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这个社会每个人都匆匆忙忙,从亿万富豪到平头百姓,都在为生活奔波着。现在,一个人为着他的理想,一个与写字楼、打卡上下班、年薪和分红没有任何关系的理想,驾着船来到这里,停泊在一群已经被生活折磨到无趣的职业人身边,你觉得会有怎样的示范意义?
为了某一个人成立一个委员会,这是一个“小概率事件”。这是一个纯粹的民间组织,这里没有规章制度,只有大家的一颗热心。让我非常感动的是,每一个成员,在我环球航海过程中,都以绵薄的力量和海内外广阔的社会关系,承担了许多艰苦、繁重甚至是不可能的任务。
林志炫在歌里唱:“朋友们的眼睛围着我,就像遥远温暖的烛火”,如果没有这些烛火,我即便能够完成这漫长的环球航行之旅,也会在无垠的大海上寂寞得发疯。古代水手航船,一座座灯塔会给他们以指示,朋友们就是我的灯塔,是我回家的方向,也是照耀“日照号”的阳光。
1.网
“喂,大记者,你可以出来啦!”
当日照的轮廓在视线中变得模糊,那些跟随的船只已经不在眼前转悠,最好的相机镜头也拍不到我的船时,我冲着舱里喊了一声。小山探出头来,那表情很有点越狱成功的味道。
“我能干点什么?”他开始请战了,“就这么几天工夫,我得多干点活儿!”
我于是手指朝下指指站立的位置:“要不你来试试?”这里是船舵,是船长的宝座,小山听说他可以掌舵,立刻兴奋得摆出一副船长的神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他的手刚握上去,脸色就变了两分。这可不是一般的汽车方向盘,没有一定的臂力是无法自如地操纵船舵的,搞不好还会被舵盘所伤。只听见小山哎哟一声,舵盘一个回打,膝盖撞到绞盘破了一块皮,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我和老杨都哈哈大笑,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呢?反复搬弄几次之后,小山也有模有样了。
海上的风依然很大,我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发梢的温度接近于零。
出发的第一件事情,不是乘风破浪,而是赶紧到岚山港把我的骨折的右手打上石膏。我已经在那里约好一位医生。直到出海以后我才发现,为了起航仪式而强忍着痛,现在右手已经又红又肿。老杨有些忧心忡忡:“老墨,你这样一个人能行吗?”
“放心吧!”我很坚定。按计划,小山将在舟山群岛下船,老杨跟我到厦门。然后就剩下我一个人,还有六七百个日日夜夜要度过,怎能轻易就认?
岚山港也在山东省。乘车从日照到岚山港,只需要30分钟。如果风力适当、天气晴好,帆船将在两小时内到达。可由于近海渔网的阻挠,我们花了整整8小时。离开岚山港的时候,我的右手已经打好石膏,不得不指挥“水手”们干这干那,我成了真正的船长。
其实在大海里,一艘12米长的帆船,可能也就是一般鲸鱼的大小,当然也就可能像鲸鱼一样,陷入那些不怀好意的渔网的纠缠之中。我和老杨在船头和船舵间轮替,目光一直扎进深水里,看到有丝网状的东西出现,立刻叫对方“向左向左!右打右打!”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太细致的活儿,很快我有点不耐烦了:“怎么这么多网!”在水面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是一张写满愤怒的长发男人的脸。
“如果我们被缠住,会怎么样?”小山问我。他大概还以为,只要拼命旋动船舵,也许这艘船能像一把手术刀一样锋利地切开那些该死的绳网,成功地挣脱出去吧。
“我们会被这些网子捆绑起来,力大无穷的鲸,以及凶猛的鲨鱼,有时候都无法挣脱这些网绳。”我想起,不久前有一次环球航海行动就是被渔网彻底毁掉了,这种情况跟一只小鸟干掉一架飞机差不多,而且潜水员也无法在一个到处是陷阱的地方下水作业,那只能呼叫拖船来帮忙。
“近海航行有时候比远洋航行还要危险。在大洋的中心,你的生命已经完全托付上帝,如果不幸遇难,那与你的荣誉无关;但是近海有礁石和渔网,以及海浪扑到岸边,被大陆挡回来的回潮,如果不幸在它们手上翻船,倒霉不说,还会成为圈里的笑柄!”
