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萧军的信,写了三十五封。尽管前事未忘,她却小心地只字不提,只叙说自己的异国生活,和一个妻子对爱人琐碎温暖的关怀。
第一件你要买两个软枕头,看过我的信就去买!硬枕头使脑神经很坏。你若不买,来信也告诉我一声,我在这边买两个给你寄去,不贵,并且很软。第二件你要买一张作被子来用的有毛的那种毯子,就像我带来的那样的,不过更该厚点。你若懒得买,来信也告诉我,也为你寄去。还有,不要忘了夜里不要吃东西。
——(萧红1936年8月17日致萧军)
毋庸置疑,背叛和狂暴虽然伤她那样深,她却依然那样深地爱着他,不曾减却分毫。这或许是她的错误。她的自尊孤高脆弱,一有侵犯便充满锐痛,难以平息;但内心的柔弱和孤独,使她迷恋温暖的怀抱,即便往日柔情今已成魔,她也宁愿眼含泪水,在怀念中被吞没。因此,明明为了平复内心的伤痛而离开,却又思念着使她伤痛的那个人。
萧红走后,八月初,萧军便去青岛呆了一段时间,在那里写小说,写他们爱情往事《为了爱的缘故》。应当说,他对萧红,心里一直都有爱。当生活的重心已由最初的饥寒交迫,走向烟火岁月的琐碎平常,个性的不合拍便日益显现。他强势而霸气,她又极度自尊难以妥协,彼此都痛苦,却又宁愿选择在痛苦中对峙。
写给萧军的信,寄得很频繁,但收到萧军的信,却很少。她开始不安,这不安就像萧军自己总结的那样:“如两个刺猬在一起,太靠近了,就要彼此刺得发痛,远了又感孤单。”现在是远了,痛减少了,思念却来了。
你近来怎么样呢?信很少,海水还是那样蓝么?透明吗?浪大吗?崂山也倒真好?问得太多了。
可是,六号的信,我接到即回你,怎么你还没有接到?这文章没有写出,信倒写了这许多。但你,除掉刚到青岛的一封信,后来十六号的一封,再就没有了,今天已经是二十六日。我来这里一个月零六天了。
——(萧红1936年8月27日致萧军)
当情感的裂缝出现后,萧红就变成了痛苦的矛盾体。她有着北方原野的苍凉大气,内心又如江南烟雨般细腻多情。当初,生死相依,刻骨铭心,现在已不复重现,那苦难岁月中的情感已淡作了苍白。她多么不舍得,多么不甘心。
然而,萧军也曾霸道地表达过对萧红的思念,希望她早日归国团聚,她却半是赌气地说:“你说我滚回去,你想我了吗?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话虽这样说,她还是起了回国的念头,到了十月却又说“我不回去了,来回乱跑,啰啰嗦嗦,想来想去,还是住下去吧!”
她感性地以为,距离会产生美,却没有体察这距离已失了分寸。对于此时的萧军,这距离太长,长得难以企及,长得让积聚起来的温度,已让风吹得冰冷。
尽管萧红不在身边的日子,萧军的创作也在突飞猛进,但情感的失单,依然很折磨人。他常常喝酒,喝得烂醉。在朋友眼中,这是他对远在日本的萧红,所采取的一种“报复”行为。他的苦闷,都在这又爱又恨的报复中了。
清说:你近来的喝酒是在报复我的吃烟,这不应该了,你不能和一个草叶来分胜负,真的,我孤独得和一张草叶似的了。
——(萧红1936年12月15日致萧军)
孤单、失爱,使这个独自生活在苦闷中的男人,终于又一次出轨,陷入一场“无结果的恋爱”。
萧军晚年在回忆这段经历时说:“那是她在日本期间,由于某种偶然际遇,我曾经和某君有过一段短时期感情上的纠葛——所谓‘恋爱’——但是我和对方全清楚意识到为了道义上的考虑彼此没有结合的可能。为了要结束这种‘无结果的恋爱’,我们彼此同意促使萧红由日本马上回来。这种‘结束’,也并不能说彼此没有痛苦的!”
“某君”,便是曾在日本与萧红同住的许粤华。
友人的妻子,也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当许粤华由日本回国,便有了和萧军常在一起的机会,萧军恰在孤独失侣中,两人日久生情便填补了这段情感的空隙,甚至导致许粤华怀孕堕胎。
爱人和朋友,当他们合起伙来成为伤害她的人,这世界,悲凉得太过荒唐。当理智战胜激情,他们决定结束这不合道义的出轨,为“促使萧红由日本马上回来”而向萧红袒露这一切,彼时这位女作家的心,流的是泪还是血?
然而痛苦仍在持续扩增。当十月二十日,她在报上看到鲁迅病逝的消息后,对她来说,人间最后的一点温暖都消散了。身在他乡,举头只能看见异国的星空,她敏锐的心像一只装满沙粒的容器,硌得心底冰凉,疼痛。无以排解的悲哀和对情感的绝望,她零散短句地宣泄在纸上,写成了三十四首组诗《沙粒》。
八
本也想静静地生活,本也想静静地工作,但被寂寞燃烧得发狂的时候,烟,吃吧!
