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檀清重,幽室黯然,了无声息。
我四肢蜷曲,双目无神呈死鱼状平摊在门板上。这副姿态不甚唯美,但鉴于也无观赏群众,我做得十分坦然和舒畅。
这关头了,谁都不让我好过,我总得让自己好过点。瘫了回,觉得身子有些僵硬,又将自个儿翻了个身继续瘫着。
在门外郎情妾意的功夫,我将自个儿的悲催婚史检索了一遍,然后想起了曾经一次我向苏耶诉苦我在岁崇压迫下如何如何凄凉如何如何翻不了身。
结果她咬了一口糍糕,沉思了片刻嚼着满嘴的糯米含含糊糊道:“凭我,这几百年来,对你的观察。”她往下干涩地咽了咽:“我怎么觉得娶你的人才是最值得人同情的?”
我横眼过去,她倒是来了兴致也不顾去评点戏台子上舞姿妖娆的狐族美少年,扳着指头对我道:“你瞧啊,你说你除了一手厨艺尚可入得了人眼外,文比不得文曲家那口子,舞比不得东海那白明紫,至于武嘛”
她那双水润的眼睛将我通体一个细细打量,摇着头道:“被你打倒的你看不上,你看上的又打不倒。说实话,武罗啊,就你这闯祸耍赖的本事能有人要你就算不错了啦。那谁,谁说来着的,知足常乐。懂否,小娘子?”她拈着兰花指拉着音重重点了点我脑壳。
我抚着茶盏盖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哼着小曲儿,趁她说罢鼓着腮吞完糯米渣的功夫,伸出爪子往她肩上重重一拍,诚心诚意与她道:“你说得倒是一点都不错,可惜呢”
我笑盈盈地看着她被噎得脸红脖子粗指着我说不出话的模样道:“你怎么就忘记了,你就是打不过我的人之一呢?”
“……”
我就算不贤良淑德,哪能让比我更不贤良淑德的你评点?
人在落魄时总爱回忆过往诸般美好,回忆过后对比之下只会觉得自己更落魄,典型的自我虐待。
我并非贪恋那过往留存的一抹暖,只不过,是要为而今的落魄境地找个理由。或许真如苏耶所说,以我的资质是承担不来帝君夫人这一位,再看这两百年来岁崇替我收拾的无数烂摊子,从而他休我便也有了缘由。这样看,能不能说是两清了呢?
我仰头看着上方的虚迷黑暗,长长而缓缓地吐出一口凉气,两清罢了。凭我这几万年来活着的经验,再难熬的坎都会有过去的时候,当时觉得百般煎熬,回头时看终只余一段风轻云淡。
这世上哪有谁离了谁活不下去的呢?看遍凡间剧本,所谓柔情如许良缘佳偶,终终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无由情丝罢了。
综上所述,经此一役,我的抗打击力和思想境界再次提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老爹一直觉得我不学无术得紧,我想这回也许我该去入了佛祖门下,现在我已将近四大皆空,没准修行一段时间就立地成佛,光宗耀祖了。
再后来看这段心如死灰的感言,我只给自己一句评价,吃错药了
雨师妾已经和岁崇从天衣嫁衣讨论到了西天佛诞,再由西天佛诞讨论到了盂兰鬼节。我算了算时辰,这夜游君也快当值了,雨师妾难道是想从万生百态的话题里抽丝剥茧直奔阴阳调和,双修炼性这一精华主题?
难得见岁崇耐着性子听她漫无边际的闲扯,时不时应上一言两语,颇有风度。我在心底推敲着他的底线,开始倒数,再不出一刻岁崇那厮绝是要委婉赶人了。原因无二,按着他刻板不二的性子,此时该是要去处理公务了。
天大地大,谁都没有克己奉职的东岳帝君手头的文书大,这是我摸排了两百年的心得。
我枕着双臂打着小算盘,要不等我回去干脆出一本《东岳府秘闻》?或者是《东岳帝君那些你不为人知的习性》?又或者是《未来东岳帝君夫人成功秘诀》?光是随意清点一下三界六道里暗恋岁崇的少女们,就可预见其销量该是多么火爆了。
我一合计,觉得此行简直一本万利啊!就算给我这千疮百孔和破渔网似的心灵聊做弥补,以至于在以后的生活里还能撑起来遮风挡雨。
果真,过不了些许时候,就听他平淡嗓音响起:“听闻国主近来正为佛诞净心斋戒?”
雨师妾似是一时没缓过神来,呐呐应了句:“是了”
岁崇端着他四平八稳地姿态淡淡道:“如此似是到了晚课时辰了”
后面的话他自不用说,以雨师妾那七窍玲珑心自是领悟地十分透彻。
好的姑娘家是不应在成年男子家里停留太久的,可是料想这雨师妾是很想把自己从姑娘家变成妇人家,可是她又是个聪明的姑娘家,作为一个聪明的又怀着非分之想的姑娘家自然是十分清楚“欲擒故纵”和“若即若离”这套兵法。
她含蓄地表达了她对这番谈话的意犹未尽和有空定当再次来领教帝君教诲云云,随即道:“帝君不必借酒消愁,武罗她自不知”
她欲语还休,等得我心痒,苦什么心,岁崇的心又不是莲子!却听她峰回路转地嗔责而稍显幽怨道:“帝君至今仍唤我国主,以现今你我二人的情分难道还比不得当初你与她吗?”
