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月色铺满了西安正北路大街。萧红穿着酱色旧棉袄,披一件黑色小外套,夜风吹动她毡帽外的长发。她一边走,一边对即将与丁玲前往延安的聂绀弩说:“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同志,又是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么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她又说到端木蕻良,说起端木对她的追求。在聂绀弩听来,这只是一次倾诉而已,他以为,萧红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端木。
我知道她是讨厌D.M.的,她常说他是胆小鬼,势利鬼,马屁鬼,一天到晚在那里装腔作势的。可是马上想到,这几天,D.M.似乎没有放松每一个接近她的机会,莫非他在向她进攻么?我想起萧军的嘱托。我说:
“飞吧,萧红!记得爱罗先诃童话里的几句话么:‘不要往下看,下面是奴隶的死所!’……”
——(聂绀弩《在西安》)
然而,她到底还是与端木走到了一起。四月初,已转道去延安的萧军,突然与聂绀弩、丁玲一起来到了西安。一到住处,便看见一同从丁玲房间走出的萧红与端木,见到萧军的刹那,两人愣了一下,然后,故作镇定的端木走过来,与萧军拥抱。
萧军进门后,打了一盆水,正清洗着脸上的灰尘,萧红走进来,面含微笑地对他说:“三郎,我们永远分开吧!”萧军一面擦洗着头脸,一面平静地回答:“好!”听到这个字,萧红飞快地走了出去。
如果他表现得不那么平静,如果他哀求,萧红也许会原谅了他,像从前那样,与他再一次和好。她是期待的。然而,萧军永远是那个宁折不弯的男人,这一声平静的回答之后,他与她,再无瓜葛。
1938年4月,尽管炮火纷飞,情感受挫,却依然是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这个春天多么不合时宜啊!曾经的一对患难情侣,如今在这个春天,成了陌路。是时间的魔咒么?还是生活的鬼符?这个春天,萧军与塞克一起离开了西安,远赴兰州。此后,他再也没能和萧红相见,一声“好”之后,他轻轻走出了她的世界。这个他曾以命相搏去营救的女子,这个与他患难相守六年的女人,到此刻,一切的传奇与神话,全部都结束了。
在兰州,萧军与一批文艺战线的友人从事抗日救亡宣传工作,在那里,结识了兰州“王氏兄妹小剧团”的二妹王德芬,两人一见钟情坠入情网,于5月30日火速订婚,并在6月2日的《民国日报》上刊登了订婚启事。
萧军离开后,萧红随端木又回到了武汉,并在5月下旬,与端木蕻良在汉口大同饭店举行了婚礼。那天,萧红穿了一件自己缝制的紫红丝绒连衣裙,一双黄色半高跟皮鞋,色彩搭配显然极不协调,如果鲁迅仍在人世,一定不会同意她这样打扮自己。然而,尽管如此不搭调,尽管她腹中怀着萧军的骨肉,尽管新郎不是她心底最爱,这个婚礼却是她数次情感历程中,唯一的一次婚礼!
婚礼主持是胡风,他让新人谈恋爱经过时,萧红说了这样一段话:“掏肝剖肺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远分开的时候,我才发现了端木蕻良。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我深深感到,像我眼前这种状况的人,还要什么名分。可是端木却做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
她说得平淡,可又何曾忘记过萧军。后来在重庆,她到胡风家,偶然见到了萧军与新婚妻子的照片,那一刻,她心痛得几乎无法自持。
有一次她一个人来我家看我,我不在,我妻子将萧军新近寄来的新婚照片给她看了。她看后好半天没有作声,看出这在她的感情上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她没有等我,就匆匆的走了。
——(胡风《悼萧红·代序》)
失去了使她痛却又让她深爱的男人,她的情感生活只剩下最朴素的愿望,谅解和体贴。然而在朋友眼中,她这次的选择,却是一错再错了。
端木出生地主家庭,是母亲最小的儿子,性格文弱,缺乏担当。婚后,萧红不仅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替他誊抄文稿,甚至他闯的祸,也要由她出面去赔罪和化解。更让人无法容忍的是,他一改婚前对萧红作品的赞美,代之而起的是鄙夷和干涉。
靳以有一次去看萧红,正伏案写作的萧红悄声告诉靳以,她在写怀念鲁迅的文章。不料,却惊醒了正在旁边睡觉的端木。
这轻微的声音却引起那个睡着的人的好奇,一面揉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一面略带一点轻蔑的语气说:
“你又写这样的文章,我看看,我看看……”
他果真的看了一下,便又鄙夷地笑起来:“这也值得写,还有什么好写……”
他不顾别人难堪,便发出那样奸狡的笑来,萧红的脸更红了,带着一点气愤地说:“你管我做什么,你写得好,你去写你的,我也害不着你的事,何必笑呢!”
