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城苏记茶楼,楼分两层,上为独间雅座清静幽闭,下为敞亮大堂人头攒动、喧哗吵闹。小白狐狸说,它不要和这些腌臜人待一块儿,非雅间不去!可见,这也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子哥狐狸。
我立在门口环顾了周遭一番,又蹙眉略一思索,果断否决了它的提议。它立刻在我怀里打起了滚撒起了泼,四只肉爪子竭尽所能地想撕碎我前襟衣裳,着实扑腾地厉害。
搭着布巾迎上来的小二见此情景堆着满满笑意的面容抽搐了下,瞧了瞧尚在闹脾气的小狐狸,又小心瞧了瞧我呵呵搓了搓手,将我引进去道:“客官,您是喝茶还是用餐?看客官您的样子,想来是外地人,您可不知道,咱家的十里香可是这东阳城里出了名的。”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得意劲儿,他又朝正同我拼命搏斗的小狐狸看来,眯着眼笑道:“客官您的这只是?”
我也笑着咧开嘴吐出一个字:“狗!”
紧接着我就听到“哧”的一声,小狐狸嘴里叼着我一片袖子怨念深重地瞪着我。
我在心里冷笑两声,狠狠掐住了它那条隐去了形的尾巴,惹来它更为凶猛地挣扎。野生地就是没家养的乖巧听话啊,看惯了阿爹府里俯首帖耳的飞禽走兽,突然圈养了这么一只叛逆性子十足的狐狸崽,我许久不见的熊熊斗志又被燃起来了。我就不信了,岁崇我斗不过,连你这三百岁的小狐狸还制不了了!
在我和它的明争暗斗中,小二已将我引到了一张临窗方桌前,他甩下布巾用力擦了擦桌子道:“客官您坐,您瞧上点什么?要不来只油酥鸡如何?十里香配油酥鸡可是本家一绝啊。”
一听到那个“鸡”字,正张口咬我手指的狐狸身子一僵,三角状的耳朵向前折了折,胖乎乎的两只爪子搭到我手臂上,两只眼睛闪亮闪亮地注视着我。我捏着那条尾巴晃了晃,笑眯眯道:“是不是?”
它雪白的狐狸脸一刹阴郁了,我挑眉,它忍辱负重地张开口脆脆地叫了声:“汪”
十指梳过它柔软细密的毛,我拍了拍它脑袋:“乖。”
小二很快就将酒菜上齐了,小狐狸显然是将愤怒化作了食欲,抱着半只和它差不多大的鸡恶埋头撕咬着,连骨头都不吐一根。八成它在心底将那油腻腻的鸡当成了我。啧啧,我提盏浅抿了口,垂手用杯子敲了敲它的脑袋壳,它阴郁而暴躁地一边嚼着肉一边不耐烦撇了我一眼,我喝了一口酒悠悠道:“爱之深才恨之切,我理解的。”
咔嚓一声,它狠狠咬碎了鸡骨,突然手抛掉鸡转而捂住口憋得眼珠子突了出来,喉咙里还咕咕发着响。
我放下酒杯,询问看去,它艰难指了指自己,尾巴胡乱在桌上扫着。正在我琢磨妖精到底会不会被噎死时,一只手倒提起了痛苦扭动的小狐狸,另一只手在它背上重重一拍,喝了声:“去。”
就见它猛烈地咳了咳,吐出块细小的骨头,尾巴一拧身子一翻就滚落到了桌子上,抱起酒壶大口大口喝了起来。小小的身子剧烈起伏着,想来将它憋地很是不清。
“姑娘这只狐狸好生有趣,不知取了何名?”一人青衫如墨,手提一柄竹骨伞泰然于我对面坐下。我正探手与狐狸抢着酒,这般喝法难道是要把自己做成醉腌狐肉不成,便也只是随意点了点头。
我和狐狸同时无言了,这数日来我只狐狸狐狸地叫着它,竟还未想起给它取个什么花式的名字来,确是不妥。狐狸蹲坐在后肢上,小小的白尾有一下没一下顶着酒盅,小脑袋一垂一垂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自认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在取名这方面理应尊重于它,但这凡人在面前狐狸开口说话倘若吓到了人家岂不是罪过?好歹刚刚他也救了咱家一条狐狸命不是。我斟酌了一番,有些赧然道:“才捡了这只不久,尚未取名。既然公子救了它,那便让公子赏它个名儿是了。”
说着抬头看去,就有一霎怔愣。喧嚣盈堂,人影蹿动,所有熙攘繁华都在那人身后褪去颜色悬成暗淡幕景,他一人独坐在周身都似绕着着孤峰绝顶的渺渺雾气。我见过很多凡人,却未见过一个能将在清贵气中还这般仙风道骨的。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自狐狸抠地死死的爪子里夺过酒壶,将倒扣在桌上的瓷盏翻转过来斟了满满一杯,慢慢啜了一口后方道:“去年去岁,别景别愁,不成欢,对酒无人酌。不若就叫去欢如何?”
