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柳伊有点儿想太多了。
那女子尚未再度出声,周围众人却已此起彼伏地惊叫起来:“小公子!”
咦?难道是正主儿过来了?不对啊,他不是病入膏肓了么?
柳伊心里好奇得像猫挠似的,恨不得立即掀起红盖头,一探究竟。不过想归想,她倒是没敢真动手,只是眼神使劲往下飘,竖着耳朵,凝神静气地等着下文。
牵着红花绸缎另一头的代娶新郞官李晋元,身形一怔,心中暗恼,但很快便转身望向来人,故作关怀道:“咦,阿临怎么来了?你身子极差,今儿个倒是难得有些好转,怎不留在桃园歇着,莫非舍不得新娘子?”
“为兄不过是暂代迎亲罢了,待拜完堂,新娘子自是要送回桃园喜房的。”他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继续道:“你迫不及待前来,若是病情再加重,岂不叫人心疼?”
长辈与宾客都在正院厅堂内候着,庭中只有李晋元算得上半个主子,因此他一开口,众人倒也静了下来。管事的一见李君临出现,自知事关重大,便赶紧派人前去禀报老爷。
李晋元的语气关切,表情也颇真诚,话虽然不太好听,但外人只道是个性率真,便也不疑有他。柳伊若不是瞥见他足尖用力,双腿紧绷,又察觉到手中红花绸缎被他下意识地拉紧带来的张力,也不会有过多的猜想。
“元少,您说的这是什么浑话?今儿个是公子的大喜之日,蒙天眷顾,精神气儿好着呢!奴婢瞧这势头,再过几日,公子就该大好了。”先前喊话的少女闻言立即反驳道,一双杏眸不高兴地瞪了李晋元一眼。
她是李君临身边的红人,深受信任,纵使眼下她对李晋元如此不客气,也无人置疑。
“怀珍姐姐,那些没眼色的,犯不着跟他动气。”随着稚嫩童音的响起,从怀珍后面突然闪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她穿着一身暗金云纹粉色半臂襦裙,圆脸猫眼,俏鼻樱唇,头上扎着两朵粉色纱花,娇俏的模样十分活泼可爱。
小女娃歪着头睨向李晋元,笑眯眯地说道:“元少爷方才那些酸话,怕不是想抢公子的新娘子吧?”
“啧,怀玉,连你这小妮子也瞧出来了?”怀珍闻言绽颜,配合她道。
怀玉伸出右手摇晃着,一本正经地说道:“那可不行哟~这位姐姐是公子的,元少爷还是去抢别人家的新娘子吧!”
“胡说八道!”李晋元眼角微微抽搐,肺都快气炸了,表面上却还得强忍着不动声色。他眯了眯眼,掩去眼中的狠厉,假惺惺地解释道:“阿临,莫跟两个婢子胡闹。你知为兄向来待你极好,怎会抢你的新娘子?”
“况且,”他话音一转,颇有些鄙夷地睨了柳伊一眼,道:“区区柳家之女,又有何德何能让人觊觎?”话中轻视之意,溢于言表。
年幼的李君临是被身边的侍卫抱着出来的。两个婢女一路小跑,倒不及他被人抱着施着轻功转眼间便来到众人面前。可惜柳伊看不到,否则她必能认出,那侍卫正是先前迎亲路上,回头望见她偷窥之人。
李君临原本一直病恹恹地闭目倚伏在侍卫怀中,任怀珍与怀玉二人一唱一和。但李晋元的话音一落,他却微微眯开眼,随即极缓慢极缓慢地睁开。
他的睫毛纤长浓密乌黑,如两把精致的羽扇,又似蝴蝶的翅膀,一点一点地缓缓上扬,良久,方露出羽扇下如墨玉般漆黑深邃的双眼。
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却做得颇为吃力,仿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还不够。
可没人出声催促。
在皇城李家小公子面前,任何人都必须学会十分有耐性。
李君临有气无力地偏了偏头——事实上,他只是略微换了一个角度。他用眼角的余光随意瞟了李晋元一眼,随即望向其身旁的新娘子柳伊,眼波温柔。
他的唇角极缓极缓地勾起一抹浅笑,那笑容十分浅淡,却仿若清晨第一抹曙光,美丽清新,动人心魄。
李君临的面相生得极好,眉心还有一点朱砂痣,若能健康长大,必是妖孽之相。只可惜他幼时患上了一种怪病,身子骨毫无缘由地一日比一日羸弱衰败,纵有滔天圣眷在身,奈何多年来四处求医无果,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迈向绝路。
今日他的精神确是好了许多,若依前些时日气若游丝的状况,便是连睁眼也是不能的。但饶是如此,仍病态明显。暗淡无光的脸庞白得透明,线条美好的唇瓣泛着灰白之色,若不是被喜袍映衬着,那一脸死气,真真称不上好看。
然而,这一抹浅淡的笑容却是绝美。
美得叫在场喜爱他的众人无不忍泪垂眸。
本是天之骄子,奈何天妒人杰。
李晋元冷眼旁观,只觉那笑容极为刺目,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中的绸缎。先前李君临那漫不经心的一瞥,却让他油然生起自惭形秽之感,这让他更觉愤怒。
只是个小病秧子而已,凭何拥有睥睨天下的高贵眼神?他娘亲是公主又如何?百年前,他们的曾曾祖父不过是李氏一族最没出息的旁枝,依赖着宗族苟颜存活!