——(靳以《悼萧红和满红》)
友人问她:“你离开萧军,朋友们是并不反对的。可是你不能一个人独立地生活么?”
她说:“我为什么要一个人独立地生活呢?因为我是女人么?”她为自己是一个女人而遗憾。后来当生命接近终点,她总结自己的一生时酸楚地说,她败就败在是一个女人上。那个年代,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她再强,也强不过命运。
8月,武汉战事紧张,日本飞机狂轰滥炸,集聚武汉的文化界人士纷纷撤离。萧红与端木准备撤往重庆,却只弄到了一张船票。萧红建议端木先走,自己留下可以与熟人一起离开。端木没有坚辞,留下大腹便便的萧红,拿着仅有的一张船票,独自去了重庆。
直到9月中旬,萧红才与友人一起,离开了战火纷飞的武汉。
船至宜昌,友人突然患病,她与《武汉日报》编辑段公爽将友人送进医院折回码头时,天已黑透。她拎着沉重的行李包裹,拖着九个月的身孕,步履蹒跚地行走在阴冷漆黑的码头,脚下,是横七竖八纵横交错的缆绳和铁索。忽然她被绳索一绊,倒在了空寂无人的码头上。
事隔多年,萧红湿润着双眼向骆宾基讲述了这段心酸往事,骆宾基后来在《萧红小传》中,记载了她彼时的心情。
她躺在那里,那是她从来没有感到过的一种平静,四周围是没有什么人的,她坦静地望着天上的稀疏的星星。她想:“天就要亮了吧!会有一个警察走过来的吧!警察走过来一定有许多人围着,那像什么呢?还是挣扎起来吧!”然而她没有力量,手也懒得动,算了吧!死掉又有什么呢?生命又算什么呢!
——(骆宾基《萧红小传》)
她后来感叹,自己总是一个人走路。以前从东北到哈尔滨,从上海到日本到北平,现在有了端木,她仍然要一个人走。她漂泊的人生没有尽头,没有港湾为她预留,没有谁的怀抱是她永久的倚靠。
这年11月,她在重庆江津生下了一个男婴,数天后夭折。是码头上的那一跤,断送了她与萧军之间仅有的血脉联系。
1939年5月,日军开始对重庆进行大规模轰炸,警报和硝烟此伏彼起,重庆瞬间成了一片火城。幸好,经复旦大学教务长孙寒冰的推荐,端木在香港大时代书局谋到了一份丛书主编的工作。于是1940年元月,萧红与端木从重庆飞抵香港。
原以为,离开了重庆便脱离了硝烟弥漫的苦海,孰料,抗战时期的香港,更是一座苦难深重的孤岛。
她是奔着生的希望去的,然而,这悲凉人世,遍地死所,哪里又有她生的通道?
