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来到书房时,顾氏早已离开,屋内只剩李君临与李铁。
李君临有气无力地倚躺在仙人榻上,闭着眼,似是假寐,又似在沉思。李铁则环着手,静静地倚在窗边,低着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丫鬟们不敢惊扰了主子,将柳伊悄悄地引到席上坐下,匆匆上了香茗与茶点,便识趣地退下。
柳伊咳了咳,见二人并没反应,心道,这莫不是想跟她来个下马威?
她偷眼瞟了瞟李铁,从怀里掏出一枚枣子,试探性地朝李君临脸上丢去。枣子落在他脸颊随即弹开,对方眼睫一颤,似是想要睁眼,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柳伊歪歪头,便自顾自地起身来到仙人榻前蹲下,托着腮,细细打量着李君临如今的模样。她就这么怔怔地望了良久,唇角初噙的笑意渐渐消失。
看着眼前的小病童,她脑海中不期然想到的,全是春花幼儿园里那一张张活泼可爱的娃娃脸。那些明显精力过剩的小朋友们,不分男女,大多都是调皮捣蛋的主儿。与他们相比,甚至与一个时辰之前的李君临相比,如今面前毫无生气的正太,太让人怜惜与心疼了。
他本应如初升的朝阳,应是含苞待放的花蕾,充满了蓬勃生机,是活力与希望的代言。可在他身上,却只有与年纪截然相反的,仿佛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才会有的淡泊与平静。
柳伊伸手轻轻戳了戳李君临苍白的小脸,触感柔软微凉,她勉强一笑,捡起掉落在仙人榻边沿的枣子,擦了擦,凑到他唇边故作轻快地逗道:“临儿莫贪眠,快起来吃枣子,我刚刚尝过,很甜哦!”
李君临唇角略扬,面容柔缓,唇瓣嚅了嚅,再下一刻,他蓦地睁开眼,与柳伊对视,目光轻柔,言语平淡:“那是贡枣,自然清甜。娘子……我,命不久矣。”
柳伊瞳孔一张即缩,万万想不到他竟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她蹙着眉,微眯着眼,紧紧盯着对方的小脸,表情严肃至极,道:“临儿莫妄言。”
李君临浅淡一笑,仍旧从容道:“娘子莫惊。你既为我妻,我便会护你一生。”
“人小鬼大。”柳伊嘟囔着撇撇嘴,心里生起莫名的慌乱。难道这小正太真的药石无医了吗?她可不希望眼睁睁看着他断气。
她捏了捏李君临的脸颊,补道:“临儿会长命百岁的。”
李君临没有说话也没有挣扎,任她捏着,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淡然地望着她,唇角的笑意却维持着。
柳伊转头朝李铁望去,想让他说些什么,可李铁却仿佛化作了雕塑,根本就不理二人之间的对话。
“平生无牵挂,唯念负亲恩。”李君临面容淡淡,仿佛说着与已无关之事:“为夫短寿无妨,却是连累了亲眷。”
“小屁孩一个,想那么多做甚?天蹋下来,自有高个顶着。不到气绝,谁又知明日如何?”柳伊不想听他说丧气话,便嘟着嘴道:“临儿若无他事,倒不如好生歇着,也省着些气力。”
“自是有事。”李君临瞧她满脸不耐,便笑了笑,坦言道:“娘子与为夫约法三章如何?”
柳伊不置可否地挑挑眉,顺手端过他的茶杯,替他重新倒了一杯热茶,轻轻吹了吹,待吹凉了些,才凑到他唇边,似笑非笑地哄道:“临儿乖,喝点茶水润润喉。”
李君临静静看着她做这些,闻言便听话地抿了一口香茗,缓缓咽下。顿了顿,他又道:“这门亲事本非我所愿,但既已成事,为夫断不会让娘子为难。”
柳伊睨他一眼,突道:“临儿这一口一个娘子的,听来好不习惯。我比你大上许多,按理,你当唤我姐姐才是。”她扬了扬唇,和他打着商量道:“不如今后临儿便称我为‘一一姐姐’可好?”
李君临音调微扬:“伊伊姐姐?”
“诶!”柳伊眉眼弯弯地抢着答应,摸着他的头笑眯眯地赞道:“临儿真乖!”
“……”李君临默了默,缓缓道:“夫为妻纲,娘子虽年长为夫少许,但……”
“临儿不过龆年,怎如此死板?所谓尊老爱幼,你须尊老,我得爱幼嘛。”柳伊满口胡言还理所当然道:“再说,一(伊)是攻,零(临)是受,总之你得听我的。”
什么伊啊临啊攻啊受啊乱七八糟的?
