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扭头去看江面。对岸漂亮的灯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几盏黄色的小灯零星地散落着,影影绰绰。灰色的风卷过江面,带来一丝清醒的冰凉。不时有几声汽笛传来。那沉浑而幽长的声音,像咖啡杯里的奶泡飘荡在液面上,盘旋回转,弥久不散。
想起了自己对叮当说,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是的。离开一个人,断决一种生活,期待下一次旅程,寻找未来的终点——我们就是那样的一种女人。
如果不能给我幸福,那就让我离开。
漂泊是一种沉痛的本能。前行是一种长久的宿命。
——也许我会哭。但是不在这里,不是现在。
5
入夜的时光显得格外的空洞与漫长。我在竹榻上不住地翻动身体,竹榻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此起彼落。月光从古老的木框窗格里透进来,像一块洁白的画布铺展在地面。而暗影处却藏了一只兽,正一口一口地吃着光线。
我又翻了个身,把手枕在面颊下。面颊很烫。觉得身体内似有一团火烧上来,一颗心跳得擂鼓似的,“嗵、嗵、嗵”。钝重而压抑。窗外聒燥的蝉和碎嘴的树,更加增添了我不安的预感。
忽然间,听到了窗外的声音——“笃笃,笃笃”。我猛地竖起耳朵——“笃笃,笃笃。”
强压下翻腾的心跳,我做贼似的掩到窗口,将窗户轻开了一条缝。晓峰背对月光站立着,给了我一整面的阴影——不作声,只是冲我勾了勾手指头。
我点头,又轻掩上窗户,像往常那样探头探脑地溜出了房门。
“干什么?”我粗着嗓子轻声问道。
“陪我去一个地方。”晓峰说。
“还溜出去!这两天正在风头上呢,你不想活啦?被你奶奶遇上了,看不揭了你一层皮!”
晓峰的笑容如同空气一样无法捉摸,“没关系!”
“还没关系呢!你为了洁割腕子的事,闹得学校都翻了天了!你奶奶差点没被你气死!这两天能对你放松么?——对了,”我低头去拉他的手,“伤好了没有?让我看看。”
晓峰把胳膊往背后一藏,微微侧了侧身体。
“哪是什么割腕子!你别胡说八道的!我只是在手臂上划了几刀——不深!这都快好了!”
“那也还是有病么!没事拿刀剌自己,有多想不开似的!你知道么,大家都在笑你呢,我还听见你们班同学造谣说你是想在手臂上刻出洁的名字来……”
“别说了!”晓峰猛的一声低吼。
我一怔。呆呆地望着他拧在一块儿的眉毛。我的晓峰哥哥。他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
晓峰终于叹了口气,面色渐渐缓和下来。他走过来像往常那样揉了揉我头发,“对不起,炎炎。我不该……我们还是走吧!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我慌忙拽住他的胳膊,“别这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晓峰哥哥……”
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害怕听到他说“最后一次”。我那翻涌着的莫名的不安,有即将得到证实的预感。
“别说了,我明白!我们快走吧,不然真的要被发现了!”
我一路被晓峰拽着,飞快地往前冲。两边的景物刷刷地向后掠去,只是融成了一阵有颜色的风。我的心里正有一种浓烈的酸楚翻绞着,痛得我不得不用力地大口呼吸。
晓峰说“别说了,我明白”——可是晓峰呵,你又如何能明白呢?现在的我们——现在的我,跟现在的你——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6
我们来到了小河边的码头。那个小小的几乎废弃的码头,泊着几艘破旧的小船。陈腐的木块显出厚厚的深青色,在月光下睡得正香。像个迟暮的老人打着沉重的酣,有着即将倾覆的气息。
我看了看晓峰。晓峰笑了起来,突然纵身向前一跳,跳到了其中一艘小船上。
我一声惊呼:“你干吗?疯了么?快下来!”
晓峰并不理会,走过去解拴在石墩上的绳索。
我急得直跺脚:“晓峰哥哥,你到底要干吗!快点下来!别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偷人家的船呢!”
“别说得那么难听,”晓峰笑嘻嘻抬脸看我,“是借!这船是我一个同学的爷爷的,他答应了要借给我的!”
“他答应,他爷爷可没答应啊!”
晓峰的眼中突然升起一抹郁郁的神色。那冰凉的光芒,直透进我的心里面去。“炎炎,你觉得做人永远这么循规蹈矩强迫着自己,有意思么?”
