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清宫后百丈来高的菩提树枝叶扶疏、树影婆娑。葳蕤树冠上头缭绕的雾气隔去日光只匀下薄薄的一抹柔色染在他紫衣上,削去他几分冷然凌厉。
我立在他身后几步之外,久久地看着那不太真切的熟悉身影,心底破土而出一种酸软的情绪,尖细地刺痛着我的眼底。我握着袖子粗粗一把擦了擦眼角,凭什么我被休弃、被火烤、被换容,拖得一身病疴伤痛,岁崇你这王八蛋居然一点都没瘦!我高估你了,你哪里是心黑,你压根没长良心那玩意吧!
秉持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壮烈信念,我大阔步上前,转到端坐着的他面前将要掐着腰来番泼妇骂街姿态,却是愣在了原地。
岁崇似是醉了,单手支颐半阖着眸。漆黑凉滑的发丝贴着侧颊垂下,一缕散在紫袍上,一缕则流入微敞开的衣襟里。他这般衣裳不整的醉态我是从未见过,印象中的他总是一副端肃严谨的模样,纵是在床弟之间情动处也是灵台清明地很,还有空琢磨一下双修。
偏我这人极富有挑战和好奇心,尤其是对挑战我这冰罐子夫君底线一事乐此不疲。没错,我就是想看看他那成日不变的冷淡神情有朝一日崩坏纠结的情态,并将此奉为我毕生奋斗之事业。多不容易,自三千年前我一人单挑魔界十二将后,这是我最尽心尽力的事儿了。可叹的是,每次我撩拨他之后,被百般折磨到生死不知的人总是我
我一人对十二魔和一人对一岁崇的下场是一般的,可见岁崇作孽的道行真是高的令人发指。
醉后的岁崇比之常态,别有一番风情。那常年冷峻的眉目都似暖融了两分,颊上隐着极淡的红晕,素来的檀香冷韵被醇醇烈酒味儿所淹没。
我动了动鼻尖,扫了一眼凌乱的石桌,上面东倒西歪着几只细颈酒注。我拿起一支来嗅了嗅,又添了添壶口,砸了砸舌。乖乖,这杜酒仙珍藏了万把年的佳酿连天帝都舍不得给的,这岁崇怎就和喝白水似的灌了几壶?
摩挲着下巴,什么时候岁崇和那风骚得紧的酒仙走得这般近了?我早就知道那酒仙不是个好货,觊觎了岁崇的美色许久,如今看来这雨娘娘镇不住场啊,没办法啊她讲究个风姿仪态,怎知我当初哪一次不是将那趴在云头往东岳府偷窥的酒仙打得鬼哭狼嚎?
我窥了窥注口,还未来得及往嘴里倒一口,就觉腰间一紧,天旋地转间被扣入了那本该醉得不省人事的人怀里。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酒后乱性?晕头转向的我突然在脑子里冒出那四个字,然后晕头转向地想到,那我是随他乱呢,还是不随呢?不对不对,按着我的性子,我应该是把他乱了才是。
他凉薄的唇贴上我的眼,闭着眼细细啄吻着,灼热的吐息喷在我面上。浓烈的酒气蹿入我的口鼻里,涌入肺腑,竟也醉得我昏昏然。我扭了扭了身子,想挣开他妄图非礼他洁身自好、坚持清白的前妻的手,可是效果好像不太好,可以说是更差了。他箍在腰间的手更紧了,那势头是要活活将我勒死。
我握着他的衣襟努力抵着他胸膛,侧首避开他纠缠的吻恼羞成怒道:“岁崇你个老色鬼!你再这样我不客气了!”我诚然说的是狠话,不过这次是十足金的狠话。平日里我推不倒、打不过你,今日嘛,嘿嘿。我抿唇低诵,欲召出纯均来。
岂料他一捞我腰将我抱在腿上,捧着我脸唇贴着唇低喃道:“别闹了。”
如斯熟稔的语气和词让我刹那便恍了神,他趁机封堵住我的唇舌,舌尖在唇上轻佻描了一个来回,微眯的眼中一片潋滟蛊惑的光泽,他低声哄道:“阿罗乖。”
我果真乖乖地启口任他为所欲为,苏耶说得对,在岁崇面前我一向是个纸老虎,用不了三言两语,他一个眼神我就兵败如山。当初是那样,现在依旧是这样。谁让他是我嫁的人,是我心底里默认的夫君,我一直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我揪着他的衣襟低低呜咽。他紧贴着腰线欲向上的手蓦地停滞住了。他轻吻去那滴泪,轻轻叹息蹭在耳边:“阿罗,我想你。”
是了,你想我,你想得我要死了是不是?我哭着笑看那张同枕共眠了两百年的脸,到现在你还在骗我,岁崇,你真将我当成一个傻子吗?
