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方便”不是很方便,睡觉也睡得不安稳。12米长的帆船就是一片小小的陆地,如果我一个不小心的翻身,可能就会滚落大海;如果大海一个不小心的喷嚏,可能就会把我的船打翻。
一天一夜的陪伴让我产生一种亲切感,也许极度的孤独让我可以接受一条鲨鱼做朋友吧。我忽然觉得我与它可以心灵相通,我猜测它可能也只是因为无聊,所以跟在船后客串了一次保镖吧。
百余年前,中国人远渡重洋,或者跑船下南洋,或者淘金美利坚,都是带着谋生的意志,备受屈辱和煎熬而去的。然而他们用自己勤劳勇敢的品格证明了自己,成为当地文化中的一份子,甚至成为当地文化发展的动力之一。忍辱负重,终究成就荣誉,这是全球华人共同的荣耀之处。然而中华文化与异域文化的融合,依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几代人都无法完全做到。华夏子孙仍然需要不断地证明自己,毕竟还有太多的领域没有出现华人的身影。
1.海上生涯
离开西沙群岛,我便正式驶出中国海域,环球航行进入一个全新的里程。
2009年我归航回到国内之后,无论是媒体记者,还是一些没有航海经验的朋友,见到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在海上是怎么生活的。湛蓝的海洋,和煦的海风,还有成群结队的鱼群,没准还能遇到一座金银岛,上面有三百年前海盗们留下的宝藏……他们以为这就是航海,就像一部偶像剧一样,舒服、惬意、五星级!听到这样的问题我总是笑笑,然后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说:“同志,你把航海想得太简单啦!套一句话说,光看见我吃肉,没见到我受罪呢!”
好吧,现在是2007年5月底,“日照号”正在向菲律宾海域行驶。刚刚过去了一场家常便饭式的暴风雨,风力达到6级,掀起了4米多高的涌浪,大海又恢复了平静,温柔地呼吸着,我就抽个空,给读者您讲述一下我在大海上的吃喝拉撒睡吧。
还记得我离开日照那天对于食品储备的描述吗?当时可真是琳琅满目啊,但小半年后的现在,还能够填到我肚子里的,就只有方便面、洋葱和母亲做的煎饼了。西红柿最先烂掉,然后土豆发了芽,随即变成一堆烂泥。而母亲给我做的煎饼,倒是跟随我航遍了全球。在很多个港口,外国航海人看到我拿着煎饼啃时,都惊异地张大了嘴,他们不明白这个中国人在变什么魔术,可以把一张薄薄的纸当成食物。2010年6月我做客央视《奋斗》节目时,还拿出这跟随我多年的煎饼,请现场的观众朋友们尝了尝。
因为风暴随时会来,加上能源有限,我生火做饭的次数很少,一般就拿着方便面和煎饼啃。如果哪天兴致高涨,我会烧点水,泡一包方便面,开一罐啤酒或冲一杯速溶咖啡犒劳自己,然后静静地欣赏海景,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两个小时,我会恍惚自己正在一艘五星级的豪华游轮上,而不是执掌着一条脆弱的帆船,扮演一位与大海抗争的孤独船长。
海上缺水,所以下雨的时候就是补给水源的时候。大海上经常会下雨,看到乌云压顶,我就把风帆折成一个斗状,然后留出一个豁口用来放水。风帆把水蓄满后,银亮的水流就从豁口奔涌而出,流进我预先放好的桶里,这可是老天爷送来的琼浆啊!
