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日,春花明艳、星子如棋,夜色浓稠如酒。千里香交缠的青萼托着莹莹白盏从屋顶垂成瀑流而下,照亮一方庭院。
远处拂来笙箫丝竹之声,夜风一打又散如青烟,了无寻处。
“今夜是你寿辰,本来木姬说要借着开山宴替你庆贺的。但我想依你的性子,必是不喜欢喧闹的。就按照往常那般,做了几道你欢喜的菜品,从岑鹤那里要来了百年的梨酿。你瞧着可还有什么要添的?”我将长颈酒注放入锡壶中,嗅了嗅,味道虽比不得酒仙的珍藏却别有一番清洌爽甜。
“夫人口口声说要为夫学做二十四孝夫,可这连日来却是将为夫照顾地无微不至。今日又亲自下厨,可让为夫好生感动。”他坐于花瀑之下,莹白的光泽映得他漆黑的眸子熠熠生光,竟教人看得有些神魂荡漾,生了某种禽兽心思。打住打住,不要把纯洁无暇的寿宴沾染上不利于少儿健康的情调来。
“也没什么就是了,你看你平日里对我也挺好的,我也就知恩那么图报一下。”我拈取青石桌上一个杯盏握在掌心,倾了杯酒:“今日是夫君你的寿辰,我先敬你一杯。”说着一饮而尽,暖流滑过喉间泛起一股子甜味,入了肺腑绵长的辛辣从深冲入了唇齿间,呛得我咳了声。
岁崇执杯看了看我,方才徐徐饮尽,微蹙着眉梢看向我道:“这酒入口虽是甘甜,但后劲不小,你少饮些也饮得慢些。”
“就说你像我爹还不信,我爹都没你唠叨。不就喝喝酒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满地念叨着。
他微微一笑,眸里黑光闪动,轻慢着声道:“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夫人每次喝醉后都会扑过来,为夫现在怕是经不起你这么一扑了。”
“……”我涨红了脸,指着他气道:“你你,胡说!我酒品和情操都很好的!”我嘴一撇,扮作哭相:“给你过生辰,你还欺负我,以后都不要理你了!”
他执着酒壶斟酒的手缓缓落下,壶底磕在石面上清清脆脆的一声响,伴着他的话语犹如石子投入我心间激起无数涟漪,他坐在光晕的那端神情像隔了层纱:“那该怎么办呢?”他像是问我,又像是在自言:“你要是真能不理也好。”
眼泪滴落到杯中,我匆忙抬袖遮着杯灌入口中,袖摆一横擦去泪水。我抿抿唇道:“什么怎么办?你对付我不是很有办法吗?我这人很好哄的,你只要不没收我的戏本子、罚我抄佛经,东巡的时候带我一起去玩也就可以了”
“前面两个好商量,后面一个不行。”他冷着脸道,见我瞪他,他一挑眉悠悠道:“你这么好吃懒做,东巡枯燥乏味又是长途奔波你受不了。还是安分待在家里等我回来带零嘴喂养你比较安全些。”
“……”这寿宴没法吃了,再吃下去他老人家长了一寿,我不知道要折多少寿了!我赌气地拿起酒壶直接对着长嘴就要灌,被他横空夺去眸里的寒光能冻死人:“你想折腾你自己还是想折腾我?”