李君临疑惑地朝李铁望去求解,却见对方故意别开了脸,肩头微颤,似是在笑他刚娶妻便有沦为‘妻管严’的趋势。
“咳,咳。”李君临清了清嗓子,忽略柳伊的奇腔怪调,三言两语地说道:“所谓约法三章,不过是口头上的契约。为夫望娘子一能孝敬至亲,二能勤学不怠,三能宽厚待人。你且安心留在府上,李府定会护荫你娘家柳府,他日若为夫病故,也会为你择选如意良婿。”
“什么意思?”柳伊敛了笑容,满是疑虑地盯着李君临。她没听错吧?他说若他死了,也会替她招赘?
“娘子往后便先跟温妈妈学着如何掌事持家,好好替为夫服侍孝敬长辈,优待我身边之人……日后你可招婿生子,在桃园,在李府,你会是真正的主子。”李君临淡淡补充道。
“谁稀罕!”柳伊一口回绝道。她一屁股坐到仙人榻上,从怀里掏出几枚枣子,气乎乎地啃完,又气乎乎地吐了枣核,消了消气,这才道:“依你方才所言,都是本份,算不上什么要求,我可不稀罕你那些所谓的好处。若要约法三章……”
柳伊斜睨小正太一眼,道:“第一,你须敬我如姐,第二,不许妄言生死,第三,责任不分你我。此三点,排名不分先后。往后是孝敬至亲也罢,治府持家也罢,如今咱们既是一条线上的蚱蜢,便得共同进退,禀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坚持到底。”
李君临仰望着毫不做作的佳人,平淡无奇的面容因着恼意与坚毅而变得生动,他抿抿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也抛不去心下的疑问,听闻此女性情怯懦,怎似与传闻判若两人?
柳伊撇撇嘴,略略嘲讽相激:“临儿莫讲那些虚的,你若真能一言九鼎,且好好活着证明给姐姐看看,如何护我一生。莫不是两腿一伸,便要我跟着陪葬吧?至于什么护荫、良婿,什么乱七八糟的好处,无须你许,我若相求,定能自予。”
听着这掷地有声的话,李君临怔忡片刻,随即垂眸霁颜道:“娘子此番豪迈,不复娇羞,倒让为夫汗颜了。”
柳伊眼神一闪,顿觉尴尬,暗暗汗道:晕,一不小心,又暴露了本性。
她赶紧垂下头,又偷偷瞟了李铁一眼,装出一副羞怯乖巧的模样,连声音也娇柔了几分:“临儿真是爱说笑,姐姐这一着急,都顾不得失仪了……”
李君临抬眸瞧去,见她低头端坐,故意不安地绞着手,俨然一副怯懦小媳妇的模样,忍不住失笑。他也不拆穿,复又闭目养神,心里却是笑意吟吟,看来他娶了一个有趣的新娘子,倒也好玩。
二人正各自装模作样,两两无话间,温氏带着临时新聘的喜婆和怀珍等人又寻了过来,招呼着两位新人回喜房。虽然成亲途中屡出意外,到底柳伊已然无事,该行之礼还须完成。
李铁不声不响地过来抱起李君临,随喜婆离开。柳伊人前继续低调装娴淑,低眉顺眼地跟在其后,貌似十分听话。其实对于古代婚俗,她确实是存了些好奇心,如今少了红盖头遮挡,倒是正好见识一番。
一行人回到闲云居西厢正屋,入了内室,柳伊微垂着头,眼睛却左右移着,偷偷用眼角打量着重新布置后的喜房。
雕花红木跋步床的喜色薄纱帷帐被挽在两边金钩上,一眼便瞧见一男一女两个孩童正笑嘻嘻地坐在喜榻上,手里捧着喜果,嘴里含着蜜枣,见人进来,便含含糊糊地喊道:“福禄延绵,百子千孙。”
柳伊定睛一看,那粉嫩娇娃不正是怀玉那小丫头么?旁边那个着嫩绿锦缎,长得虎头虎脑的小胖子,约莫才四五岁,说起话来嗲气嗲声,憨态毕露。柳伊忍不住咧了咧嘴,用余光瞟向李铁怀里的李君临,心道,这还真像是在玩过家家……
怀玉与小胖子喊完便双双跳下床榻,一左一右,让到一边。喜婆笑着将柳伊搀至喜榻前,在床沿上坐下。待她坐定,李铁也将李君临抱到床沿上,让他坐到柳伊身侧。
李君临身子无力,一坐下便软绵绵地朝柳伊倒去,李铁本欲在另一侧扶着他,柳伊却想也不想地伸手环抱着小正太瘦弱的小肩膀,定住他的身形。此举看在众人眼里,对新娘子倒是添了几分好感。
喜婆笑吟吟地将李君临的左衣襟轻轻压在柳伊的右衣襟上,待她行开,怀玉与小胖子便将手中捧着的喜果抛撒在一对新人身上、喜榻上,其余人也各抓了一把喜果,有枣子、桂圆、栗子、花生等,纷纷朝喜榻上撒去,甚至连跋步床里每个角落都没放过。
喜婆张了张嘴,本想说些“早生贵子”之类的话,但瞥见李君临那软绵无力的小身板儿,终究开不了口,只得随意挑了些喜庆话走了个过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