为了补充维生素,一旦补给上蔬菜水果,我都会尽快把它们吃完,而且尽量生吃。在古老的航海过程中,因为缺少维生素,许多水手都得了脚气病,最后甚至连命都搭进去了。我可以死在风暴里,但不能死在维生素缺乏这样很没面子的死法上。没有蔬菜怎么办?洋葱就顶上来承担重任。洋葱是所有蔬菜里面最不容易坏的,我环球航行多长时间,就吃了多长时间的洋葱,它简直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在海上很少钓鱼,但有时上帝会把海鲜送到我的甲板上,那可能是一场风暴,或者就是一个小小的浪头,让本来在海里畅游的鱼儿成了我锅里的美味。中国人做鱼很讲究,姜丝除腥,还要加各种调料。最初我也这么干,后来发现实在太奢侈,于是直接水煮,什么都不放,吃来也有一种纯天然的感觉。
5月底的一天,我本打算煮一碗方便面打发午餐,只听见甲板上“咚”的一响,一条银亮亮说不上名字的大鱼正在甲板上扑腾呢,身上还带着伤,血殷殷地渗出来。我朝海里一看,一条鲨鱼正在一团鱼群里猎食,正在和另一条大鱼周旋、扑杀,估计这条鱼是鲨鱼咬住以后,不小心又脱逃的。狗急还跳墙呢,谁能保证这条鱼不是急了,直接跃上船来求救呢。我当下动了恻隐之心,先把它放进一个大塑料箱——这个箱子之前是用来储存蔬菜的——灌上水,等船开过一段后,我把它放回了大海。也许等待它的依然是弱肉强食的命运,但作为人类,我觉得施以援手也算是给自己做了一点功德。
淡水在海上比黄金还要珍贵。幸好“日照号”配备了淡水回收器,可以把露水回收变成饮用水。关于海水的可怕想必我不用赘述,这么说吧,当一个人置身大海却没有淡水的时候,海水会让他变成魔鬼。
墨不可一日无酒也!在海上酣醉可是一件既痛快又危险的事情,因为一旦醉倒,可能就会从船上栽进海里,成为龙王的盘中餐。而且酒在海上航行是非常珍稀的,所以我只在极度烦闷或非常兴奋的时候开怀畅饮,与夕阳干杯,与云彩干杯,与远处鲸鱼喷出的水柱干杯。一旦“日照号”停泊岸边,我也会回到陆地,拿好酒招待朋友——这是最美妙的时刻,往往一醉方休。
烟酒不分家,但是海上无风三尺浪,抽烟与喝酒一样成为一件需要克制的事情。孤独得久了,我的手会不自觉往烟盒子里面摸,抽出一支叼在嘴边,然后“啪”地点燃打火机。让火苗对准烟头是一件技术活儿,常常好半天对不上,一旦对上,海风又把火苗吹熄了。要不怎么说一支烟赛神仙呢——神仙也经不起这样的晃荡吧!吞云吐雾之间,我就会拿起画笔,画日出,画水面上跃出的飞鱼。压抑久了,画板成为我心灵的一个出口,我可以和纸笔对话,就像与一个老朋友聊天一样,常常就这样画着、画着,从残阳似血一直到天幕里繁星尽现。
人有三急,在海上解决内急是最为痛苦的一件事情。佟晓舟后来曾经与我一道出海,两人一起煮酒论英雄,啤酒开了一罐又一罐。我喝完酒就“上船头”。“上船头”是航海人圈子里通行的术语,英文就是“head”,意思是上厕所。天地之间哪里还有这么一个巨大的厕所给你上呢?刚开始学习航海的时候,我在船头上厕所很不习惯,风浪摇摆,我经常担心自己掉到水里去,怕着怕着,“需要”就“怕回去”了,那种憋涨的感觉生不如死。慢慢习惯在船头撒尿后,我才渐渐找到那种男子汉般的豪气——眼前可是无边无际的一片壮丽景观啊!当然,上厕所的时候还是要给自己系上安全带以防万一。佟晓舟则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船只靠岸,他才急吼吼地跑上岸去解决新陈代谢问题,这距离我们开船已经有10个小时了。
“方便”不是很方便,睡觉也睡得不安稳。12米长的帆船就是一片小小的陆地,如果我一个不小心的翻身,可能就会滚落大海;如果大海一个不小心的喷嚏,可能就会把我的船打翻。我每天在极度困倦的时候,会睡两三个小时,睡得也非常浅,得把船舵用绳索固定在脚上,才敢慢慢睡去。这样一旦船发生偏移,我就会被拉醒,不至于醒来的时候自己完全在另一片海域里。
有许多船失事,其实并不是仪器不够先进,也并非驾驶技术不够娴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疲劳。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与领航员疲倦分神有很大的关系。在中国海域行驶的时候,有一天凌晨3点,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直到被一片吵嚷声惊醒,猛然发现我的船就快和一艘渔船相撞了!我赶紧转舵避开了对方的船头。这艘船刚刚出海遭遇暴风归来,和我一样,船员们都困倦不堪,两条船上的人都在打瞌睡,差点酿成惨剧。这样的险情在大洋上也发生过几次,所以人哪里是在和大海作战,其实就是在挑战自己的意志和身体。
2.鲨鱼做伴
5月31日,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一幕又壮观又让人胆战心惊的场面,平整如镜的海面,忽然出现一群小小的“风帆”,好像是贴着水面在迅速移动。仔细看看,这哪里是什么帆船,明明就是一群鲨鱼,正在水下巡航!