2.朋友走好
1月7日,距离出发整整一天以后,我们在海上遇到了风浪。
初次登船的小山,在他的作品《孤筏重洋》中对这次风浪有非常细腻且新鲜的描述,这让我想起第一次面对风浪时自己的心情。现将他的大作摘录如下:
对发怒的海,你害怕又盼望。你在这里看到风催生了涌,涌变成浪,浪是白色的,浪是黑色的,浪是灰色的,它拥有很多颜色,但无论何种颜色的浪,好像只有一个使命,生来就是为了蹿到船边,又会突然而起,像一只愤怒的手,要把甲板像瓷片一样劈碎。有时候,它们又像商量好,把8吨重的船当摇篮一样摇着,你看到世界有时候倒向左边的海平面,有时候又倒向右边的海平面,同时让你的身体前倾或者后仰,让你的心情无奈接着无奈。
我们仨在风浪里嘶吼,因为只有这样的分贝,才能传递到对方的耳朵里面。掌舵的需要紧握舵盘,它控制着命运的方向;执帆的要随时调整风帆的角度,它鼓起生命的力量;自然还会有人——只要我们中间任何一个稍稍腾出手来——就要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来帮助这只“摇篮”不被风浪掀到半空,然后永沉大海。
风浪的间歇,夜幕降临,无际汪洋像一只猛兽匍匐喘息,呼啸渐远,云开雾散,头顶闪出一角星空,迅速铺成一片,比任何一座城市里望见的都要清晰、灿烂。三个大老爷们会在此刻玩一些浪漫,刚刚还紧绷的筋骨,现在瘫散在甲板上,开一罐啤酒,躺着看星星。小山炫耀起他的星座知识,“大熊”爬过去了,“猎户”紧跟着,“仙后”在远处冷眼相对,织女星在天琴座上拨动琴弦……这时候的话题少了些腥涩味和肌肉感,变得文艺、哲学和历史,后来的两年间,我漂泊在大海上,时常会想起这一幕,就如同一部冒险小说华丽的开头。
让他俩特别兴奋的,还有见到一艘船,或者一座无名小岛出现在眼幕。长年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一旦身边、眼前、耳边喧嚣遁逸,会突然间很不适应,迅速被孤独入侵、占据、殖民。离开日照三天后,这种落寞的神色就写在这支远征大海的队伍脸上。所以看见冒着烟的轮船呼啸而过,他俩,甚至包括我在内,都会大声呼喊。这是一种对话,其实并不讲给那些船员水手听,而是告诉我们的内心,你并不孤单。
1月9日,短暂的风暴过去了,几个大男人对望了一下,互相从眼神里找到一丝兴奋,一丝重生之感。
接下来是整整24小时的和风,一直将我们往南吹送,在舟山群岛,小山抱拳告别。没有太多言语,他需要上岸去好好解决一下新陈代谢的问题。看着这个男人远去的身影,我想象着,用不了几天,当他在一张踏实、温暖、舒适的床上醒来,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眼前是公路、高楼、车流和川流不息的人群时,他的内心会迅速变成一片墨蓝,那是大海的颜色,那是怀念的情绪。
3.舟山访“绿眉”
舟山群岛一千多个岛屿中,朱家尖是第五大岛。海岛北面与普陀山隔海相望,据说乘快艇只要10分钟就能到达那个“海天佛国”。我的帆船静静地向这个岛靠拢,岸边出现了一些帆船,我想,那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绿眉毛”呢?
