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勒
《远游》自王逸《楚辞章句》断为屈原之作以来，争议颇多。统观前人意见，大体可归为两类：其一认为是屈原所作，其二是归为汉人之作。本篇所表现的思想与其所用的一些词语如“澹虚静”、“澹无为”、“正气”、“真人”、“登仙”、“化去”、“精”、“气”、“神”、“元气”、“沆瀣”、“正阳”、“朝霞”、“沦阴”等皆与断为屈原之作之说不合，因其中有神仙家的思想；且由其中的描写来看，作者的知识结构、文化精神同屈原也不同。因此本篇非屈原之作已渐为现代学者所认同。但将其属之于汉人，却也是无法成立的。实际上，本篇当作于楚襄王后期至楚国灭亡这几十年间。细考其思想内容，结合《论义御》，可以考定本篇当是唐勒之作（参赵逵夫《唐勒〈论义御〉与由楚辞向汉赋的转变——兼论〈远游〉的作者问题》，见《屈原与他的时代》）。
又，“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躣躣。属雷师之阗阗兮，道飞廉之衙衙。前轻辌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12句，今本《楚辞》中窜入宋玉《九辩》中，然其思想与《九辩》全篇不合，也与上下文意不衔接。由“精气”、“朱雀”、“苍龙”等词语看，当是《远游》中文字。且“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於微闾”后即接“屯余车之万乘兮，纷溶与而并驰”，文义不衔接。王夫之《楚辞通释》释“於微闾”云：“微与尾通。尾闾，海水归源之穴，于人为踵息之藏。”则“乘精气之抟抟兮”12句之后段写车骑之盛，也与“屯余车之万乘兮”之意相接。今依此加以校理。
悲时俗之迫厄兮［1］，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2］，焉托乘而上浮［3］？遭沉浊而污秽兮［4］，独郁结其谁语［5］？夜耿耿而不寐兮［6］，魂茕茕而至曙［7］。惟天地之无穷兮［8］，哀人生之长勤［9］；往者余弗及兮［10］，来者吾不闻［11］。步徙倚而遥思兮［12］，怊惝怳而乖怀［13］。 意荒忽而流荡兮［14］，心愁凄而增悲。神倏忽而不反兮［15］，形枯槁而独留［16］。内惟省以端操兮［17］，求正气之所由［18］。
［1］时俗：指此世道。 迫阨（è）：狭隘局促。 厄，阻塞，困厄。
［2］质：气质，质性。 菲薄：鄙陋。 无因：无由，无所凭借。
［3］这句的意思是说：何所乘载而上游云天。焉：何。 乘，乘载。浮：游于神境。
［4］这句话是说：：遭遇浊世的污秽肮脏。沉浊：混浊。 此指时世不清。 而：洪兴祖、朱熹引一本作“之”，是。
［5］郁结：愁思郁积缠结。 其：疑问助词。 谁语：语（告）于谁。
［6］耿耿：清醒，明白。《诗经·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言越睡越清醒，不能入眠，总有心事。王逸注：“精魂怔松不寐，故至曙也。”则释为惶恐不安之意。
［7］茕茕（qióng）：孤独无依貌。洪兴祖引一本作“营营”。汪瑗云：“营营之义，若有所为而不休也。”诗中写思绪不断，思想如回风奔马，不能自制。
［8］惟：思，想。
［9］长勤：终身艰辛劳苦。
［10］往者：过往的历史。 弗及：没能赶上。
［11］来者：未来的盛世。 不闻：不及见闻。此二句本于屈原《悲回风》“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悐悐”，也是悼惜理想失败，寄希望于遥远的将来。此即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所本。
［12］徙（xǐ）倚（yǐ）：徘徊不定。 遥思：情思摇荡不安。
［13］怊（chāo）：心无所依。 惝（chǎng）怳（huǎng）：心神不宁的样子。乖怀：违背意志。
［14］意：思绪。荒忽：通“恍惚”，思绪不定的样子。流荡：无所依托。
［15］神：精神。倏忽：疾急貌。 反：同“返”。
［16］形：形体。 神游上天，形留尘界，失神后形体就显得枯槁。
［17］内惟省：内省，自思，自我观照。省，察。端操：端正操行。
［18］正气：与下文“精气”之义通，即天地之元气。 所由：所进入之道。 求正气以修炼自身。