酒,喝吧!
谁人没有心胸过于狭小的时候!
十一
今后将不再流泪了,不是我心中没有悲哀,而是这狂妄的人间迷惘了我了。
十三
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因此我所想望着的:
只是旷野、高天和飞鸟。
一七
生命为什么不挂着铃子?
不然丢了你,怎能感到有所亡失。
二二
当野草在人的心上长起来时,不必去铲除,也绝铲除不了。
二七
此刻若问我什么最可怕,我说:泛滥了的情感最可怕。
三二
只要那是真诚的,哪怕就带着点罪恶,我也接受了。
——(萧红《沙粒》)
爱人,朋友——多温暖的词,此刻,却多么陌生。尽管她痛,她痛得受不了,但因为她仍然爱着那个男人,痛定思痛后,“只要那是真诚的,哪怕就带着点罪恶,我也接受了。”她认了,她愿意回去,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
1937年元月,在日本逗留了近半年的萧红,终于回到了上海。然而,此时的上海已物是人非,不再是温暖港湾,而是深秋的旷野。给了她无尽扶持与关爱的鲁迅先生,不在了;曾经的爱人,淡漠了。
1937年4月,苦闷的情感折磨,使萧红再度离开上海,去了北平。
在北平的日子,她的哀伤更甚于她在日本。给萧军的信依然写了很多,在痛苦和矛盾中,她的心像一片荒田。
我虽写信并不写什么痛苦的字眼,但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的,我知道这是不对,我时时在批判着自己,但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我知道炎暑是并不长久的,过了炎暑大概就可以来了秋凉。
……
这几天我又恢复了夜里骇怕的毛病,并且在梦中常常生起死的那个观念。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
……
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许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样,连精神都给自己上了枷锁了。
这回的心情还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经把我建设起来的那只手把自己来打碎吗?
——(萧红1934年5月4日北平致萧军)
此时,萧军虽在上海忙着编《鲁迅先生纪念集》,却在萧红“起死的那个观念”的痛苦时分,愉悦地读着书,快乐地学跳“足声”舞,并回信告诉她,“学好了,将来好教你”。他不能理解她,或者说,他的心,已渐渐失去了感知她的兴趣。
她哭着看他的回信。她明白,在他心中,她已经不重要了。直觉如此残酷,因如此清醒而残酷。
你来信说每天看天一小时会变成美人,这个是办不到的,说起来很伤心,我自幼就喜欢看天,一直看到现在还是喜欢看,但我并没变成美人,若真是,我又何能东西奔波呢?可见美人自有美人在。(这个话开玩笑也)
……
我的长篇并没有计划,但此时我并不过于自责“为了恋爱,而忘掉了人民,女人的性格啊!自私啊!”从前,我也这样想,可是现在我不了,因为我看见男子为了并不值得爱的女子,不但忘了人民,而且忘了性命。何况我还没有忘了性命,这就是忘性命也是值得呀!在人生的路上,总算有一个时期在我脚迹旁边,也踏着他的脚迹。(总算两个灵魂和两根琴弦似的互相调协过)(这一句似乎有点特别高攀,故涂去。)
——(萧红1937年5月9日北平致萧军)
萧军,并不理解萧红对他的爱,甚至责怪她的爱过于缠绵,以致“为了恋爱,而忘掉了人民,女人的性格啊!自私啊!”在他面前,萧红的爱何其卑微而苦涩。她唯有自嘲和讥讽,自嘲高攀了他的爱,讥讽他一次又一次的出轨别恋。
然而尽管如此,当萧军来信谎称自己“身体欠安”时,她便毫不犹豫地离开北平,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仅隔一个多月,“七·七事变”爆发,8月13日,淞沪之战打响。在事关民族存亡的抗战形势下,他们之间的情感,不过是一本千疮百孔的线装书,谁也没有精力,再去拂拭与修补。
这人世如此悲凉
1937年9月末,萧红萧军与一批文化界友人,从沦陷的上海来到武汉。
在当地诗人蒋锡金的接洽下,二萧住进了武昌水陆前街小金龙巷21号,那是蒋锡金租住的房子。此后一段时间,小金龙巷21号,成了来自各地的抗战文艺作家的活动场所,东北作家端木蕻良,便是其中一位。