我不说话了。低头沉默一会儿,我用力咬了下嘴唇,跳进了船里。
晓峰笑了。拿起长长的竹蒿往堤岸上一顶,小船便晃晃悠悠地荡了开去。
“你会划船吗?”我打量他。
晓峰依旧只是笑,又拿竹蒿在水底用力撑了一把,看到小船借势在河中央平稳地前行了,才收起了竹蒿,转而坐下来摇橹。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不到你还真有模有样的!”
晓峰微微昂起了头,眉毛吊得高高的,神色颇为得意。“你以为我这个哥哥是假的么?”
这话虽是没什么不妥,我却始终觉得不得劲儿,便闲闲地岔开话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晓峰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献宝似的吐出来三个字:“龙王山!”
我大骇!
“你真疯了!”我愣愣地说。
晓峰忍不住大笑起来,无比舒畅的样子。
“从这里到龙王山远着呢!万一早晨回不来怎么办?我们一定会被打死!”
晓峰快乐地“啊——”了一声:“管他呢!”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是上了贼船。只能一直跟着他这样走下去,陪在他身旁——一种无法回头的快乐侵袭了我。仿佛是看到了一片纯白的雪地。雪地上两排密密的脚印。紧紧地靠在一起,一路茫茫地延伸下去,看不见尽头……
7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我们的小船终于靠了岸。我举目四顾,周围净是一块块农田,全无高山的痕迹。
我大惑不解:“我们这是到了吗?龙王山呢?没看见呀!”
晓峰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别急呀,还有一段路要走呢!”
我吐了下舌头:“外婆骗我!她说河的尽头就是龙王山了!”
晓峰又是一阵大笑,忽地轻拍了下我的脑袋:“走吧,小傻瓜!”
步行了大约半个多钟头,我们才算是见到了传说中的龙王山。我抬头凝视着这座被神化了的小山头,不敢相信神龙竟然会选择这样一座并不巍峨的山峰栖息——尽管它的树林生长得尚算郁郁葱葱,可是人的梦想那样沉重,它那小小的骨骼,扛得起那么多的重量么?
“怎么了?”晓峰走上前来拍了下我的后脑勺,“看什么哪?山不在高,有龙则灵嘛!”
“是‘有仙则名`!”我纠正。
“我知道,我故意这么说的!”晓峰微笑着冲我眨了一下眼睛,“快走吧!”
“去哪儿?”
“上山呀!”他又拍了下我的头,“你今天是怎么啦?这么迟钝!”
我白了他一眼,扭头自顾自地往山上走。山路崎岖不平。脚下传来脆叶断裂的声音。一步,一步,进入到夜色的内里。月光依旧明亮、洁白而骄傲,高高地浮在丛林的上方。偶有轻微的流动,却始终不愿深入。
空气湿热而粘稠,紧紧地包裹住我的身体,却不能抵御繁枝杂叶的不断侵袭。皮肤有摩擦后的辣辣的痛楚。林间纷飞着的大量的硬壳小虫和飞蛾,因为外敌突然的侵入而显得仓惶狼狈,闭着眼睛一阵瞎撞,不时地撞到人身上来。
我刻意加重了每一步的力量,籍此来捍卫自己脆弱的勇敢。心脏不断捶打着薄薄的胸膛。汗毛似是每一根都直立着,犹如我的神经——只消轻轻一碰,便可能灰飞烟灭。
“小心点!慢点走!”晓峰在背后叫我。
“顾好你自己吧!”我倔强地说,强迫自己不许回头。
身后传来晓峰轻轻的笑声。“你这野丫头,一点也不可爱!”
8
丛林一步步深入,呼吸变得越来越痛楚。每吸入一口气,便像吞下一颗仙人球,刮得喉管生疼。额角有一根神经癫痫般抽搐着,大脑里只剩下心脏跳动的轰鸣。嗵嗵嗵嗵!如战鼓般沉重而急切。
脚步开始变得虚浮,突然一脚踩空!整个身子向前倾去。
“当心!”晓峰惊叫。非常及时地从身后将我拦腰抱住,一个转身,人已来到我面前。
“我说叫你小心的吧?”晓峰慎怪的眼神注视着我,伸手捊顺我凌乱的头发。
我笑了笑,一个松劲儿,人竟向前磕去,额头正抵他胸膛。重重的“嗵”的一声。
“你怎么啦?”他又是一声惊呼,飞快地探手到我额前摸了摸,“天哪!炎炎,你病了!在发烧啊!”
我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灼灼的火,燃烧得分外温暖与明亮。
“你早就在发烧了么?出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依旧只是笑,他自责而焦虑的眼神,引发了我心头些许阴暗自私的小快乐。我摇了摇头,却是无语。
“炎炎……对不起……”晓峰忽地低下头来,声音像空气里的粉尘,被山风吹得一阵颤抖。
“真的对不起!”他说,“我那样任性!伤害了很多人……”
“不。”我微笑,“你没有伤害过我——你从来都不会伤害我。”
“炎炎……”
“我们走吧,还要往上爬呢!”