漠虚静以恬愉兮［1］，澹无为而自得［2］。闻赤松之清尘兮［3］，愿承风乎遗则［4］。贵真人之休德兮［5］，美往世之登仙。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6］。奇傅说之托辰星兮［7］，羡韩众之得一［8］。形穆穆以浸远兮［9］，离人群而遁逸［10］。因气变而遂曾举兮［11］，忽神奔而鬼怪［12］。时仿佛以遥见兮［13］，精皎皎以往来［14］。绝氛埃而淑尤兮［15］，终不反其故都；免众患而不惧兮［16］，世莫知其所如［17］。恐天时之代序兮［18］，耀灵晔而西征［19］。微霜降而下沦兮［20］，悼芳草之先零［21］。聊仿佯而逍遥兮［22］，永历年而无成［23］。谁可与玩斯遗芳兮，晨向风而舒情［24］。高阳邈以远兮［25］，余将焉所程［26］。重曰［27］：春秋忽其不淹兮［28］，奚久留此故居［29］？轩辕不可攀援兮［30］，吾将从王乔而娱戏［31］。餐六气而饮沆瀣兮［32］，漱正阳而含朝霞［33］。保神明之清澄兮［34］，精气入而粗秽除［35］。顺凯风以从游兮［36］，至南巢而壹息［37］。见王子而宿之兮［38］，审壹气之和德［39］。曰：道可受兮，不可传［40］；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41］。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42］。壹气孔神兮［43］，于中夜存［44］。虚以待之兮［45］，无为之先［46］。庶类以成兮［47］，此德之门［48］。
［1］漠：淡然，淡漠。 虚静：不为物扰曰“虚静”，指虚其心，静其志，是道家的修身之道。 恬愉：得道之愉悦、安乐。
［2］澹：心境淡泊。 无为：顺应自然而无所作为，是道家的修身之道。 自得：悟道而自得。
［3］赤松：传说中的仙人，《列仙传》以为神农之雨师。 清尘：清静无为之境。
［4］承风：承受其仙风。 遗则：遗留下来的法式。
［5］真人：道家称得道者为“真人”。 休德：善德，美德。
［6］二句是说，古之真人与造化同去而不得见，但名声却永垂不朽。 化去：指解脱形骸与造化同去。 著：显扬。日延：延长不灭。
［7］奇：惊奇。 傅（fú）说（yuè）：人名。 殷武丁的贤相。相传傅说死后，其精神“乘东维，托辰尾”，化为天上的辰星。 辰星：王逸《章句》：“辰星，房星，东方之宿，苍龙之体也。”即水星。
［8］韩众：古代仙人名，或作韩终。“终”、“众”古通用。 传说他常“骑白鹿”、“从玉女”而显身于人间。得一，得到宁静专一的为仙之道。一：道家以“一”为天地万物之本，故《老子》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
［9］穆穆：杳冥静寂貌。浸远：渐渐远于尘俗。
［10］遁逸：犹遁去，即隐迹逃遁于尘世。
［11］因：凭借。气变：六气之变。《庄子·逍遥游》：“御六气之辨（变），以游无穷。”“六气”即天地四时之气。一说指阴、阳、风、雨、晦、明之气（《左传·昭公元年》），为仙人所餐。曾举：“曾”同“层”，层举犹高举飞升之意。
［12］这句是说：倏忽之间如神奔行无止，如鬼变化莫测。神奔：如神之奔。 鬼怪：如鬼之怪异。
［13］仿佛：见不真切的样子。
［14］精：即下文“精气”。 皎皎：明亮貌，这里形容神仙灵光熠耀。原作“晈晈”，据洪兴祖引一本及朱熹《集注》本改。
［15］绝氛埃：远离尘世。 绝，超越。氛埃，指尘世的喧嚣之气。 淑尤：犹言化凶为吉。淑，善。 尤，祸患。
［16］众患：指群小的谗言。
［17］如：往。
［18］天时：此指春秋四时。 代序：互相更替，指岁月流逝。
［19］耀灵：指日，是对太阳的尊称。晔（yè）：光明貌。征：行。
［20］下沦：意思是说下界万物被摧毁。沦，沉没。
［21］悼：悲伤。零：落。
［22］聊：姑且。 仿（páng）佯（yáng）：徘徊、游荡。逍遥：义同“仿佯”。
［23］永历年：言年纪已经老大。永，久。
［24］此二句是说：谁能同我共同欣赏这枯萎的芳草？清晨我迎风诉说这内心的惆怅。玩：观赏、把玩。 遗芳：承上文“芳草先零”言，指不能成仙而凋零衰老的人。舒情：诉说惆怅、舒发情怀，指作诵赋辞。
［25］高阳：即五帝之一颛顼，号高阳氏。 邈（miǎo）：远。
［26］程：品式，标准。 焉所程：犹言何所取法。
［27］重曰：再次申说。
［28］忽：疾速。淹：滞留。
［29］奚：为什么。 故居：尘世旧居。
［30］轩辕：黄帝名号。《史记·五帝本纪》：“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或以为黄帝居于轩辕之丘，因以为名，又以为号。攀援：攀附，指时代久远，难以攀附。
［31］王乔：即王子乔，古代仙人名。相传是周灵王的太子晋，得道成仙。
［32］六气：据《左传·昭公元年》，指阴、阳、风、雨、晦、明之气，为仙人所餐。 沆（hàng）瀣（xiè）：北方夜半之气，为清露。
［33］漱：通“欶”。《说文·欠部》：“欶，吮也”，也是吸食的意思。 正阳：南方日中之气。朝霞：日欲出时赤黄之气。
［34］神明：人的精神。
［35］粗秽：指污浊之气。
［36］凯风：南风，夏日之风。
［37］南巢：地名，南方荒远之国，其地望说者各异。壹息：稍事休息。