满族人端木蕻良,原名曹汉文,1912年9月出生于辽宁省昌图县。1932年考入清华大学历史系,同年在北平加入左联;1935年完成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在东北作家群中产生了重要影响。1935年底,端木蕻良来到上海后,在鲁迅、郑振铎、茅盾等人的推荐下,开始频繁在《文学》、《作家》、《国民周刊》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1937年夏,端木受邀参加抗战文艺刊物筹备会,在这次会议上,与萧红相识,并与二萧成为朋友。
这年10月,在胡风、萧军的催促下,端木由上海抵达武汉,在小金龙巷与蒋锡金同住一室,会同二萧、胡风等编写抗战文艺刊物《七月》。在两个多月时间里,这三位年轻的东北作家相处融洽,尤其对萧红,端木所给予的体贴,犹如和风细雨,是彼时的萧军无法给予、也无心给予的温暖碎片。
她所怀念和缺失的,端木做了弥补。尽管,她怀念的是萧军与她的曾经,缺失的是萧军对她的疼爱,然而当这一切不再重来,当她的爱已成为卑微的仰视,当给过她深爱如今却无视她的那个人仍在身边,她甚至想抓住这机会做一个选择,她想告诉他的是,她萧红,可以离开他。
1938年元月,受刚成立不久的山西临汾民族革命大学的邀请,端木蕻良与萧红、萧军、艾青、聂绀弩等,从武汉启程,前往山西执教。二月初抵达临汾后,萧红任大学文艺指导,并与时任西北战地服务团团长的丁玲邂逅。
然而此时,举国之内,已几无宁静之地。他们前脚刚到,战火便追到了临汾。当时受邀而来的“民大”教师面临两种选择,一是随校撤往晋西南,二是跟随丁玲的战地服务团前往西安。
为去向的选择,萧红与萧军再度爆发了争吵。萧红选择跟随丁玲,萧军则坚持与“民大”一起撤离,并准备随时报效祖国,扛枪打游击。萧红的理由则是,作家的所长是拿笔战斗,对抗日救国来说,一个作家去当游击队长,不见得比当一个作家贡献更大。
此时,也许他们都明白,不同的选择是必然的,就像他们的情感,已到了必然抉择的时刻。他们谁也改变不了谁,谁也说服不了谁,战火在前,人生已容不得坐而论道和退步求全,他们前方只剩下一个界碑,叫做分道扬镳。
这一次,再不同以往。她曾经远去扶桑,出走北平,是负气的,虽然伤痛,心里却知道,疗好了伤她仍然要回到他身旁。但这一次,她是平静的,尽管心底的哀伤是静水下的波涛,谁也看不见。
正因明白这次分手的不可逆转,萧军才带着几分不舍,将萧红托付给了丁玲和聂绀弩。
多年后,聂绀弩回忆了临汾分别前萧军与他的谈话。
一个夜晚,萧军送我、萧红、丁玲、塞克、D.M.到车站,快开车的时候,萧军和我单独在月台踱了好一会。
“时局紧张得很,”他说:“临汾是守不住的,你们这回一去,大概不会回来了。爽兴就跟丁玲一道过河去吧!这学校(民大)太乱七八糟了,值不得留恋。”
“那么你呢?”
“我不要紧,我的身体比你们好,苦也吃得,仗也打得。我要到五台去。但是不要告诉萧红。”
“那么萧红呢?”
“哦,萧红和你最好,你要照顾她,她在处世方面,简直什么也不懂,很容易吃亏上当的。”
“你们以后……”
“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怎么,你们要……”
“别大惊小怪!我说过,我爱她;就是说我可以迁就。不过还是痛苦的,她也会痛苦,但是如果她不先说和我分手,我们还永远是夫妻,我决不先抛弃她!”
——(聂绀弩《在西安》)
遗憾的是,六年来,他们情感的纽带已被粗糙的岁月磨损得细如危弦,再也经不起振颤和磨折。临汾,成了二萧的分别之地。她终于丢下萧军,和端木、艾青、田间等人一起,随丁玲坐上了前往西安的火车。
当火车开出临汾车站时,萧红俯向窗口,默然地注望着孤独地站在月台上的萧军,她的明朗的眼睛突然开始湿润,然而她转过了脸去。
——(骆宾基《萧红小传》)
萧红走后,萧军看到一双被她丢弃的靴子,于是托人给萧红捎信说:“这双靴子不是你爱的吗?为什么单单地把它遗落了呢?”
她遗落的,岂止是心爱的靴子,还有她曾深爱着的萧军。
在西安,为了抚平分离的伤痛,或者为了尽快忘掉萧军,她与端木走得很近。在她心底,也许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她也没有真正爱过这个小她一岁的男人。但端木出现得那样及时,出现在她最失意的时分。
然而此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怀了萧军的孩子。
多年前,萧军在她生命中出现时,她怀了别人的孩子;而今,萧军离去时,她却怀了萧军的孩子。她的人生,是脱了轨的人生,错了一节,便始终是错了。彼时她的情形,正如端木所说,“不愿意丢掉的那一点,现在丢了;不愿意多的那一点,现在多了。”不愿意丢掉的,是曾经的恋人;不愿意多的,是战争形势下不该孕育的小生命。
对端木的追求,她曾犹疑而矛盾。她爱萧军的侠义情怀和男子气概,却无法忍受他的恃强和不忠;她欣赏端木的温和谨持,却厌恶他的胆小势利。然而,此时的萧红,多需要一个人陪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