它们并不是冲着我这个方向来的,渐渐游出了我的视线,但它们让我想起一个大家伙,2001年8月,我在南太平洋航行前往斐济的时候,这个大家伙就跟在我后面,尾随了一天一夜。
那是8月26日上午11时,天空晴朗,风力4级,我正操纵着船舵,目光融化在一片蔚蓝之中。
忽然,我发现船尾大约10米开外的水下,有一团黑色阴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把我吓了一跳。它竖起来的鳍劈开水面,暴露了真实身份——一条嗜血成狂的鲨鱼!它什么时候跟上我的?我心里嘀咕着,该不会把我当成它的晚餐了吧?
风力没有变化,我的速度也一如惯常,而这个大家伙挺有耐心,一直尾随在后面,我似乎可以感觉到它从水下射来的凶光。那种虎视眈眈、志在必得的凶狠劲儿让我心里忐忑不已。只有10米距离,万一它发起攻击怎么办?我想起斯皮尔伯格的经典电影《大白鲨》里的镜头,固若金汤的钢条笼子在锋利的牙齿面前,也软得如同面条一样了。我不禁吞了一口口水,好家伙,路这么宽,咱俩还是撞在一块儿啦!
我将一柄小刀别在身上,想着万一落水还可以跟它搏斗一下。航海家们一般都会随身携带一柄尖刀,它有三个功用:一是用来切削洋葱和面包,在能钓到鱼的情况下还可以切、刨鱼,以补充身体所需养分;二是万一碰到鲨鱼还能周旋一阵,当然,如果在人落水的情况下有鲨鱼扑来,拿刀和赤手空拳没有多少区别;三,当然也是最重要的,在处于无可挽回的险情下,让自己少受一些痛苦。
奇怪的是,5个小时过去了,这条鲨鱼仍然尾随在后,却没有任何想要展开攻击的意思。相反,它似乎在做某种游戏,有时候还跃出水面,“扑通”一声砸出巨大的浪花,我看到它那血盆大口里寒光闪闪的牙齿,其尖利程度,撕开一条20岁的帆船应该不需要花费太大的力气。
就这样,我快,它快,我慢,它减速。夜幕降临,它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我已经有点找到伴儿的感觉。告别女友安琪以后,我就是一个人在海上了,真寂寞啊,就算想讲几句无聊的话也没有人会听了。这条鲨鱼不失时机地出现在我面前,就是为了倾听一下我的心声吗?
我从船舱里面掏出一包方便面来扔到海里,“喂,哥们,你要是肚子饿了就来一包方便面吧,可千万别吃我啊,哥哥我也是吃着方便面过来的,现在让你一步到位!”方便面抛到水里迅速沉下去,鲨鱼老兄都没拿正眼看它,依然执著地追逐着它的既定目标。
经过这么一个插曲,我百无聊赖的航海有了几笔彩色,至少是不敢打瞌睡了。晚上就看到那个巨大的身体浮起又沉下,偶尔还在水面上跃出一道抛物线。它不会以为这是一堂拓展训练课吧?又或者它把这条帆船当做自己的同伴啦?我隔着船尾还有一定距离,眼睛死死地盯着海面,以防它突然发狂。
东方泛白,这位同伴居然陪了我一天一夜。我忍不住笑起来,冲它喊:“哥们,你够执著的!留个联系方式吧,下次来太平洋我还找你给我保驾护航!”不知道它是不是听得懂我的话呢?一天一夜的陪伴让我产生一种亲切感,也许极度的孤独让我可以接受一条鲨鱼做朋友吧。我忽然觉得我与它可以心灵相通,我猜测它可能也只是因为无聊,所以跟在船后客串了一次保镖吧。
27日上午11时,跟随了整整一天一夜后,大家伙终于游开了。我确认了一下,看不到那团黑影,心里忽然失落起来。漫长的旅程中,一个旅伴该是多么重要啊,哪怕它是那么的危险!