［38］王子：即王乔。宿：通“肃”，恭敬而问。
［39］审：究问。壹气：指上文之“正气”、“精气”，都是先天元气，以其纯一不杂，故称。和德：道家修养的境界。《淮南子·原道》：“无为言之而通乎德，恬愉无矜而得于和。”
［40］曰：指王乔所言。 “道可受”句：意思是说，养气之道可以心授而不可言传。“兮”下一本有“而”字，是。受：领受，领悟。
［41］这两句是说：其道小至精微，大至无涯，无所不在，包罗万象。《庄子·天下》：“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垠：界、边。
［42］这两句是说：不要扰乱精魂，则道即能归于自然。滑（gǔ）：乱。而：汝，你。彼：指道。
［43］这句话的意思是：精气是很神妙的。孔：甚。
［44］中夜：夜半子时。《汉书·律历志》：“太极元气行于十二时，始动于子。”则中夜子时最得元气之真。
［45］这句是说：应当以虚静待万物。虚：即指上文“虚静”。
［46］这句的意思是：顺应自然，不为万物之先，即《老子》“不敢为天下先”。
［47］这句是说：万物得一以成。庶类：万物。 以成：得壹气而成。以上均为道家悟道的理论，也是王子乔的答语。
［48］此德之门：此乃成道之根本途径。《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闻至贵而遂徂兮［1］，忽乎吾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兮［2］，留不死之旧乡［3］。朝濯发于汤谷兮［4］，夕晞余身乎九阳［5］。吸飞泉之微液兮［6］，怀琬琰之华英［7］。玉色以脕颜兮［8］，精醇粹而始壮［9］。质销铄以汋约兮［10］，神要眇以淫放［11］。嘉南州之炎德兮［12］，丽桂树之冬荣［13］。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寞其无人［14］。载营魄而登霞兮［15］，掩浮云而上征［16］。命天阍其开关兮［17］，排阊阖而望予［18］。召丰隆使先导兮［19］，问大微之所居［20］。集重阳入帝宫兮［21］，造旬始而观清都［22］。
［1］至贵：最为贵妙者，此句承上而言，指上文王子乔所说的贵妙之道。徂（cú）：往，指远游。
［2］仍：就，跟随。羽人：传说中的飞仙。丹丘：昼夜长明的神仙所居之地。
［3］留：居住。不死之旧乡：《山海经·海外南经》载，有羽人之国，那里有不死之民。
［4］汤（yáng）谷：即“旸（yáng）谷”，神化传说中日出之处。
［5］晞（xī）：晒干。九阳：指扶桑树九个太阳栖息之处，为日出入之所。古代神话中，汤谷有扶桑树，“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山海经·海外东经》）。“乎”，原作“兮”，据洪兴祖引一本改。
［6］飞泉：即飞瀑。传说在昆仑西南的飞谷，乃日入后六气所化。微液：指细微的飞泉液气。
［7］琬（wǎn ）琰（yǎn）：美玉。 华英：玉之精美者。传说周穆王巡游天下时，西王母即曾进“清澄琬琰之膏以为酒”（《拾遗记》），盖采服之可养气厚精。
［8］（pīng）：气色上充于颜面，形容神色美好的样子。脕（wàn）颜：指颜容美艳如玉有光泽。脕，光泽。
［9］精：精气。醇粹：味不变曰纯，质不变曰粹。此指精神气质纯而不杂。壮：体魄壮健。
［10］质：形体。销铄（shuò）：减损消瘦。汋（zhuó）约：同“绰约”，轻柔貌。
［11］此句是说其远游乃神游也。神：精神，与上文“质”为形体对言。 要眇：精微深远貌。 淫放：纵游无拘。《广雅》：“淫，游也。”
［12］嘉：赞美。南州：南土，指楚国，远游的出发地。炎德：南方属火，故曰炎德。
［13］丽：美丽。此做动词，赞美。冬荣：指桂树凌冬不凋，依然茂盛。
［14］无人：正《离骚》“国无人莫我知”之意，言所以离开南州而远游之故。
［15］此句是说：魂魄运行于空中，开始启程远游。载：运行，负载。 营魄：魂魄。 登霞：古本或作“登遐”，遐，远；“登遐”即远游。或指升腾于云霞之上。
［16］掩浮云：隐蔽于浮云之内。
［17］天阍（hūn）：即帝阍，天帝的守门人。关：天门。
［18］这句是说：守门者开门以待其来。排：推开。 阊（chāng ）阖（hé）：天门。 望予：远望而待我之来。按：此与《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意义正相反，亦可见其非屈原之作。
［19］丰隆：传说中的雷神。一说云神。
［20］大微：即太微垣，星宫名，传为天帝空中所居之城。
［21］集：鸟之所止曰集，此指升空而止于天庭。重阳：层天。古说积阳为天，而天有九重，故曰重阳。
［22］造：至，造访。旬始：星名，即太白星。清都：天帝宫阙。 以上写上游天庭。
