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如约收拾行装。除了两大箱子的衣服,我不准备带走任何东西。租来的房子,没有欲罢不能的牵挂——只要赔掉押金,房东便会高高兴兴地去寻找下一任租客。
几件简单的家私电器,我通通贱价变卖。是真正的贱价——一台电视机加上一台旧电脑和旧冰箱,还有一些零散家具,加起来才卖得两百块钱。
简儿笑我是扶贫。我笑笑说我自己也很贫穷。
最后的晚上,用这变卖家当所得买了一堆熟食,请简儿在家里吃饭。开了两瓶红酒。
我举杯:“来!为了我这么多年的所有——两百块,干杯!”
简儿不说话,径自碰了碰我的杯,一饮而尽。喝罢,方才皱了皱眉道:“这个意思不好。”
我笑笑:“那要怎样才算好?”
简儿眨了眨眼睛:“为了远行,干杯!”
我放下了酒杯,“简儿,你真的那样热爱远行么?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你真的那样乐此不疲么?”
简儿望着我,忽然笑了起来。“不是为了流浪而流浪,炎炎。而是相信幸福,相信自己还有希望。”
我望着桌面,“如果已经……无法再相信了呢?”
“那就想个办法让自己相信。比如……去远行!”简儿冲我眨了眨眼睛,“会好的,炎炎——你知道吗?我常常会遇到这样的事,以为再也没路可以走下去了,可是第二天醒来,换个方向,发现一切原来并不是那么糟。”
我深深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颅:“今天我回来的时候见到了方,简儿……那是你要离开的原因吗……我看到他旁边……站了另外一个女人……”
简儿笑笑,不置可否:“你认为呢?”
“我……”我咬唇,“我不知道……”
“生活总是会继续的,炎炎……”简儿吁出一口长长的气,“你唯一能做的,是如何让自己在这种轮回里更快乐一点。”
我终于笑了起来,吐出一口气。“你应该去当演说家。”我说。
“哦,”简儿夸张地以手摁住额头,“给卡耐基留口饭吃吧!”
我哈哈大笑。
“来!”她又举杯,“为了即将到来的幸福,干杯!”
2
制造幸福的空酒瓶“乒呤乓啷”地滚了一地。简儿喝得酩酊大醉。好不容易将她扶上床,她依旧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我望着她脸上升起的漂亮的红晕,慢慢地在地板上坐下。身边是装满了衣物的两个大箱——我这多年的异乡之旅唯一的存留。
我忽然有些想笑。或许其实我最能够舍弃的便是它们——可是如果我连它们都舍弃了,那我又能拿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
是的——我以为自己曾经真真切切地在这座城市生存——可是回过头来,一切竟不过是一场虚妄的轮回。怎么来的,还怎么走。
带不来的,也带不走。
耳边仍然听到酒瓶的撞击声,叮叮当当的,仿如乐音。我笑了起来——原来幸福,不过是一场营造的幻觉。
我在幻觉里慢慢地闭上眼睛,听到一种熟悉的音乐声。
“喂?”我伸手模模糊糊地接起电话。
那头沉默良久,终于长长一声叹息,“炎炎,是我。”
我突然一下颤抖,“……晓……峰?”
“……是我。炎炎,你好吗?”
我听见自己微笑的声音。“为什么你要这么问?”我说,“晓峰,如果我现在很好,你问不问有什么意义?如果我现在不好,你问了,又能改变什么?”
晓峰又是一阵沉默。
“炎炎,对不起……”
“不需要。晓峰,你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你比我强——起码你还能够保有一份坚持。”
“不,炎炎……已经……不是这样。”
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我静静地听着,眼泪流了下来。
“能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我笑,“晓峰,我很高兴我终于还有一样东西可以带走,那就是你的声音。”
晓峰很是吃惊,“你要走吗?”
“是。”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
“可是我回来了!炎炎,我回来了!”
