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想你能如从前那般”他将漆盘里的汤盅、菜品一一取出,墨发垂在赤袍上涟漪微动,侧首一笑:“嚷嚷着喊我书生。”
“书生曾是你,但你已不是他了。”喉咙里像梗着骨刺,吐不得吞不得,每说出一个字都很艰难:“我所认识的书生没有绝世容貌,没有通天术法,没有亦仙亦魔的身份。他只会煲汤做饭,给我烤红薯。”
他手里握着的陶蛊抖落几滴清澈汤汁,他垂下浓密的长睫,笑道:“我现在也依旧会为你做到你所说的一切。”
“可是他呆板傻气,不会骗我。”心中滋味绝非简单的愤怒和悲伤可以概括,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的骗局,最可恨的我居然还不能狠狠揍他一顿出气,真是怄到吐血都没地去!
稍稍平息了下心中翻涌的浪潮,我绷着脸竭力鼓足气势道:“岁崇的伤是不是你所为?”除了他之外,依岁崇的仙法这世上实难找出几个能将他伤到如斯地步。
他的眸里升腾起灼灼红光,面上依旧是融融笑意,只不过那笑容怎么看怎么令人心惊:“阿罗,在我面前,你最好不要再提那个名字。上古神脉已不多,我也不想这世上再少一个。”
这番话让我醍醐灌顶的认识到面前这个不是温柔贤淑的书生,也不是德高望重的上神,他是魔界这个修罗场里的帝王。
没想到仙界有个昏君,魔界有个暴君,这是个什么世道啊,还要不要神仙活了?!对比一下,其实最可怜还不是我与岁崇这对苦命鸳鸯,倘若天帝老头知道他倚重的尊神祝融是他的死对头,我估摸他不仅要愁秃了顶,就是吐的血也能把天河染红了。
唇边贴着冰凉的酒盏,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先用完膳再说。欢迎来魔界,阿罗,你会喜欢这里的。”
我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喜欢上这鬼地方
我无意识地用筷子戳着碟中的菜肴,刚刚的饥饿感已荡然无存,现在就算是呈上一台百仙宴,我看着也是索然无味。
“你到底是谁?”我终按捺不住发问道:“你既然是上神祝融又为何会是魔尊?”
他斜倚在宽椅中,手中旋着琉璃杯浅浅饮着,目光有些迷离:“祝融又怎么不能是魔尊呢?亿万年前那场神魔之战中,他们都以为我死了。”他撑着脑袋,懒懒呷了口酒:“当时我确实和死了差不多,只不过是我心甘情愿舍了仙身入了魔道而已。”
“为什么?”我疑惑问道,以祝融这样的身份地位便是天帝也要尊其三分,况且脱胎换骨的痛苦堪比诛仙台上跳一遭,实在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莫非魔界那时出了什么绝世美人,让他为之痴为之狂终于为之精神失常,一个冲动入赘到了魔界?
“无聊。”他漫不经心道,见我迷茫地看着他,轻笑一声道:“做久了神仙,太过无聊,便想看看与仙界势不两立的魔族究竟是什么样。”
“……”
古神们的思想果然深不可测,这等游戏人间、颠覆三界的境界岂是我等凡夫俗仙可以企及的。什么时候我也可以一个无聊就去玩弄岁崇,欺压天帝呢?
“你在魔界是魔尊,在天界又是上神,哪里不都是翻云覆雨手?为何还想要父神之墓里的法力?”从他这般丢仙位、舍名利的潇洒做派,三界第一什么的对他来说也是过眼云烟,转瞬浮云啊。一想到他处心积虑地接近我,所有的温柔相待都是别有目的,我心里就膈应得慌。
宽大的袖褶垂叠下来,他放下酒杯,向我倾过身醺醺的酒气拂在我面上:“原先还是因为无聊,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通天之法,才接近半仙半魔的你。现在”冰冷柔软的衣袖覆在我手背上,他抚上我的脸颊:“后来我发现你就是那个有趣的小丫头,在我看来无尽没有起伏的时间在你身上有了变化,你长大了,可是性子还是那么有意思。”
我向后仰着身避开愈来愈近的他,紧张道:“你,冷静、冷静!阿爹说酒后乱性是不对的!”
他果真停住了,很认真地蹙眉想了下,点头道:“确实是不对的。”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谁知他突然就势倾身压了过来,赤色的锦缎包裹住我的所有视野,他咬在我耳垂上呢喃道:“谁说我一定要做对的事?”