“这是长寿酒,你既然拿走了,你就把它给喝完。”我气哼哼道。
“看来你最终想闹腾的果然还是我。”他口里虽是这般说,却斟了一杯,喝之前长臂一揽将我搂入怀里,酒气轻薄暧昧:“夫人一同喝如何?”不等我答应,清凉的酒液就从他口中渡入我唇里。想来他是醉了一些了,要不也不会在庭院里做出如此孟浪的事情来。他的吻比这酒让人心醉,心若春水浮动,万籁俱静,满心满怀里都只有他的声息。
“听说凡人们过生辰都会许下个心愿,待来年实现。岁崇,你有什么心愿?”我窝在他怀中,他一手搂着我,一手浅浅呷着酒。
他抿尽杯中酒,沉默了片刻,掌心覆住我的手缓慢道:“年年岁岁与卿同。”
这段时间我似是将此生所有的眼泪都流尽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似能随时勾出我的泪水来。从前的我并不害怕死亡,对于我来说死亡或许就是一场无穷无尽的梦境到了头将要醒了。可是现在的每一天,我看着他身上的黑色伤痕一寸寸加深,心就像落入无底深涧中。
不害怕只不过没有牵挂,当有了牵挂之后他就是我所有的害怕。
我不想看着他离开,我想他在这世上长长久久地活着。为此,我宁愿更自私一点,哪怕会让他深恶痛绝。
“你给他下了千年醉?”岑鹤弯腰探查了下岁崇。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知道这对他伤势不好。但不这样,他怎么会放我走?”我替岁崇理了理衣襟,想了想在他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然后虎视眈眈地看着岑鹤:“我告诉你哦,就算我暂时不在,他也是我的人。你不要妄图打他的主意。”
“……”岑鹤手里的银针闪着寒芒。
木姬眼角抖了下,上前一步岔开话题:“咳咳,我为了你都把小白支出去了。你就算要走,也得给我们归期不是?”她的身影被月光拉长:“从我孝义山出去的,从没一去不还的。”
对方二人的表情异常凝重,搞得风也萧萧,叶也萧萧,为了配合他们我也决定偶尔深沉那么一次:“放心,他醒来之日,就是我归来之期。”
下了孝义山后,我独自倚坐在山脚的岩石上发了半天的呆,月蟾落下金乌升起,天边罩上了灰蒙蒙的朝霞。仙魔之争,连带着三界异象,人间也不能幸免。
发呆完毕后,探手召唤出了沉睡在发钗上的小火凰。听木姬说,留欢回九尾狐族去了,卷入了什么王位之争。无奈我只得很残酷地去驱使未成年的小凤凰,它被抓去魔界后也很难回去与同族相融,索性跟在我后面混吃混喝。
我并未往魔界去,而是直奔西荒。好久没见阿爹了,也不知道再见到我这个离经叛道的不孝女,他会不会被我气死。若是气死,我也还是要去见一见他的。
西荒在八荒中本就是荒凉偏僻之地,待我降落下去时,满目焦黑的荒突和零落的白骨却让我怔愣在了原地。随手捉到个在路边埋头翻捡的小地仙,我提着他脖子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荒主呢?”
他本一副大难临头的哭丧表情,听到我声音,眼睛霍然睁大两行眼泪刷刷的:“公,公主?”他大哭起来:“魔族那群王八蛋不久前趁荒主去天界来这里烧杀抢掠。公主,三界现在都传闻你随魔尊到魔界去”他垂着头不敢再往下说,转而正色对我道:“西荒众生没有一个听信那些谗言的。虽然公主你素来不靠谱,但你的心地我们却是十分明白的。万不会和魔族同流合污的!”
我揉了揉抽动的额角,点了点:“难为你们相信我这个不靠谱的公主了我爹呢?”
“荒主前些时日与清玄君带兵去攻打了魔都,占了七城,杀了魔界五君。后来魔尊赶回去后,荒主就退了三城的兵留守在魔界与仙界的交界那里。”他躬身老老实实禀告道。
“这么说阿爹不在西荒了?”我算了下时间,怕是不能赶去见阿爹了。只是如此我多少有些不甘心,便对那地仙道:“你带我去往那里给荒主带个话,就说,就说阿罗很想念他,让他多保重。”
“是是是,小人必不负公主所托。”他唯唯诺诺应道,转身将要离去时突然回过神来道:“公主不是回来了吗?为何不亲自去见荒主?荒主若是见到公主定十分欢喜。”
“我还有点事,你去吧。再啰嗦,我丢你上前线。”我竭力端出公主飞扬跋扈的气势来,看他落荒而逃的身法,效果还挺不错的。
西荒是我自幼生长的地方,我慢慢走过那些熟悉的花草山林,偶有几个活泼的精灵看到我畏缩了下还是凑了过来,细声细语地说着话。多可爱啊,摸着它们毛绒绒的脑袋我怅然想,小的时候我还经常与它们滚作一团。后来长大了懂得烧烤这门艺术后,它们就对我敬而远之了。
穿过寒暑之水,经过幕山,远远地地平线上垂落的夕阳下颓败的宫殿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那里是西荒无冥宫,一万年前我与岁崇、祝融相遇的地方,所有的一切的都是从那里开始。因果之道,因由果结。在魔界被软禁时,我除了与安南南插科打诨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翻阅祝融所藏的那些古籍。看得越多,心里的一个想法就在慢慢成形。
我立在无冥殿爬满青葛红藤的石门外,掌心蹿着团白光循着记忆的做法伸出手去,在碰到门环的刹那,紧合的两扇石板伴着低沉的摩擦声缓慢开启。那一线黑暗越来越大,昏黄的光线自我身后倾泻而下。
我眯起眼看去,巨大的石像下一个身影越来越清晰,赤色的袍摆随风微动,轻轻笑声随浮动的尘埃扑面而来:“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