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淹
本篇抒写对于故乡的依恋和忠而见疏的郁抑之情。由开头的”吴山之丘墟“等句看，当是初贬吴兴时所作。废帝元徽二年（474）五月桂阳王刘休范反，刘景素领兵至京勤王。其时刘景素也”与腹心日夜谋议。淹知祸机将发，略明性命之理，因以为讽“。景素不悟，”乃凭怒而黜之，为建安吴兴令“（见其《自序》）。
日色暮兮隐吴山之丘墟［1］。北风析兮绛花落［2］，流水散兮翠茿疏［3］。爱桂枝而不见［4］，怅浮云而离居［5］。乃凌大壑，越沧渊［6］。沄沄积崚，水横断山［7］。穷阴匝海［8］，平芜带天［9］。
于是泣故关之已尽［10］，伤故国之无际。出汀州而解冠［11］，入溆浦而捐袂［12］。听蒹葭之萧瑟［13］，知霜露之流滞［14］。对江皋而自忧［15］，吊海滨而伤岁［16］。抚尺书而无悦［17］，倚樽酒而不持［18］。去室宇而远客［19］，遵芦苇以为期［20］。情婵娟而未罢［21］，愁烂漫而方滋［22］。切赵瑟以横涕［23］，吟燕笳而坐悲［24］。
少歌曰［25］：芳洲之草行欲暮，桂水之波不可渡［26］。绝世独立兮［27］，报君子之一顾［28］。是时霜翦蕙兮风摧芷［29］，平原晚兮黄云起［30］。宁归骨于松柏［31］，不买名于城市［32］。若济河无梁兮［33］，沉此心于千里［34］。
重曰［35］：江南之杜蘅兮色以陈［36］，愿使黄鹄兮报佳人［37］。横羽觞而淹望［38］，抚玉琴兮何亲［39］？瞻层山而蔽日［40］，流馀涕以沾巾。恐高台之易晏［41］，与蝼蚁而为尘［42］。
（胡之骥注《江文通集汇注》，李长路、赵威点校，中华书局，1984年）
［1］色：《艺文类聚》卷三作”已“。隐吴山之丘墟：指隐于吴山之后。吴山，指吴兴一带的山。丘墟，山丘。
［2］析：分散。绛花：红花。
［3］茿（zhú）：扁竹，又名萹蓄，一年生草本植物，常生于道旁。
［4］爱桂枝而不见：谓看不到希望，或见不到贤人。桂木芳香，古人视之为”天降灵实“。如《礼斗威仪》言：”君乘金而王，其政讼平，芳桂常生。“是用桂花之生来象征政治清平。
［5］浮云：喻小人。宋玉《九辩》：”何泛滥之浮云兮，猋壅蔽此明月。“王逸注：”浮云行，则蔽月之光；谗佞进，则忠良壅也。“离居：离群独居。
［6］凌：越。渊：深潭。《艺文类聚》作”川“，当避唐讳改。
［7］沄沄：水流浩荡的样子。崚：山高的样子。”沄沄“二句《艺文类聚》和梁宾刻《江文通集》作”茫茫积水，NFDB3NFDB3断山“。
［8］穷阴：一年将尽，冬季。鲍照《舞鹤赋》：”于是穷阴杀节，急景凋年。“匝：遍布，笼罩。
［9］平芜：杂草丛生的旷野。带：携带、夹带，这里是连上的意思。
［10］故关：指故乡。泣已尽：泪已流尽。泣，泪。
［11］汀州：水中小洲。州，同”洲“。解冠：除去衣冠。谓被解职，这里指被疏而不用。
［12］溆浦：水滨。屈原《涉江》：”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五臣注：”溆亦浦之类。“捐袂：用屈原《九歌·湘夫人》”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意。但《湘夫人》原意表示希望同所追求之人永不分离，此处则取被疏而不用之意。
［13］蒹（jiān）葭（jiā）：芦苇。萧瑟：秋风吹动芦苇声。《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14］流滞：扩散附着于物。这是形容霜露之寒气。
［15］江皋：江湾。
［16］吊：凭吊。
［17］尺书：书信或书籍。
［18］倚：靠近。樽酒：杯酒。不持：不端起。
［19］去室宇：离开人聚居之处。远客：避客。指弃绝人事。
［20］遵：沿着。以为期：为约定之地、寻求之地。此处取《秦风·蒹葭》意，谓将于蒹葭之地，寻求知音。
［21］婵娟：同”婵媛“，牵引。刘向《九叹·思古》：”心婵媛而伤怀兮。“王逸注：”言己愁思，心中牵引而痛，无所告语。“
［22］烂漫：散漫而无边际。滋：生。
［23］切（qiè）：摩擦、接触。这里指弹瑟。横涕：泪流满面。屈原《九歌·湘君》：”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恻。“
［24］吟：鸣。燕笳：谓美女所演奏的音乐。古燕赵之地女子善歌舞。《古诗十九首》其十二：”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25］少歌：乐章音节的名称，见屈原《抽思》。王逸注：”小吟讴谣，以乐志也。“《荀子·赋篇》作”小歌“，同。杨倞注：”总论前意，反复说之也。“是一部分乐章结束后的小结。