“我也曾经拿这种话无数次地欺骗过自己,”我微笑,“可是对不起,晓峰……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晓峰,我永远触摸不到……”
“可是炎炎,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从今以后你不再需要力气,因为我会给你所有我的力气——只要你还愿意,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晓峰,”我气若游丝,“别再跟我开玩笑。”
“不,炎炎,这不是玩笑!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现在,就在上海!”
我猛地打了个冷战。
“不可能!”我叫起来,声音发颤,“为什么你要撒谎!晓峰,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你不能一直骗我!”
“我不会再骗你,炎炎。”晓峰轻声说,“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
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为什么……这不可能……”
晓峰低声长叹,“我现在在新天地的starbucks,我们曾经坐过的位置。炎炎,我想见你!”
3
晓峰真的回来了!
直到坐在starbucks坚实的木椅上,我仍然无法让自己完全相信这个事实。
面前的晓峰形容疲惫。几天没刮的胡茬横行于面上,泛起隐隐的深青色。双眼混沌而缺乏生气,嘴唇几乎没有一点血色。连那熟悉的笑容都仿佛一下苍老了数十年。
“哦,炎炎,你终于来了。”他说。
我忽然感觉鼻子一酸,不可控制地落下泪来。“晓峰……”
晓峰伸手过来抓住我的手,“你恨我吗,炎炎?”
我摇摇头,看着泪水晃落于桌面。“我还没有学会如何去恨你,晓峰。我从来……都只是爱你……”
晓峰也不禁湿了眼睛,“对不起,炎炎!是我伤害了你。”
我抬头看了看晓峰,又看了看四周。太过熟稔的环境。一切都恍如隔世。
是的,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落地的玻璃窗。黄色的木桌椅。袅袅的咖啡香。还有面前的人。一个复去还来的人和复去还来的关切眼神。
泪水再度滑落。
“不,晓峰,”我说,“你没有错——你只是……太爱护我。”
“可我自以为是的爱护却伤害了你!”
“不是这样,晓峰,”我摇头,“如果没有你,或许今天我都不可以挺起胸膛坐在这里——虽然你给过我生命中的最伤痛,但是你一样带领过我走出了生命中的最阴霾——如果说真的有伤害,那只是因为你不明白,我要的,从来都只是你的爱情。”
“炎炎,对不起……”晓峰声音黯哑,“其实我一直很想把真相告诉你,可是每次……我不是怕你怪我,炎炎,我只是担心你……你……”
“我明白。”我透过泪光凝视晓峰,“虽然你永远无法爱我,可你确实真真正正地爱护着我……”
胸口突然一阵剧痛袭来,我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所以这是你的选择——我以前不懂,可现在懂了——晓峰……哥哥……你只是太想要,你爱的爱情……”
“炎炎……”晓峰紧紧抓着我的手,低下头去,双肩剧烈起伏,“对不起——或许我们都只是那么害怕孤独……”
“……”
“炎炎……”他突然抬头凝视我,“嫁给我!”
我猛地瞪大了眼睛!如同亲历一场高空速降。头骨几欲碎裂的疼痛,眼前竟是一片茫茫。
“炎炎,相信我,让我来照顾你一辈子!”
我张了张嘴,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炎炎,你愿意吗?愿意嫁给我吗?”
“……”
“说话啊,炎炎!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突然间微笑了。“为什么你这么肯定,晓峰?”
晓峰一愣,“什么?”
“你匆匆忙忙地跑回来,毫无道理地向我求婚——为什么你这么肯定?——你肯定我一定会见你,一定会答应你么?”
“炎炎……”
“晓峰,你知道我爱你——我那样爱你——所以,这就是你的筹码吗?”
“……”
“可你知道这不是我要的……”我竭力压抑颤抖的声音,“晓峰,我只是……要你爱我……”
“炎炎……”晓峰嘶声道。
“晓峰,你爱我吗?”
“炎炎……”
“你爱我吗?”我凝视他,“晓峰,告诉我——你爱我吗?”