他念词儿的声音很低,如同他人一样也是缠着股悠远清冷气,如天未明时横江的雾岚。无端地便让我也随之陷入了某种空寥失落之中。
我这一生很少会让自己不快乐,或者即使有也很快便会忘记。这天地间只有一个自己,我不能让自己太委屈。或许岁崇便是看不惯我这没心没肺的样子,他那样的人总是想的很多,想的很深。不探你对他一无所知,而一旦倾身探入却发现更加迷茫无措。我和他本来就是立在两个彼端,两百年的时间可以让感情更亲密无间,也可以让距离拉地更加遥远。
同枕陌路人,当真别景别愁,不成欢。
“你哭了?”他略带诧异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之中,我抬起手摸上眼角才发现蓄满了冰冷的泪水。
一方白净无纹的帕子递到了我面前,他歉然道:“虽不知为何,但想若无我所言,姑娘定不会落泪。”
我推过帕子,摇了摇头:“与你无关,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故人旧事,让公子见笑了。”
“那故人是姑娘的心上人?”他也不勉强,将帕子收入袖间,淡淡问道。
低头盯着小小白瓷杯里的清酒,液面上浮着我微红的眼睛,指尖一触就碎成无数盈光。
他是我的心上人吗?两百多年前素未谋面的他来阿爹府内提亲,虽然他的辈分低了阿爹许多,但好歹也是一方帝君,按着阿爹的说法,东岳府的门第也不会辱没了我。我倒不在乎辱没不辱没,只是一个人过了不知多少年了,对那所谓的夫妻生活很是好奇,便也安安分分地嫁了过去。嫁过去后,虽然岁崇他生来一副冷淡脾性,但对我却还是甚好的,管的虽多该给的也是满满当当地给了。
我喜欢他吗?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知道他自阿爹手里接管过了我,立在我身前规划了我所有的生活和步伐。
说实话,我还是觉得他更适合做个爹以前我每每和他这样说时,他都会冷淡着颜色抽出一打一尺来厚的白纸让我去抄“夫纲”“妇德”,而今我忽然笑了起来,若真是东海与天族联姻,以雨师妾的资质哪里要他多操心。
“他不是我的心上人,我也做不来他的心上人。”我听见自己幽幽吐着字句道:“他是我见过最混账的混蛋了,因着太过混账我才为生养他的爹娘掉了两滴泪,有子如此,不如养猪!”
不知为何,对面那人的白净面容似是黑了一黑,周遭的空气也刹那降了几分暖意。还未等他说出什么来,就听不知何处一声清脆铃响,悠悠撞破了静滞的画面。他无奈地轻叹一声,起身立在桌旁:“在下尚有事在身,不能多留,便先告辞。”
他淡扫了一眼抱着酒壶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狐狸道:“去欢此名确是不好,还是改名叫留欢罢了,但望姑娘时时留欢。”他伸手弹了弹它的脑袋:“好好守着你主子。”
说罢向我点了点头,转身便款款而去,青袍从动,最终化入逆来的光中。人影虚渺,清冷气韵幽柔拂面,如他一笑一言。
“还不追?”怪道它一直不开口,一开口便闻到喷出的浓烈酒气。要不是它一身厚密的白毛,想必已成了一只红狐狸。就是这句话,也是含糊不清醉醺醺的,不过倒还留着两分清醒。
等我夺路到了门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去,小二正提着鸡毛掸扫着门上牌匾。我揪着他问:“刚刚那青衫男子他往里去了?”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搔了搔脑袋:“姑娘说的是谁?小人在这呆了有两刻了,进出的可都未有一个穿青衣的啊。”
我慢慢松开他的袖子,往左右街上逡巡了一圈,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头一偏,一片柔软的东西落下贴在面颊上,冰凉冰凉的。我抬手拿下它,才发现是片细长的葱翠竹叶,指尖摩挲到背面的不平处,翻过来才见一行字:“今年今岁,故景无忧,自成欢,对酒影成双。”
我淡定回头朝着里面一声吼:“再不出来,你就真得准备被烤了吧!”
就见嗖地一道白影撞入我怀里,在小二愣神间,我撒开丫子便跑了。
“我知道了”留欢缩在我怀里闷声道:“怪不得你不愿坐雅间,吃霸王餐跳楼很麻烦是不是?”
“真聪明。”我学着那人的样子弹了弹它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