我低头张口咬在了他敞露的锁骨上,他低低抽气,紧靠着我的身子颤了颤。我埋在他怀里哭得泪如雨下,手里的纯均剑抖得快要握不住。他默不作声,我将剑对了几番,始终刺不下去。泪水一滴滴打在剑柄上,滑过剑刃扭曲着映出我红肿的眼和苍白的脸。
怪不得他要休掉我,这番毒辣阴狠的丑陋样子任是谁也不喜欢的。
算了,我垂下眼松开手,纯均剑化成一道利光消失在了空气中。自暴自弃地鄙视了一下心慈手软的自己,我抬起手想要按道符咒弄晕了他,他不要名声我还得惜顾着点留给我未来良人。虽然我坏心眼地想,要是给雨师妾那姑娘看到该多么美好啊。一想到她被气得三魂出窍还得维持贤良典范的憋屈样子,我就乐啊。
此日之后我定要杀去地府往那三生石上瞅一瞅,我上辈子是杀了岁崇全家还是把他男人女人都抢了!要不然怎么会在我决心放过他一马时,被他再度利索地扔进了小黑屋里。
轻不可闻又万分熟悉的“咔嚓”一声传入跌坐在地上的我耳中,我不可置信地盯着森然紧闭的门。前一刹那还在温言软语地亲热,后一刹那就被抛进了小黑屋。腾空的眩晕感尚还晃着我的神思,我去你大爷啊,岁崇,我错了,其实我低估你了。你这反复无常的性子堪比魔界强女安南南啊,你果然是在调戏我吧,我为自己愚蠢的心软死不瞑目。
掌心撑在小黑屋冰冷的地面上,寒意冒进我心间,冻得我浑身冰冷。我哆嗦着想要爬起身,可是腿一软又倒在了地上。
我抽了抽鼻子,甩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啪”地一巴掌,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小黑屋里,火辣辣的痛蔓延在半边脸上,据说这叫破罐子破摔,既然毁容不妨就毁得彻底点。你瞧半死不活的总是不好的,例如半死不活的尸体会变成僵尸,还例如我半死不活的贼心,那颗见了岁崇就蠢蠢欲动的贼心将我自己送上去给他一刀刀割碎。
那巴掌终于起到了激励作用,后来我觉悟大概只是因为太疼了,已经疼到盖住了心底的疼了,所以我得以保留一丝清醒来支配四肢活动。
我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迈到门边,正准备与这扇不知关了我多少次的破门来次玉石俱焚时,便听到清凌凌地一声唤:“帝君,这是?”
一道门外,我的前夫正神台清明地缓着声对雨师妾道:“小酌了片刻,失态之处让国主见笑了。”
雨师妾轻柔地一笑,那笑声带着丝俏皮和调侃,只会让人觉得可爱和活泼:“往昔总见帝君高然不可攀之象,而今见了帝君这般”她顿了顿,有些揶揄道:“倒是让人觉得多了几分人情味儿了。”
他不冷不热应和了一声。
正是不经夸啊,人家刚刚还说你多了人情味,像个正常的神仙了,这会子又端起了凛然不可侵的姿态了。啧啧,我贴着门板摇了摇头,太不可爱了。
“若是国主前来,自当通报一声也好让东岳以礼相迎。”他淡淡道,我都可以想象得到那副平板冷漠的模样来。至此我的贼心又贱兮兮地复活了,戳着我道,你瞧,他终只对你一人还是不同的。
我忽略雨师妾此女的攻击力了,也自我暗示般的忘记了流传得沸沸扬扬连小白都知道的天族与东海联姻的事。我总是下意识地忽视掉那些刺耳刺心的话语,可是并不是忽视掉它们就是不存在的。相反,当有朝一日你想起它时,它呈现在你面前时,给予的便是积少成多的毁灭性打击。
雨师妾期盼又娇羞道:“前些日子帝君派遣的织女们为我量身而做的天衣嫁服今日将将做好,我便,便想送来与你看看。”
小黑屋里还残留着烧尽的佛香冷味,呛得人眼都睁不开了。我抬起手严严实实地遮住眼,没有留一丝缝隙。我对自己轻声道,阿罗,争气点,这回你可以死心了。你要做回原来无拘无束的武罗了,再没人会管着你,骂你,将你关到这里了抄佛经了。
岁崇,他真的和你再没有一丝关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