战乱、生产、奔波,她的体质每况愈下。到香港后,她和端木与香港知名人士周鲸文等创办《时代文学》,稍有空闲便埋头创作。在香港的短短两年时间,萧红先后完成了两部长篇小说《呼兰河传》、《马伯乐》,以及短篇小说《后花园》、《小城三月》等。用端木的话说,创作,是萧红的“宗教”。
1941年7月,她的身体已到支撑的极限,她在史沫特莱为她联系的玛丽医院做了一次体检,检查结果是肺结核。在周鲸文的支持下,她住进玛丽医院接受治疗。夏天的病房尤其闷热,她从三等病房移到了阳台,在那里,她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
“你陪着我吃一片苹果吧!”她向病友,一个香港的女工说。
那女工能说北平话,是一个二期肺病的患者,她辞谢了。
“你要吃一片的。”萧红说,“因为我们两个人在世界上都是没有亲友关心的,你若是不陪着我吃这一片苹果,你会后悔的;要留一个记忆,说是那一年我和一个名叫萧红的人,在玛丽医院养病,我们一块吃着苹果……”
——(骆宾基《萧红小传》)
11月初,她出院回到了九龙尖沙咀的家。11月中旬,因病情加重,端木再次将她送入玛丽医院。然而11月下旬,她忍受不了医院恶劣的态度和环境,在艰难的四方申告后,由探望她的于毅夫再度接回寓所。
这段时间,常守在她病床前的,是她的东北老乡骆宾基。1941年秋,骆宾基由沦陷的上海来到香港,投奔已安定下来的端木和萧红。在萧红病重住院期间,他成了她最后的亲人。
当她想出院,医院里见不到端木的身影,没有亲属为她签字时,她躺在病床上,无奈又无限向往地对骆宾基说:“若是萧军在四川,我打一个电报给他,请他接我出去,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那一刻,不消说,多年前的一幕幕纷纷于眼前。她一定想到,当年她在哈尔滨市立第一医院,因付不起医疗费医院不愿医治时,萧军急火煎心地冲到医生面前说:“如果今天你医不好我的人,她要是从此死去,我会杀了你,杀了你全家!”多么霸气的声讨,多么深沉的爱啊!可是当他睁开双眼听到她说:“亲爱的,你赢了。”这个霸气的男子汉,瞬间便哭了。现在,为什么一切都颠倒了,当年那样呵护她疼爱她的人,为什么不在她身边了,怎么就弄丢了呢?她多么怀念他,怀念得心痛欲裂。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从凌晨开始轰炸九龙,并封锁了九龙到香港的轮渡。第二天凌晨,在东北抗日救亡总会副会长于毅夫的安排下,骆宾基带着病重的萧红偷渡到了香港,临时住进雪场街思豪大酒店。但仅隔几天,酒店毁于炮火,骆宾基又带着萧红辗转多处,最后在时代书店的宿舍落脚避难。
端木此时已做好突围的准备,他终于出现在萧红面前,却是来向她告别。尽管撤离的号令迟迟不来,对病中的萧红,他已无心相守。
骆宾基不解地问萧红,何以能和端木共同生活三四年?她说:“筋骨若是痛得厉害了,皮肤流点血也就麻木不觉了。”经历了彻骨的恩怨疼痛,这话出口,何其悲凉。
“我早就该和T(指端木)分开了,可是那时候我还不想回到家里去,现在我要在我父亲面前投降了,惨败了,丢盔弃甲的了。因为我的身体倒下来了,想不到我会有今天!”
——(骆宾基《萧红小传》)
如她所言,端木不是能与她共患难的人。能与她共患难的那个人,却只愿做她前世的英雄。
12月25日圣诞节这天,日军长驱直入,港督投降,香港沦陷。
香港成了一座倾城。所有居民都在外逃,进步人士被安排秘密离港,文化界友人一批一批被掩护撤离……只有萧红,寂静无声地躺在担架上,忍受着病痛和炮声的折磨,她多想站起来和朋友们一起离开,离开这炮火硝烟的孤岛。然而,她已不能。
1942年1月12日,当病情再一次濒危,她被送进了香港一家私立医院——养和医院。医院诊断为喉管肿瘤,随即切开她的喉管进行了手术。然而!当喉管被切开,喉部除了炎症之外别无他物!所谓肿瘤,竟是庸医的一次误诊!荒唐悲凉的人世啊!是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戕害着她?