我被那短命的半句憋屈地快要挠破了门,卿、妾、美人、夫人!你的闺怨可否适时再发?
佳人含怨已去,岁崇也该去和他那堆心爱的奏折们相拥相抱了。
料想他已经将我这个被进小黑屋的轻薄对象忘记得十分干净,我在竖着耳听了半晌,并无动静。
我决定自力更生来自救。
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摸着边儿撬开了门。理了理形容,施施然踏出步子,一抬头,我镇定地缩回脚,行云流水地挥袖关上了门。
“阿罗。”他沉声唤道。
“……”我沉默是金。
隔着一扇门,我们二人无言相对。我的脑袋抵着出着劲儿地磨蹭,刚刚收掇好的七零八落的心情又搅糊成了一锅粥。
“开门。”他半晌见我没动静,再没了好耐性直接冷声开口命令道。
这会我倒是来了气,刚刚你还和雨师妾在那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到我这就这样恶劣了。凭毛?!
我一脚狠狠踢在门板上,抱臂索性坐了下来,懒懒道:“大叔,你是谁啊?”
“你就不能让我好好看看你?”衣料窸窣声后他倚在了门上,语气里有无奈还有一缕疲倦。
我按了按将一慌乱的心跳,花言巧语都是魔障,武罗你已着了他一次道,万不能再失了一次足了。
“帝君真是好情趣,放着一堆公文不处理反倒过来逗弄我等荒民。”我决意采取恶语相向的方法来同他一较上下:“明明清醒却装醉,好玩是吧?”
岂料他略一沉吟道:“确实。”
“……”我一咬唇口中弥漫铁腥味,容我爆句粗口,和岁崇斗嘴真他妈自讨苦吃!
“你真是越来越胆大了,引魂咒也是你能随意使的吗!”他突然厉声道。
我被吓得老一大跳,条件发射地挺直了腰板,而后反应过来立刻气不过道:“关你屁事!”
我冷笑连连死死盯着那扇乌漆麻黑的门,恨不得字字成箭戳死他:“你我既然恩义已绝,帝君还是自重为好,切勿再插手与武罗相干的事由。其他不说,武罗我还得顾惜着名声,睁大着眼睛替自己挑个好婆家。人嘛,瞎眼一回就够了,还真能一直蠢下去不成?”
一连串说下去,喘了一喘,忽而觉得这场景是如此荒诞,我和他本就缘分已尽,到头来看竟是我一厢情愿地不甘心找上门来了。
这样的我连自己都瞧不起
我轻慢着声一言一缓道:“武罗本是个贪生怕死之人,为了自己一条命才有了这一见。而今发觉,这世上的人都是有命的,可有心的却少之又少。”我伸手顺着下颚摩挲上眼角,这张脸已不是原来的脸,这个身子也是起死回生后的破败之躯:“帝君***武罗蠢笨,可是武罗还是知道,这样算来,一条命又怎抵得上一颗死如灰烬的心呢?”
一霎门扉大敞,孤月的清寒银辉流泻入内,那人颀长身姿立在门口。原本散漫的长发已用紫金冠束得端正,清姿卓发,再无一丝醉态来。
那时他果真是骗着我在的,可笑的是我还险些沉沦进去一往不复。
他目光幽邃地将我牢牢看着,锁进深瞳里:“阿罗,你总该记着你我夫妻情分”
我嗤笑一声打断他:“都道人与人之间总是有很多情,可是听过人很多,懂它们的却很少。”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自嘲道:“如今看来,你我皆是那顽愚不懂的。”只不过,你是当真绝情,而我却是懂得太晚。我在心底补充道,所以终是擦肩而过。
他眼底暗波丛生,似有痛色浮出,未及我辨明,突听远方一声尖锐长唳,带着三分警醒七分威胁。他面色一变,甩开袖,好吧,又一次果断将我丢了下去,只不过这次丢地是往凡间。遥遥有他冷然声传:“这九重天你是万不能再来!好自为之”
穿云堕雾,飕飕的风声擦过耳际。往日偶然听过谁谁谁又犯了天规被打下了凡间,谁谁谁又为情为爱跳了天门,而今亲身实践一遭,我表示感觉还不错
真的挺刺激啊,我那颗小心肝都差点没蹦出来了
元神坠入躯壳内,三魂六魄乱窜了阵子总是安稳了下来,慢慢起身。
“总算回来了”有人从后松拢地半扶起我来,我的爪子扣住他的手腕,学着岁崇的样子将那人拉了过来。对方身形比我大,我将就着将自己埋进了他怀里,湿哑着声音道:“别动,借我抱一抱。”
那人的手挣脱出来,我凶残道:“你敢乱跑我就吃掉你!”
他拍了拍我的背,将我按地更紧点:“哭吧”
谁说我哭了,我才不会再为了那个负心人哭了,明明是云水潮了我的眼睛!
我死死抱着那人将满腔的伤心化成汹涌的泪水,他将我丢了,我也将所有过往一起丢得干干净净
对不起啊,随手抱来的少年郎,等我哭完,如果你很介意的话,我不介意对你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