［26］芳洲之草：指杜若。《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行欲暮：谓将荒秽凋零。屈原《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行欲，将要。桂水：南方多桂，故以称南方之水。
［27］绝世独立：谓美人姿色出众，举世无匹。语本《汉书·外戚传·孝武李夫人》载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28］报：报达。表示愿报建平王一顾之恩。
［29］翦：割断，铲除。这里指摧残。蕙、芷：皆香草名。江淹《应谢主簿骚体》云：”使杜蘅可翦而弃，夫何贵于芬芳。“可以参看。
［30］黄云：尘埃与云相连而黄，故称。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阮瑀》诗：”河洲多沙尘，风悲黄云起。“
［31］归骨：安葬尸骨。《汉书·外戚传·孝成班倢伃》载班倢伃《自伤赋》：”愿归骨于山足兮，依松柏之余休。“颜师古注：”休，荫也。“
［32］买名：钓取名誉。《江淹诣建平王上书》：”下官本蓬户桑枢之人，布衣韦带之士，退不饰《诗》《书》以惊愚，进不买声名于天下。“可参。
［33］济：渡。梁：桥。
［34］此心：犹言死心。上二句言：如不能北归，便只有老死吴兴之地。时江淹被贬吴兴，距京都千里之遥。
［35］重：乐章音节的名称。情志未伸，又复陈辞，故曰”重“。
［36］以：同”已“。陈：陈旧，枯黄。
［37］愿使黄鹄：黄鹄善飞，一举千里，故愿使之。报：回答，回信。佳人：当指建平王。
［38］横：放置。羽觞：酒杯。淹望：久望，言久对酒杯而无意持饮。
［39］玉琴：饰玉之琴。何亲：亲近何人。意为知音不在眼前，无意弹奏。
［40］层山：重叠的山。比喻建平王周围的奸佞近臣。蔽日：喻蒙蔽建平王。
［41］高台之易晏：暗喻建平王将临大祸。晏，晚暮。此句意与曹植《杂诗》”高台多悲风“同。江淹本集《自序》载其《谏建平王》曰：”殿下不求宗庙之安，如信左右之计，则复见麋鹿霜栖露宿于姑苏之台矣。“意即指此。
［42］蝼蚁：蛄蝼与蚂蚁。言如果祸作，则将获死罪归于地下。江淹《铜爵妓》诗：”瑶色行应罢，红芳几为乐。徒登歌舞台，终成蝼蚁郭。“意同。
评
这篇赋是作者因谏被贬谪吴兴，而担心其主人建平王大祸临头、国家将起干戈而作。其中有些话不便明说，所以在表现上十分含蓄，甚至使人感到不可捉摸。然而细心研读，虽表述婉转，而思路可寻，从其中化用屈原有关篇章的文意上，可以看出作者的意向。
这篇赋大体可以分为四段。第一段写作者在所居之地情绪凄凉，心神不宁，于是”凌大壑，越沧渊“，欲消散愁情，然而更引起他深深的思乡之情。其中”北风析兮绛花落，流水散兮翠茿疏“写周围环境之萧索，”爱桂枝而不见，怅浮云而离居“不仅是表现了对被贬谪的伤情，也流露出对于政治可能出现的事变的担心。
”泣故关之已尽，伤故国之无际“，前句言时时思念家乡，然而系縻于吴兴，不可能远行，为此已欲哭无泪；而国家之前途堪忧，也令他悲伤无穷。为什么呢？这里没有明说，而只是说为此被解职，其表述方式，是化用了屈原被放江南之野几首诗中的句意，意思是自己的遭遇与当年屈原的相同。关于屈原《九歌》，《楚辞章句》以为屈原放逐，窜伏沅湘之间，”怀忧苦荼，愁思沸郁“，因而据当地祀神歌舞之词作此，”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关于屈原《哀郢》，《楚辞章句》云：”言己虽被放，心在楚国，徘徊而不忍去，蔽于谗谄，思见君而不得。“本赋中”汀州“、”捐袂“、”江皋“用《九歌》典，”入溆浦“用《哀郢》典，其下”霜露“云云用宋玉《九辩》文意，均非为无因。故下文的”去室宇而远客，遵芦苇以为期“，实含有脱离朝政追随贤者于荒野之意，与《离骚》的”愿依彭咸之遗则“意思相近。
”少歌“一段是对以上主要意思的归结。所谓”绝世独立兮，报君子之一顾“，正是说自己为什么坚持不同意建平王及其亲近的作为，而不断劝谏。”是时霜翦蕙兮风摧芷“，言建平王周围正直的人一个个都受到打击排挤，被贬谪出外，”平原晚兮黄云起“预示着局势的恶劣危殆。”宁归骨于松柏，不买名于城市“，表示了自己在这件即将发生的事变上的态度。”重曰“一段有反复叮咛、再三致意的意思。仍然表示了希望建平王回心转意，理解自己，而更多的是动之以情。末尾二句，可以振聋发聩。
此赋全文用比兴的手法，又化用屈赋中句意，不露痕迹，其中意蕴，当事者自可以品味出。而篇名作”去故乡“，局外人易泛泛读去，误以为是思乡心情的表现。也可能是作者有意如此。其中借景抒情处多。写景上下相映，一片悲秋景象，与作者意蕴一致，也很有意境。其中不乏警句，甚可玩味。
（赵逵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