战时的香港,缺医少药,尤其是阿司匹林等药物更是极度匮乏。耳听得屋外兵荒马乱,萧红无助地躺在病床上,她切开的喉管迟迟无法愈合,她想说话,可是不能成声。此刻,她最怀念的是东北黑龙江,是呼兰河畔那个有着后花园埋着祖父的家,还有她一直仇恨的父亲,现在这一切都在数千里外召唤着她。她多想回到故乡,向父亲投降,告诉父亲自己错了!
1月18日,她第三次被转到了玛丽医院。在院门右侧窗口,她看见了曾在阳台上交谈过的香港女工,她向那女工致意,嘴角现出轻轻的微笑。“你若是不陪着我吃这一片苹果,你会后悔的;要留一个记忆,说是那一年我和一个名叫萧红的人,在玛丽医院养病,我们一块吃着苹果……”这句话,想起来像是一句谶语。
她的人生已快走到尽头。她的身边,除了骆宾基和端木,再无亲人。她平静地躺在六楼的病房里,像浮在无边的孤岛上。此刻她已安宁,她等待着灵魂归乡的那一刻。
十九日夜十二时,萧红见C君(骆宾基自指)醒来,眼睛即现出:“你睡得好么”的关切神情,又微微笑着,用手势要笔。
萧红在拍纸簿子上写道:“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
写最初九个字时,C君曾说:“你不要这样想,为什么……”萧红挥手示意不要拦阻她的思路。
又写:“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并掷笔微笑。三时示意吃药;并吃苹果半个。这时候,她由喉口铜管呼吸,声带无力发音,然而神色很恬静。并要纸写:“这是你最后和我吃的一个苹果了!”
——(骆宾基《萧红小传》)
21日,骆宾基回了一趟九龙,香港沦陷以来,他一直惦念着丢在九龙住处的小说稿。22日清晨他回到玛丽医院时,发现医院已被日军接管,并挂上了“大日本陆军战地医院”的门牌。六楼的病室,已没有萧红和端木的身影。
上午9时左右,他在红十字会临时设立的圣提士反临时病院,见到了已昏过去的萧红。
她仰脸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长发散乱,喉管刀口处有泡沫涌出。但她的双唇依然红润,仿佛在梦中遇见了羞涩懵懂的年少时光,嘴角上映现出红樱桃般迷人的光泽。
上午10点多,沦陷中的香港冷冽荒寒。女作家萧红,带着无尽遗憾,离开了人世。那一天,是1942年1月22日;她生命的终点,永远定格在31岁的芳信之年。
“若是萧军在四川,我打一个电报给他,请他接我出去,他一定会来接我的。”——多年后,当得知萧红曾在病中如此渴念着他,已是两个孩子父亲的萧军,内心虽有千军万马奔腾,却只能喃喃叹惜:已无只手可援君。
可是,不忍相忘啊,当年他为了救她,曾赴汤蹈火,以命相搏。当苦难和深情远逝无踪,内心只有一座荒凉大冢,埋着爱人和青春。
萧红曾说:“我这一生,是服过了毒的一生,我是有毒的,受了害的动物,更加倍地带了毒性。”这呼兰河的女儿,带着白山黑水的纯粹心性,短短一生饱受磨折。“今后将不再流泪了,不是我心中没有悲哀,而是这狂妄的世界迷惘了我了。”
这狂妄的世界,没有爱人和故乡。她漂泊了一生,终于累了。她多想像她在《失眠之夜》中,萧军曾向她描述过的那样,做他的新媳妇,跟着他去沈家台赶集,然后快乐地回乡去:
“我想将来我回家的时候,先买两匹驴,一匹你骑着,一匹我骑着……先到我姑姑家,再到我姐姐家……”
“买黑色的驴,挂着铃子,走起来……铛啷啷啷啷啷啷……”他形容着铃音的时候,就像他的嘴里边含着铃子似的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