“不!”他忽地抬起头来,坚决地望着我,“不能再走了。我们得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坐下来。你需要休息!”
“我可以的!”我申辩,“我们要爬上山顶,向龙王许愿!”
晓峰笑得古怪:“许愿?许什么愿?”
“我想……”我咬了下嘴唇,“我们要离开……”顿了顿,又补充到,“一起离开……”
晓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我额前的刘海夹到耳后去。模糊的笑容,仿佛更添了一层阴影。
“还是先找个地方坐下吧!等你好些了再爬。”
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却是不容置疑。我只得由他搀扶着,找了一处稍大些的空草地坐了下来。
9
山间的野草有种反常的强韧,粗糙而坚硬的,像是坐在锉刀上面。周围灌木丛生,泥土的腥潮泛上来,热哄哄的,又湿又痒。
我看看晓峰。晓峰搂住我的肩头。
“靠一会儿吧!”他说,“闭闭眼睛。”
我把头轻轻枕在他的肩膀上,却没有闭眼睛。心跳渐趋平缓——有晓峰在的一切,便是一个风雨不透的安宁世界。
“炎炎,”晓峰说,“你很想离开这里,很想离开家吗?”
我点头。
“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一个自己的世界。”
“你现在没有吗?”
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那不同。”我说,“我要的是完全属于我的——感情、爱情、事业、成功、金钱,甚至是眼泪——通通专属于我。”
“要得这么多,不会太贪心了么?”
“难道你不想要吗?”
晓峰忽地笑,低下了头。
“炎炎……”他抬头看天空,眼神迷离,“为什么我们想要的永远得不到?为什么我们……永远那么孤独?”
“晓峰哥哥……”
“再给你唱那首歌吧!”
我一怔:“什么歌?”
“我们最喜欢的……想听吗?”
“嗯!”我用力点了点头。
晓峰笑了起来。紧紧搂了下我的肩膀,轻轻哼唱起来:“I was standing,all alone against the world ontside,you searching,for a place to hide,lost and lonely,Now you`re given me the will to survive,When we`re hungry,Love will keep us alive……”
悠扬的曲调回旋在耳边。我忽然疑心自己进入了一个梦境。
我闭着眼睛。却看到了大块的灰色云朵在天空翻卷掠过。星星露了出来。很大颗。像是刺穿了天幕的钉。耳朵里是各种奇怪的声音——叫不出名字的虫子的吼叫。山风与草木的撕打。露珠淌过花叶的声音——掉到地上,即时碎裂——还有晓峰。来自于他的,奇怪的声音。
他说:“炎炎,我要走了。”
我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微微睁开眼睛。“嗯?”
“我要走了——离开这里——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我慢慢地从他怀里直起身子,想望到他眼底去,仿佛自己只是听到了一些奇怪的音节,却并不能将它整理成文。
是的,那是奇怪的声音。来自于晓峰的,奇怪的声音。
“炎炎……”晓峰在我的目光下显得虚弱不堪,“对不起……我……我……没有办法……”
我望着他。那一点点的鼻息。虚弱得仿佛就要死掉一般。
我忽然微笑了。奇怪自己的声音怎么会如此平静。
“你要去哪儿?”我说。
“……澳洲。我爸爸听奶奶说了我的事……他们要送我去那里念书……学校都己经联系好了……是寄宿的男校……”
我只是微笑:“什么时候走?”
“一个星期后。但是从明天开始,我就不会再去学校了。”
我点头:“好。”
“炎炎……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再点头:“嗯!”
“我走了,你就更孤独了。”
“不会!”我微笑,“这是我的愿望——我们都要离开——你先我一步,我很高兴!”
“炎炎……”晓峰的声音像毛糙的金属片。
“晓峰哥哥,”我打断他,“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我深深地望着他的眼底:“我要你答应我——如果你走出去,那就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再回来!”
晓峰的目光像漾在水底的藻,在我脸上了浮游了很久。
“嗯!”他点了下头,“我答应你!”
我彻底病倒了。
连续三天三夜的高烧。吓得外婆根本顾不上惩罚我深夜出走以及跷课一天的斑斑劣迹。
好不容易等到烧退了。人却还是昏昏沉沉的气力不济——我为我年少轻狂的叛逃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整整一个星期。我卧在床上听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无休无止。似是将一切都泡进了天公的眼泪里。
一个星期后,雨停了。
病好了。
晓峰,也走了。
那个潮湿的江南的多雨的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