凉来的表演,什么歌舞啊杂耍啊还有西凉国颇有才名七公子牧云晟的据说也要到帝都……恐怕到时候真会非常热闹哦……”
“……”
沈墨此时居然也跟起了腔:“别刺激小景了……不过,这次的花灯节较以往更为热闹,不去确是有些可惜了。”
看来这两人怕是事先都说好了吧。
景笙试着活动了两下手臂,不做剧烈运动手臂还能撑得住,便笑了笑道:“既然你们都如此说了,我还能不去么?”
花灯会开在帝都最繁华的帝临街,左侧是极富文名的士林大街,右侧便是贵胄出没的长宁街,位于正中的帝临街既是帝都中央的街道,亦是商贸往来最繁盛的街道。
皇王朝虽也重农抑商,但较前几朝对于贸易的宽松度可谓前所未有,也难怪,皇王朝土地兼并比之前几朝有过之而无不及,能维持如今太平盛世的局面,商贸赋税在其中占了很大的比例。
在沈墨、宁岚的帮助下,夜幕彻底降临前,景笙总算到了帝临街。
一连下去,整整一街的花灯顺着两旁道路摆下,格式的灯具各具特色,做工精巧,朦胧的光影投射在灯壁上,影影绰绰。放眼望去,诺大的一片灯市,一眼望不到边,竟然别有一种大气之感。
三人很快淹没在了来往的人潮中,又四处张望了一会,景笙才发现,不知何时,沈墨竟站在了她的右前方,有意无意般,护住了她受伤的手臂。
景笙的唇角不知不觉就扬了起来。
街边摊贩除了花灯,也卖些小样的物件。
耳环、手镯、簪子也有挂坠、巧石和铃铛,样样小巧玲珑,精致可人。
三人之中,倒是只有宁岚喜欢看这些东西。
乐此不疲的一样翻过一样,兴致勃勃。
顺着帝临街而下,是一条碧波粼粼的河流,名曰巡司河。
巡司河一半绕城而流,一半横贯整个帝都。
湖水在夜色下泛着温柔的波光,连岸垂柳轻摇,年轻男子或提着花灯,或弯腰放灯,比之帝临街主道人流要稀少的多。
但显然,这处的重点不在街面,而在河上。
三四座小画舫和一两座大楼船在河上缓缓行进,船楼四周各挂着无数花灯,整齐划一的随着行驶路径摆动。
画舫上站着多是游玩的游人,楼船则不然,前一只楼船纹着七彩祥云,蛟龙图腾,雕梁画栋极尽奢华,这样的船非亲王以下敢用,后一只则更为清素,白色帷幔挂在船身两侧,无纹无饰,船头风帆上一只满身箭似白羽的飞鸟展翅欲飞——景笙记得,书上说这种鸟叫白焰,只在沙漠边缘存在,飞行速度极快,在黄沙漫天的天际中犹如白色火焰,也得名于此,因其稀有而被西凉国敬为国鸟,西凉国也多用这种鸟的模样为本国图腾。
这竟是……西凉国的人。
念及那日摸出的西凉国令牌,景笙不着痕迹的皱了眉。
一旁看遍了摊贩的宁岚一眼扫过,连忙放下手中事物,拍拍景笙的肩,折扇指着楼船道:“小景,快看,那座可就是西凉七公子牧云晟的船。”
透过白色帷幔,隐约间能看见几个人影在船中摇晃,但距离实在太远,景笙也看不仔细。
“牧云晟是谁?”
宁岚一脸诧异的看向景笙:“你不知道牧云晟?”