送别王小山后,我和老杨在舟山群岛稍作休整。期间一个很重要的计划就是拜访一下当地的“绿眉毛”帆船队,那些船老大们都是浪里白条,不知怎么我总是想起“赤眉绿林”的豪迈来。
“绿眉毛”帆船可是鼎鼎有名。它是中国四大名船——浙船的主要代表,是浙江地区的古老船型。古色古香的“绿眉毛”常常有几张大小不一的古铜色布帆,船头像一只漂亮的鸟头,鸟的眼睛涂成绿色,弯若柳眉,“绿眉毛”由此得名。船舱里,原木船体、实木地板、木头桌椅,全部是木结构。“绿眉毛”可上溯到宋代,约有800年以上的历史,是明代郑和下西洋船队中的一种优良船型。当年就是一批批的“绿眉毛”们,追随着600多年前的郑和,闯出了一条“东亚海上的丝绸之路”。即便没有了现代的GPS等现代航海设备,凭借千年之前的古代技术,“绿眉毛”仍可在海上乘风破浪,曾有航行中遭遇十级大风安然无恙的骄人纪录。如今,舟山的“绿眉毛”仿古帆船则是舟山的形象大使,肩负着宣传舟山海洋文化的重任。
热情的“绿眉毛”船老大们把我迎入港中,一见面就是几坛芳香的杨梅烧酒,还“撺掇”着我说,这酒对骨折是最有疗效了。几碗下肚,满腹清香,那些劝酒的话早已抛到脑后,一番神侃,我和“绿眉毛”们都成了朋友,船老大们投来羡慕的眼光:“听祖上说,我们船队里有老祖宗随郑和下过西洋的,没想到你比我们走得更远,来,喝!”得,酒桌上真是无不可入酒令啊!
在朱家尖,我参观了普陀山和马岙古文化遗址。临行时,朱家尖管委会还送了本地的杨梅烧酒,为漫漫的航程添了浓浓的酒香。船老大们双手捧上“绿眉毛”船旗,我郑重接过,这份礼物非同小可,一定要好好珍藏。
4.“日照号”厦门新生
继续往南,是老杨上岸的地方,厦门。而在我的航海日程表里,这里也需要多呆一阵。1月18日,“日照号”抵达厦门,在这里有了一顿“饱餐”。
北方的滨海城市,比如日照,还带着北方男人的豪爽与大气;而到了南方,更多的是精致与优雅了。厦门就是这样一座精致的城市,海风吹拂,整个城市的节奏都慢下来,没有那么多的浮躁与喧闹。我曾于几年前中国海疆万里时访问过厦门,在这里有不少老朋友。
1月18日深夜,我的厦门好友魏军、留典芳等几位航海爱好者驾驶船到厦门外海迎接“日照号”入港。出发前他们就跟我说,一定要在厦门停一停,哥几个好好喝一顿。
当他们看到我的“日照号”后,都大跌眼镜:“就凭这个老家伙能够环球航行吗?”留典芳拍着我的船说:“就这艘老爷船,你是怎么开到厦门来的?别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沉咯!”大家笑起来,我说:“别开玩笑了,帮兄弟看看,怎么整一下?”
他们的话问到了我心里。就像我是带着右手的伤出发一样,“日照号”抖擞疲惫的筋骨,伴着我开始全新的航程。毕竟它已经20多岁,见过了太多的风浪,伤筋动骨也不是一回两回,而且买回来的时候,很多仪器设备要么没有,要么老旧,并不是远洋航行的最佳状态。
“翟墨老师,就看这条船的外观,我们都很难把它与环球航行联系起来,您怎么就敢驾着这样的船出海呢?”一个记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分惊诧地问我,他代表了第一眼看到“日照号”的所有朋友的心声。
我也不敢带着这样的“日照号”去远航,我庆幸,在厦门有这么一帮古道热肠的朋友。
大伙决定帮我给船来一次装修。
厦门翰盛游艇有限公司胡乃盛厂长可以免费为“日照号”体检,查漏补缺;厦门欣翔航运电子有限公司为“日照号”赞助了全套通讯导航电子设备及其辅助设备、雷达、电子地图、GPS卫导、自动驾驶仪、船用电台等仪器仪表;厦门飞鹏工业有限公司为“日照号”配置了交通艇、充气救生艇、液压升降驾驶座、气胀式救生衣、防水行李包、航海保温服、淡水收集器、液晶监控电视、帐篷、防撞装置、特制气垫床、钓具。
那天,船厂打来电话,要我过去“接老婆”。
等到我来到船厂,我几乎认不出这是“日照号”。是她,可又有些不像。没有中年人的老气横秋,显得青春靓丽、生机勃勃。绝大部分仪器和一部分装置都换成了新的。
船厂工人冲我嘻嘻一笑:“看你老婆,整容了,是不是更漂亮啦?”