我的脑袋发热轰地炸开了,心跳快得我头晕目眩喘不过来气。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的每一个动作都感觉地十分清晰,他的唇移到我脖子上,落下一吻:“当年在西荒本就是我先遇见的你,你本该是我的,阿罗。”
“你不要这样子”我喃喃道,使劲力气想要推开他却纹丝不动,他拽住我衣结的一端,我浑身一僵。
“阿罗”他的眸里又浮现出曾见过的漩涡,跃动的火焰似要焚烧进我的眼中,他蛊惑道:“给我。”
“好。”我低低应了声,手慢慢落下。
他的吻骤然停在我唇上咫尺处,我稳住发抖的手握紧剑柄用力向前送去,大泼大泼的血洒落到我身上。纯均剑的冷光闪在他身后,我咬牙抽出长剑推开了他,缩在椅中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血流如注从他胸前泉涌而出,他的眸里已恢复了清明,单手撑着身子低头看了眼,无奈地笑道:“你的心思比谁都善,我能将你逼到这份上也是不易了。”说完苍白着脸色低低道了声:“对不住。”起身踉踉跄跄而去。
我抱着剑死死盯着他离去的背影,门外一片惊慌失措声。
“要不是君上有令,我会立刻要了你的命。”阴冷的声音响起在室内:“你若再伤我们君上半分,无论受什么样的罚,我都会亲手将你千刀万剐。”
我正使劲用衣服擦着手上的血迹,抬起头看着一身黑甲的魔族男子:“虽然我现在很不济事,但真要拼起命来,你未必是我的对手。我杀一个赚一个,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滚,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掌心的皮肤已被擦破了,露出鲜红的血丝,我呆呆看着大片血迹,发冷似的抱紧怀里的长剑缩成一团。如果刚才他还继续下去,我都想杀了我自己算了。
书房里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身上又冷又黏明明疲倦至极却又不敢轻易入睡,我宛若惊弓之鸟般一点动静都不放过。岁崇说得对,我白活了这几万年,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我居然会以为祝融哪怕是魔尊都不会伤害我毕竟他曾是那样一个温暖的人,而那些温馨相处的过去,都已碎裂零落而去。
讨厌的魔族,讨厌的魔界,我想回青要山了,想见岁崇,想见阿爹,想苏耶了苏耶,一句话快速地划过我脑中“苏耶也落到了他手里”,莫非岁崇所说的他不是指天帝,而是指祝融?这么一想,我浑身如堕冰窟,当初在蟠桃园里祝融就是特意将那番话说给我,不对,应该是苏耶听的。他知晓苏耶出身佛门、通达佛典,好奇心又不是一般的重,必会一探究竟,到时就可借着天帝之手关起苏耶。
我现在后悔刚才怎么没干脆一剑捅到底杀了祝融算了,这个魔尊的心思缜密、算计骇人就罢了,偏偏还是个不按常理走的家伙。天翻地覆的事情,不过就因为他的一时无聊。
岁崇,你在哪里?我抵着膝头眼底发酸,就算岁崇他总是一副冰山脸,平日里经常罚我抄佛经跪三清老祖象,但他从未做过伤害我的事情。在我还在天界住在重明宫时,苏耶曾劝过我放弃岁崇那颗白菜考虑祝融这株才貌双全、位高权重的芳草。现在看来,祝融虽从外在条件当属三界风华无二的,但内在委实比不得岁崇一星半点。岁崇对我,那是真心实意的好。
如此想着与岁崇在一起的琐碎时,胸中忽然溢出一股暖流,缓缓流入四肢百骸里,寒冷、疲倦、孤独都在无形中消失。我吃惊地看着手上的伤痕迅速地愈合起来,心中一动,运起仙术,原本因为千年龙息受创的仙元竟已痊愈,气泽绵远甚至比当初还浑厚了些。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阿罗,不要怕。”他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感受着体内熟悉的仙泽,想起他哺入我口里的那颗珠子,扯起嘴角想笑,泪水却沿着眼角一滴滴落下。闷骚什么的真是太讨厌了,对别人的好都遮着掩着。
“旺财,主上好像受了很重的伤啊,沈红衣寸步不离地守了几天了。哥哥又不告诉我为什么,你知道吗?”安南南与我并肩坐在极天殿外的栏杆上,魔界干燥刺面的风扬起她的紫纱裙,她摇摇晃晃着身子好像随时都能掉下去。
事实上这几天她已经不止一次从上面跳下去,每次跳下去后引上来嗷嗷叫唤的小黑,再赤手空拳揍一顿它,直到它呜呜呜地拖着受伤的庞大身躯落回去。安南南说,魔界太无聊了,只有没事调戏它逗趣。
我听着直抽搐,她无聊就蹂躏小黑,祝融无聊就蹂躏三界,这难道是流行在魔族们间的通病吗?真是欠揍又可怕的病症
自祝融带伤而去后,我未再见过他,反倒是安南南跑过来说他派她来陪我散心,也允许我在极天殿近处走动走动。然而我看着极天殿四面深不可测的黑渊,我呸,这让我怎么走,还没走几步就被他养的魔兽们当点心了。我想我该离开这里了,祝融与我已算恩断义绝。他想利用我打开父神之墓,连窗户缝都没有。只不过撇开如何走之类的问题,我还有个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救出在他手中的苏耶。
我在书房里思考了很久,无论怎么看,救苏耶这件事需要武力做后盾和脑力做谋划。如果武力极强胜过祝融那么后者可以忽略,如果脑力非常比过祝融那么前者也可以忽略。我琢磨来琢磨去,很不幸,前后者我好像都有所欠缺。恨只恨,我阿爹与阿娘没有将他们的优点生给我,反倒是给了我一个古往今来最麻烦的原身。
“对了,哥哥交给我一个任务。我看你挺闲的不如也帮我一起做吧。”
“以我的身份和资质恐难承担你们的机密任务。”我委婉推脱道。
“这事你肯定能胜任。”她怕了拍我的肩道:“会写字吧?”
“不是很好看。”我心虚道。
“没关系的。咱魔族不那么讲究。一千八百分喜帖,你我对半分,三日之内应该能赶完吧。”安南南苦恼地抓着头发道:“哥哥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舞文弄墨,还不如让我去杀一百头蟒牛。”
“谁娶妻啊,娶谁啊?”我不动声色问道,心中却是乐开了花,这排场摆得挺大,到时候群魔乱舞,是个极好的逃跑机会。
“哦,君上娶妻啊。”安南南笑嘻嘻地看着我:“娶你啊。”
我和断线风筝一样从阑干上直直掉进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