景笙老实点头。
宁岚拍拍景笙的肩,目光带着同情,“真是被关在家久了,牧云晟是西凉国代王遗孤,自幼长在西凉国主身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又兼容貌卓绝,在西凉肯为美人一掷千金的就不在少数……到了帝都嘛……”
看来,八成又是一只孔雀。
感慨还没发完,楼船已缓缓驶来,倒离景笙这处颇近。
景笙未及反应,原本人烟稀少的岸边突然涌来一波波女子,一个劲的朝着这边挤来。
景笙被人群冲的几乎站不稳,慌乱之下左手拽住身边一个人才勉强稳住身形。
楼船在岸边靠住,舢板从船上抛下,直直架在对岸。
人群挤得更加厉害,景笙拽住的手突然反握住她的手腕,温热的手掌带来莫名安全感,淡淡皂角的清香飘然。
那只手攥紧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相对人少的一边。
力度不轻不重,景笙蹒跚两步,靠着身后店铺的墙面站稳,那只手还握在她的手腕上,景笙垂下头,掩饰住心脏漏跳一拍的慌乱。
“小墨,多谢了。”
沈墨放开她的手,逆着光微笑:“谢什么,你没学过武自然没有我站得稳,更何况你现在右臂还受着伤。”
他的身后明月当空,气派的楼船点起盏盏明灯。
那不算的耀目的光线镀在沈墨柔和的轮廓旁,却丝毫没能掩盖沈墨的华光。
一瞬的目眩神迷。
牧云晟在侍童的搀扶下自铺就好的绒毯上漫步而下。
岸边站满了各色的女子,各个翘首等着看他。
牧云晟裹紧了身上披着的雪白狐裘,默默叹了一口气,忍耐住嗓子里的咳意,他其实一点也不想来,尤其是这般招摇的样子。
再略抬起眼,人群中一双双眼睛,带着各种欲望,或探寻或迷乱或渴求,如同利剑般一道道向他刺来。
牧云晟闭了闭眼,让自己镇静下来。
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这不正是西凉所要的?
没什么,他告诉自己,很快就可以离开了。
一步步向下走,牧云晟抬起脸,唇角勾出适宜的笑容。
不亲热也不冷淡。
岸边的女子们满意的看着他,或者说那张父亲给予的美好脸庞。
那些近乎放肆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来回逡巡,他强迫自己不许低下头,视线扫过,突然,定在某处。
当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你的时候,那仅有的注意力放在别处的人往往格外显眼。
牧云晟几乎不用可以寻找,一眼就看见了背对着他的男子和那个明明正对着他,却一眼也没望过来的女子。
男子身着月白长衣,墨玉发簪绾起发丝,身姿较一般男子更为挺拔,女子则是一身素白,眉眼含笑,通体没有一点饰物,然而这样简单的打扮却并不让人觉得寒酸,反倒气质似流水般清冽。
女子抱着右臂,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目光自始至终只停留在对面男子的身上。
那女子笑容娴静,看模样该是淡如水的,只是此时不自觉之间流露出几分温柔的情绪,纯然的柔情不带半丝尘垢,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发现。
那样的温柔,多么叫人羡慕。
牧云晟暗自想着,果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复又抬头望望这沿岸目光四汇而来的女子,夜色星光,恍若将人吞噬,牧云晟晒然一笑,什么时候他也能找到一个这样待他的女子。
拾阶而下,楼船出口是盛装来迎他的表姐,西凉国四皇女牧流芳。
牧流芳冷冷看着他,阴厉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欣喜抑或欢迎的意思。
牧云晟苦笑,面上仍旧装出开心样子。
灯会繁闹,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暖意融融,牧云晟缩缩袖子,他却依然觉得冷。
几丈以外,景笙见人群涌开,长舒一口气。
岭儿费力挤过来,一把捧住景笙的右臂:“小姐,你的手没事吧。”
景笙笑着摇头:“没事。岭儿,有看见阿岚么?”
岭儿瞄了瞄沈墨,撇撇嘴道:“还说呢,刚才人群来时,我一时不注意被冲散到宁小姐身边,正想让她来找你们,谁知道她看美人看得动也不肯动,我一个人挤了半天才挤了过来。”
知道宁岚一向做事不靠谱,景笙也没觉得多意外,便对沈墨道:“那我们现在去找她吧。”
没等沈墨答话,岭儿先插了嘴:“小姐,这里人群太挤,你要是受伤了就不好了。还是我去找宁小姐吧,你和沈公子先去老地方等着,我等会让宁小姐过去。”
景笙看看前面依然汹涌的人潮,掂量着正要答话,就见岭儿背对着沈墨朝她挤了挤眼睛,狡黠目光指向沈墨,随即脚底抹油一溜烟消失。
景笙扶额,她这到底教出个什么侍女。
所谓老地方,也就是他们三人初次见面的凤仪亭。
自帝临街走去,路过无数花灯亦是必然,这样拥挤的场面,能再耐着性子一一看过花灯至少对于景笙而言是不大可能的。
朝城外走了几步,就被人群挤得动弹不得,更何况右臂伤口还未痊愈,景笙也不敢横冲直撞,便一直站在沈墨身后,而沈墨也一直站在她的右前方,似乎理所应当。
从景笙的角度,只能看见沈墨瘦削的肩膀与脊背,不算宽阔,但却已能遮挡着景笙的视线。
十七岁,其实他也还未成年,但性子却已经沉敛。
那一方不算大的空间里,景笙突然不知为何竟觉得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