“我的乖孙~~”闻讯而来的李家老夫人顾氏,踉跄着小跑而出,打老远便忍不住心惊胆颤地喃喃念道:“哎哟,这孩子,怎可如此胡闹?”
她身后紧跟着一大群人,为首的正是永安长公主及驸马爷李锦年。
李锦年朝永安长公主使了个眼色,苦笑一声,无奈地飞身上前,连忙搀扶住顾氏,劝慰道:“母亲莫急。阿临并非莽撞之人,既能出桃园,想来无甚大碍。您老倒是顾惜着点儿身子……”
“我好得很!”李君临向来是顾氏心尖尖上唯一的软肉,听闻他任性出园,哪里还镇定得下来?顾氏瞪了自家儿子一眼,话虽如此,却也缓了步子。
永安长公主眼看顾氏母子二人,带着身边的老嬷嬷,匆匆往庭院去,心中的忧虑不比她少,却顾全大局地留下,将众宾客请回了厅堂。
瞧见大主子们过来,在场众人慌忙行礼请安。李晋元也上前恭手躬身见礼,一边解释道:“堂祖母,堂叔父,方才我已劝过阿临了,但……”他迟疑地瞟了李君临主仆四人一眼,没有说下去。
李锦年打量了李晋元一眼,不忍心怪责自家的宝贝儿子,便朝他身边的侍卫丫鬟们皱眉斥道:“主子不懂事,怎么连你们也不懂事?”
顾氏却顾不得别人,瞥着李君临身上大红色的新郞喜袍,一脸心疼无奈地抚着他的小手,叹道:“宝哥儿,我的乖孙,你出来做甚?”
“祖母,父亲。”李君临收了笑容,打起精神招呼了一声,便疲惫地耷下眉眼。
侍卫见状垂下眸子,言简意骇地替他解释来意:“公子有意亲自完婚。”
“胡闹!”顾氏本想说‘这亲事怎比得你的身子重要?’,但她素来知这孩子外柔内刚,与他娘亲截然不同,便缓了语气,打着商量道:“我看这回便算了,留待下回如何?”
下回?还有下回么?
李君临默然抬眸,望着顾氏,牵了牵唇角。
李晋元在一旁低头冷笑,貌似恭敬地上前一揖,道:“堂祖母,这本就是阿临的亲事,他若想亲自完婚,我自然不介意。”
“哼,轮得着你介意么?”顾氏不客气地斥了李晋元一句,对上李君临默然的眼神,心中一软,便不由得暗叹一声,妥协道:“好好好,宝哥儿,一切都依你。”
说着她转头朝李锦年吩咐道:“阿年,还不赶紧着人张罗去?莫累坏了宝哥儿。”
“……是,母亲。”李锦年迟疑地应下,再一看李君临的状况,又为难地问道:“阿临这身子……”
李君临闻言微微张开嘴,一旁的怀珍便上前几步,从怀里麻利地掏出一个白玉小药瓶,倒出仅有的一枚豌豆大小的碧绿色丹药,轻轻喂入他口中。
怀玉对疑惑不解的众人嗲声嗲气地解释道:“这是此前玄法大师替公子看诊时留下的大力丸,珍贵无双。大师有言,若公子遇急,只须服下此丸,便能恢复如常人。”她顿了顿,嘟着嘴细声补充道:“可惜……此丸仅有一个时辰的功效。”
顾氏与李锦年若有所思地对视一眼,寻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女与李君临婚配冲喜,便是玄法大师的建议。他既留下此丸,难道早已料到今日会有此事?
丹药入口即化,李君临服下后,咳了几声,不一会儿便缓缓开口说道:“祖母切莫忧心,孙儿安好。”
他的嗓音甜美柔和,带着一点孩童应有的稚气,可语气腔调却颇为早熟。虽然听来仍觉中气不足,到底不再有气无力。
那边被冷落许久的柳伊,虽看不见外面的情景,但凭着惊人的想象力自行脑补,倒也知了个大概。虽不明小正太为何突然要求亲自完婚,但不得不说,她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
这至少说明,他对这门亲事,对她,还是有一些尊重和重视的,不是吗?
她开始期待见到小正太的真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