“炎炎……”晓峰呻吟。眼底升起一抹淡淡的绝望。
我慢慢垂下头去,“可我是那样爱你,晓峰!……”
“炎炎……”晓峰终于落下泪来,“对不起!对不起!……”
4
车子慢慢停在了小区门口。我走下去。
“炎炎!”晓峰轻唤。
我转头。
“刚才说的……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我是认真的。或许我给不了你太多,但是我一定会用下半生好好照顾你,给你平静而安定的生活。”
我笑笑,“我知道——我相信你。”
金色的奔驰在地上滑出两道震颤的水线,在寂静的夜里缓缓地去了。我蹲下来,将头靠在臂弯中,凝视那庞然大物的寂寞背影。碎裂的水珠在我面前蒸腾,我开始相信自己真的只是进入了一种轮回,孑然而迷惘的,空洞轮回。
我叹了口气。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正是浓黑的夜晚。整条大街都显出了深沉的倦怠。我如同无主孤魂在幽冥的世界里游荡。
走进一家小店。买了二十根火腿肠和两瓶可乐。
一面走,一面便迫不及待地掏出两根吃起来——用最原始而粗暴的办法,将火腿肠的两端握在手里,用力一拧,火腿肠便拦腰断成两截。开始大口地吞咽,几乎不咀嚼——四截粗壮的家伙,从塞得满满当当的口腔,再一路艰难地挤入食道。
打开可乐。“咕咚、咕咚”,一气灌下半瓶。
打出一个响亮的嗝,无数气泡争先恐后钻进我的鼻孔、大脑,还有眼睛。眼前又开始模糊。我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眼时,看到了面前闪亮的暖黄色灯火。
我走进去,用力将手中的物品置于台上,高叫:“老板,来两碗牛肉拉面!”
在老板骇人的目光中吃完了两碗拉面,我的胃部奇异地肿胀起来——我相信那里面有坚实而确定的存在,并非虚无。
我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擦了擦嘴,抚摸了一下隆起的肚皮。
“老板,收钱!”我再次高叫。
转身离开的时候,双手又一次控制不住地伸向物品袋,掏出两根火腿肠来。拧断!塞进嘴巴!用力吞咽!
我就这样完成着我的填充。
一路走,一路填充。
突然!胃部一阵强烈的不适感袭来,我一下干呕,冲到路边的花坛旁。心跳崩裂般炽热而急切。脸颊滚烫如烙铁。我用力深吸一口气,却一下弯下了腰长大嘴巴开始呕吐起来。
混乱的作呕声与秽物坠地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的。我拼命呕吐,似是要把所有内脏都挤出口腔。我不明白自己进入了怎样一个世界,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我的眼前水气迷蒙。
然后,一阵尖锐的痛楚席卷了胃部。我终于一个踉跄,无力地颓丧下来,倒在了路边。
四周依旧惶然而寂寥。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嘭嘭嘭”的撞击,错乱而惊慌。路灯惨白的微光笼罩在头顶。面前是大片延展的丛林。盘亘交错的路。扭曲纵横的粗壮枝桠。黑色的风啃噬我的脸颊。暗处藏着的惊恐的眼睛。耳边听到诡异而飘忽的兽的尖叫——我忽然间不明白——发现自己竟被遗弃在这巨大而诡秘的丛林里。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回家的路,我竟早已失落。
我终于开始害怕起来。
黑暗与孤独的惩罚让我毛骨悚然。脑中的地图撕裂了——我那通往过去未来的美丽地图,不复存在了。
手机的乐声在这个时候骤然响起,我近乎欣喜若狂地接起。
“炎炎,是我——你到家了吗?”
“晓峰,”我突然间掩面而泣,“我回不去了!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毁了!”
晓峰静静听着我哭泣。良久,他低声道:“那就到我这里来!炎炎,我会给你一个家,一个你永远不会失落的家。”
“可是那个家不属于我!那里没有我的位置!”
“炎炎……”我听到晓峰竭力压抑的悲怆在翻涌,“Michale他……已经死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