“简直是绝世美人啊!”我哈哈大笑起来,回头冲这群哥们一合掌,“翟墨谢谢各位了!”
“人在江湖漂,谢啥!”大家又都笑起来,建议说今天晚上真该在船上开个party。
作为礼物,朋友们还带来了成箱的食物,当然还有好酒,啤的白的都有,“撒尿的时候别掉海里就成!”这似乎是航海人之间最常见的玩笑了。
出海时所携带的食物,现在已经烂掉了许多,像香蕉在出海第三天就烂光了。这其实是件很头疼的事情。这十几天我就靠着方便面和土豆度日,恐怕未来这也会是我的主食。
看着船舱里成箱的方便面,留典芳往我的胸口擂一拳说:“你小子真是胆子太大了。一条破船,几箱方便面,几句补丁打补丁的外语,连游泳都只会狗刨,就敢跑到那大洋里面去。厦门港口里停着几百条船,哪条不比你这条好?没有一个敢离开岸边一百海里的!你完全是找死啊!”
我知道他挺担心我,于是笑笑:“是哥们就相信我,从来没有中国人做这个事情,我非得把它做成了不可!”
5.遇见祝妈妈的“黑店”
我在厦门呆了两个月,住在一座家庭旅馆里,老板娘姓祝,我入住的时候叫她祝女士,离开的时候已经喊她“祝妈妈”了。
就是和这位祝妈妈之间,有一段不得不说的故事,现在想来也非常有趣。山东出好汉,《水浒传》里面经常有好汉不打不相识的故事,而我与祝妈妈之间就是不打不相识。这得从祝妈妈的这家“黑店”说起……
那是厦门市内一条老巷子里一座普普通通的民宅。福建人擅经商,祝女士发挥余热,把自己的老宅装修一番,做了一座家庭旅馆。抵达厦门后,我成了她的住客之一。
她见到我的时候,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但还是打量了我打着石膏的右手,以及脖子后面束起来的长头发。办入住手续时,她的眼睛不时一瞥,大概心里正在嘀咕:别是什么流窜犯、通缉犯躲到我这里来了吧,包庇窝藏的罪名可担待不起啊!
那阵子我正忙着打理“日照号”,每天早出晚归,都跟朋友们混在一起。早晨我行色匆匆地出去,晚上我无声无息地回来,换个立场来看,我也觉得这人特别可疑。而且朋友豪爽,经常把我灌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回来,难免动静就大一点。我猜想,等我这张房门关上,该有双警惕的眼睛在打探——别又带了什么赃物回来了吧!
头两天,她还会不停地旁敲侧击,带着盘问的口气问:翟墨啊,你从山东来?山东什么地方?干什么的啊?哦,画画啊?你航海?船停在哪里?你做什么生意,有那么多钱航海?哦,房子都卖掉了啊,那现在不是一点后路没有了?哎呀,我说你们这些成天异想天开的……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担心”我的,除了祝女士以外,其实还另有其人。
2007年2月初,入住这家家庭旅馆3天后,我的房门被敲开了,6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站在门口。
“有事吗?”我问。
“你就是翟墨?我们接到附近的群众举报,说这里有可疑分子出没。”站在最前面那个说。
这时祝女士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见我被警察盘问,连忙帮我解释,说我是好人,是航海家,邻居恐怕是误会了。
“好人?航海家?手怎么回事?!”几个人还是不依不饶,抬腿就要进来。我可受不了那种门缝里看人的表情,怎么,把我当罪犯了?要动手抓人了?
“你们想干吗?想动手啊?”我也不是个软柿子,尤其在别人不尊重我的时候,我又何必给别人好脸色看。想着我退开两步,拉开了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