我的思绪从6年前慢慢拉回来,现在这个大家伙在哪里呢?也许此刻正在某一片海域里饱餐吧?也许就隐藏在刚刚看到的那一群鲨鱼里?我还真想见见它。
带着这样的思念,我看到了菲律宾起伏的海岸线。
3.“我们为你自豪”
“用心理和数字丈量地球。”我总想用这么一句话来形容自己的航海。6月1日,下雨了,我躲在甲板上外加的顶盖里,冷不丁就想起这句话。
6月1日早上4点50分,船的四周雷雨大作,电闪雷鸣,我把所有电子设备全部关闭,只用手电记录此时的状态。狂风夹杂着暴雨打在船体,发出“咚咚”的声音,看着闪电袭来,船在疯狂地摇曳。人在自然面前显得多么的无助和脆弱。想到脆弱,曾经有一个歌手在他的歌里唱:“脆弱也是一种力量。”
天阴得很,雨不停地下着。6点16分,雨停了,我用储存的雨水洗下5天来的汗渍,海水在身体里混和,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
6月2日,进入菲律宾民都洛海峡。早上日出非常壮观,远处有几只海豚跃出水面,我拿起相机记录下这道优美的风景。从昨晚至今没有见到一艘船,海峡之间,通航要道,居然这么冷清?也许这就是菲律宾吧!早上7点左右,在我的船尾20米处,有一头鲸鱼浮出水面,喷着水柱。
从6月3日到5日,我在苏禄海航行,经过库约群岛,直奔棉兰老岛,三宝颜港。我需要尽快避过台风形成地带,因在菲律宾北部,5到12月会形成台风和热带风暴,6至12月为雨季。东南亚地区比较普及的三戟型渔船在海上作业,眼前景象似太湖、千岛湖,耳边仿佛响起渔家小调。因为在近海行驶,我可以放松一下心情,端起咖啡,享受凉爽的海风把湿漉漉的衣服吹干——在海上航行,衣服少有干燥的时候,常常是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我的身上不时会出现一大片湿疹,这也是追求美景的代价。想起池莉曾在小说中有句话,“划水无痕”,面对茫茫大海,有什么样的人物能在此留下痕迹呢?
平静往往是暂时的,3日下午4时,狂风暴雨再次降临,借着闪电劈出的白光,我看到白沫浪被风掀起,过后一片漆黑。
5月27日离开西沙群岛,9天后,“日照号”抵达了菲律宾最南端的渔港,通过望远镜可以看见岸边的椰林和散落不齐的渔家小镇。此时落日辉煌,远处有穆斯林的声音。几个小孩划着独木舟来到我的船边,盯着我看,嚷嚷着看热闹。他们的聒噪让我有些烦,我挥挥手把他们赶跑了。一个菲律宾的男子划着三体舟奔向我来,手里拿着长约1.5米的大鱼,嚷着听不懂的语言。这个应该是他今天的收获了,于是想分享一下,顺便赚一点外快。我冲他摆摆手,这么大一条鱼没法要啊,吃到臭可能都吃不完。
接近渔港,我闻到了鱼腥味和过往汽车的轰鸣声,还有小贩的叫卖声。9天以来,除了在海上偶然会有货轮、几艘渔船外,其他的就是大海、天空、日出、暴晒、阴天、风暴、升帆、降帆、吃喝拉撒、发呆,没有任何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